柳向阳 周 琰
爱过之后
他凝神于音乐,眼睛闭着。
倾听钢琴像一个人穿行
在林间,思想依随于感觉。
乐队在树林上方,而心在树下,
一级接一级。音乐有时变得急促,
但总是归于平静,像那个人
回忆着,期待着。这是我们自身之一物,
却常常被忽略。莫名地有一种快乐
在丧失中。在渴望中。痛苦
正这样或那样地离去。永不再来。
永不再次凝聚成形。又一次永不。
缓慢。并非不充分。几乎离去。
寂静中一种蜂鸣之美。
那曾经存在的。曾经拥有的。还有那个人
他知道他的一切都即将结束。
(选自《纽约客》2008年7月)
简单的辩护
悲伤无处不在。屠杀无处不在。如果婴儿
不在某个地方挨饿,他们就在
其他地方挨饿。苍蝇在它们的鼻孔里。
但我们喜欢我们的生活,因为是上帝想要的。
否则,夏日曙光之前的清晨就不会
创造得如此美好。孟加拉虎也不会
如此漂亮非凡。那些贫穷的妇女
在泉水边一起笑着,置身于
他们已知的苦难和未来的凄惨
之间,微笑又大笑,尽管村子里
有人病入膏肓。每天都有笑声
在加尔各答令人恐惧的街头,
而女人在孟买的牢笼里笑着。
如果我们否认我们的幸福,抵制我们的满足,
我们就是在减少他们遭受丧失的意义。
我们必须尝试喜悦。我们可以没有快乐,
但不能没有喜悦。不能没有欢喜。我们必须
顽强地接受我们在这个无情的
火炉之中的快乐。让不公成为我们注意力的
唯一尺度,就是在赞美魔鬼。
如果上帝的机车让我们筋疲力尽,
我们就该感激这结局的庄严恢宏。
我们必须承认,无论如何都会有音乐响起。
我们又站到了一只小船的船头
停泊在深夜的小港口
遥望沉睡中的岛屿:水边
三家咖啡馆已经打烊,一只裸灯亮着。
寂静中听到船桨微弱的声音,当一只划艇
慢慢驶来又返回,这些真的值得
所有未来岁月的悲欢。
失败与飞行
每个人都忘记了伊卡洛斯也飞行。
同样,当爱情到了尽头,
或者婚姻失败,人们就说
他们早就知道这是个错误,每个人
说这永远不可能。说她
这么大了应该更明白才对。但
任何值得做的事,就值得你哪怕做得糟糕。
就像那个夏天的海边
在岛的另一侧,当
爱从她身上黯淡,群星
夜晚如此熊熊燃烧
每个人都会告诉你说它们不可能持久。
每天早晨她在我的床上熟睡
像圣母降临,她的优雅
像羚羊站立在黎明的薄雾里。
每天下午注视她游泳归来
走过灼热、遍布石头的旷野,
海的光在她身后,恢弘的天空
在海的另一侧。吃午饭的时候
听她讲话。他们怎么能说
婚姻失败了?像那些人
从普罗旺斯回来(当时那儿叫普罗旺斯)
说:那儿很漂亮但食物油腻。
我相信伊卡洛斯在跌落时并没有失败,
而只是到达了他胜利的终点。
在我身上留下了多少?
渴望,在欢乐之内。心的饥荒
在精神的喜悦之内。高兴地醒来
而现实让人总是不满。看到贫乏
在尽善尽美之中,但仍然渴望
它的严厉。想像
一个希腊农民在果园里,
白色的杏花洒落,洒落
在他身上,当他奋力地扶着木犁。
我记得荒凉而珍贵的巴黎冬天。
战争刚刚结束,每个人都又穷又冷。
我饥肠辘辘,走过夜间空荡荡的街道
雪花在黑暗中无言地落下,像花瓣
在十九世纪的末日。在壮丽而空阔的林荫道间,
实在性看起来是如此切近,
而那只出名的铜钟讲述着时间。
剥去一切,直至存在显现。
古老的建筑和塞纳河,
小石桥和华丽的喷泉欣然盛现
在空虚里。什么样的美食在这贫困之中。
怎样的新鲜在我的孤独之中。
拒绝天堂
这些黑衣的老年妇女,在麻省早年的冬天,
是他的一个难题。他能从她们的眼睛辨认出
她们已经看到基督。她们使得
他这个人的硬核及其周围的透明
显得不足,仿佛他需要许多纵梁
承起他无法使用的灵魂。但他选择
与主作对。他将不放弃他的生活。
不放弃他的童年,和那九十二座
跨越他青年时两条河流的桥梁。还有
沿岸的工厂,他曾在那儿工作,
并长成一个年轻人。工厂已被侵蚀,又
被太阳和锈迹侵蚀。但他需要它们
作为衡量,哪怕它们消失不见。
镀银已经脱落,露出下面的黄铜,
这样对它更适合。他将度量这些
凭着夜雨后水泥边道的气息。
他像一只被拖到河滩上的旧渡船,
一个家在它破碎的恢宏之中,带着巨大的横柱
和托梁。像一片失控的林海。
一颗搁浅的心。一只凉锅已经融解。
(以上选自2006年诗集《拒绝天堂》,柳向阳 /译)
度量老虎
装满锁链的桶。堆在货车上的一扇扇牛肉。
水牛拖着柚木行在曼德勒城外
大河的泥浆中。拜占庭圆顶上万能的主。
头顶巨大的起重机穿过神圣的光
把一块块钢板咆哮着送到巨大的剪切机那儿
它把金刚合金切成四分之三英寸的薄片
然后它们重重落下。思虑的重量折断了
精神的梁柱,心已消融
泼洒四溅。汽车一般大的炽亮的钢锭
从巨大的轧钢机上沉重滚落,烧红的铁渣
从暗中更明亮的金属上脱落。莫农加希拉河
在下面,夜的光泽在它的肚皮上。寂静
除了机械的叮当叮当在我们的深深处。你
还会爱,人们说。给它时间。我和时间
一同流逝。每天日复一日。
他们称作真实的生活,由八分之一英寸测量仪造成。
新崭崭四处招摇阔步好像很了不起。
可笑的是,干净漂亮和押韵装作是诗歌。
我想回到美智子刚死后的那时候
每天我在树林中哭泣。回到真实。
回到痛苦的极致,和那样活生生活着的极致。
美智子死了
他设法像一个人搬着
一个太重的盒子,先是用胳膊
抱在下面。当力气消失,
他把手伸向前面,把住
箱子的角,把重量靠到
胸前。当指头开始累了,
他轻轻移动拇指,这样
让不同的肌肉使力。之后,
他把它扛在肩上,直到血液
从举起来稳固盒子的胳膊上
流尽,胳膊变得麻木。但现在
这男人可以再次从下面抱着盒子,这样
他可以继续行走,决不会把盒子放下。
订盟
你听着自己行在雪上。
你听到鸟的罔在。
一种寂静如此完整,你听见
内心的低语。清晨复清晨
孤独,而更加孤独的
是夜晚。他们说我们生来孤独,
孤独地活,孤独地死。但他们错了。
我们因时间、运气或不幸
而孤独。当我敲打开
冻在柴垛上的那些圆木,
它发出了一种天籁般非人境的声音
纯澈地一路穿过山谷,
像一只寒鸦在薄暮尽处
更暗的边缘不期然的啼号
将我从人生的中途唤醒。黑白
两色的我与这冬日淡漠的景象
相洽。我想着月亮
不一会儿就会出现,在这单调暗沉的
松林中寻找白色。
我想象众神
我想象众神说,我们会
补偿你。我们会许给你
三个愿望,他们说。让我
再看到松鼠,我告诉他们。
让我再吃一些那塞满馅料
穿在大铁签上炙烤的肥猪
端出来,冒着气,钻入冬日
我住的那一片地,那时我总是
潦倒的吃不起二两粮
我走在卵石路上吃得那么欢喜,
经过月亮的街
编鸟笼人的街,
寂静之街和
小便的街。我们可以给你
智慧,他们用华美的嗓音说。
让我最终能去看秀杰特,我说,
那个眼睛很大的阿尔及利亚学生
羞怯地邀请我到她的房子里
那是我在巴黎的第一年
太年轻而手足无措。
让我至少能在我的生活中失败。
想一想,他们耐心地说,我们能
让你再次出名。让我最后
再一次恋爱,我恳求他们。
教给我死之难逃,恐吓我逃入
今日。帮助我找到
这些日子的份量。夜晚
足够充实而我的心野性不驯。
大火
爱与他物无关。
欲望和兴奋在它跟前什么都不是。
不是身体找到爱。
却是身体把我们引向那里。
不是爱的挑起爱。
不是爱的熄灭爱。
爱掌握我们所知的一切。
被称作爱的激情
也让万物面目一新
从头开始。激情无疑是那条小路
但并不能引领我们到达爱。
它打开我们心灵的堡垒
好让我们能找到
藏在其中的神秘的爱。
爱是许多种大火的一种。
激情之火由许多木头点燃
每种木头发出它特殊的气味
所以我们会明白不是爱的
形形样样。激情是点燃
火苗的纸和树枝
但不能让它持久。欲望会死灭
因为它妄想成为爱。
爱被贪欲吞噬。
爱不持久,但它与
不持久的激情不同。
爱在不持续中持久。
以赛亚说每个人为自己的罪
而行走在他自己的火中。爱让我们行走
在我们独特内心的美妙音乐里。
流泪的奥维德
爱像心中的一个花园,他说。
他们问他花园是什么意思。
他就解释花园。“在城市里,”
他说,“有些用墙隔开的地方,那儿色彩
和相得益彰被极致地发挥成一种文明。
像一个美丽的女人,”他说。怎么像一个女人,
他们问。他想起他们的妻子
于是说花园只是一个比喻,
随后便四处找酒喝。两圈以后
他开始哭泣。说查理大帝
大字不识照样打造一个世界。
说圣索菲亚历经九百年的失败
在方形地基上建了圆顶大教堂。
抓着他的手滑掉他掉了下去。
他们拎起他时他正在说
“皓皓阳光下的白色石头”,“不是
世界边缘搭起的熊熊大火。”他们拖走他时
他的声音变得渐弱。“即是一曲歌
也是一首交响曲。不完美的在美的舞中
舞蹈。那独一无二的舞蹈。”
想要留下一些东西
当我去那儿的时候,对悲伤
有种强烈的温柔。她知道
我有多爱自己的妻子,我们没有将来。
我们像濒危的伤者相帮相持
等待末日。现在我想
当时我们是否明白那些丹麦的下午
是多么快乐。大多时候我们不说话。
通常我照顾婴儿,而她
做着家务。给他换衣服让他笑。
我会轻轻说“匹兹堡”,在每次把他
高高抛起之前。我的嘴贴着他的小耳朵
低声说“匹兹堡”,然后把他
抛得更高。匹兹堡和欢乐高高在上。
唯一能留下一些哪怕是蛛丝马迹的办法。
这样她的儿子,在他的一生中
只要听到谁提起衰败的美国钢城
会由衷地觉得高兴。每一次几乎到要
记起那可能很重要,却已经失去的东西。
爱中人
每当我听见男人们吹嘘自己多有激情
我就想到了两个打扫卫生的女士
在二层窗户那儿看着一个男人
刚从一个有许多啤酒的聚会回来
他在大楼里跑进跑出找厕所。“我的主,”
高个子的女人说,“下面那个家伙
一定非常热爱建筑。”
在石上
僧侣们祈求更艰难的一种生存,
在远山的高处挖出的深窖里,
但只有那些有悟性的才被允许
过这种艰苦的生活。修士给我的
糖水和糕点实在太甜。
因为没有经验,对快感的
简单误解。我从三十英尺高的
石头上一寸寸引上水来。
我的煤油灯燃出矿物的光。
精神和它的激烈在此处住进静默。
我梦到女人,我的山谷中的饥渴
它们可造成花岗岩。像太阳
将这土地锤打,变成石榴
和葡萄。干燥隐没在
夜晚罗勒的气味中。不然,石头
以石为食,并重生为岩,
而心衰微。雅典娜的猫头鹰
长唳穿透荒茫,却无物回应。
(以上选自1994年诗集《大火》,周琰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