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天

2009-08-17 05:26孙焱莉
鸭绿江 2009年8期
关键词:水水老街院子

孙焱莉

一生出来,他的眼皮就太大、太重,像一面墙堵在那里。从能站立起那天开始,他就在反复做一个动作——抬眼皮。拾啊,抬。终于从一个小缝隙里看到了正前方的亮光与物体,可人们看到他最终抬起来的不是眼皮,却是头。

当边门店老街那些吃饱喝足闲来无事的人们,就着傍晚夕阳的光辉,满嘴丫冒沫子说那些个没头没影的悬乎事儿时,在青石板上,便会看到这个孩子跌跌撞撞,仰脸朝天走路的样子,看光景有五六岁,他的小影子被拉得长如巨人。初看到他的人都感觉很奇怪,这个孩子怎么长成这样?他是谁家的?

这样,孩子的母亲路水水就再也藏不住了,被人们从角落里翻出来,平平展展地晾开。还好,不是扒光了衣服。可路水水就是有另一种感觉,当她迈着怯懦而凌乱的步子追偷跑出来的儿子时,就感觉自己的衣服被老街那些或站或蹲或坐在店边、路旁、屋檐下的男人们女人们扒掉了,一件也没留,所有藏匿的东西都大白于天下。

终于把这个不省心的孩子从外面捉回来,路水水关上院门后一屁股坐在院子的湿地上,大汗淋淋。儿子此时已又跑到沙土堆上用小铲子撮土了。儿子三岁还吊在怀里、挂在脖子上时,她们娘俩儿就搬到这两间小青砖房,有三年了。这三年来她一直紧闭着院子的木门。可这次终于还是没关住,就像耻辱总要在某一处留下鲜明的标记一样。比如眼前这个儿子,时时让她想到那个被塞了嘴、扒光衣服强行掰开腿的夜晚,时时让她感到猛然进入的那种撕裂般的疼痛。谁也没料到那才是一个疼痛的开始,由于不能做流产,而她又要活下去,便不得不一天天躲在膨胀的肚子后面哭泣。她的父亲说:“再熬些日子吧!等生下了就送到人多的地方,命好就有一户人家收留,命不好……唉!”这样九个月里,每天都会有一把新鲜的尖刀从清早路水水醒来的那一刻被举起,或慢或快地戳向她的心。当这个埋在体内的耻辱之果“砰然”落地后,她不禁放声大哭起来。这是一个那么柔弱的小东西,他仰在那儿挣扎着,细声啼叫,紧闭着眼,似乎不想面对这个光亮的地方。路水水那一刻在泪水的间隙里被孩子死死闭住的眼皮所打动。她感觉这就是另一个自己。她艰难地翻过身跪在父亲面前说:“把他留下吧!我只有他了。”父亲脸一下红涨起来,说:“不行!”

后来母亲也跪了下来。

父亲掩面长泣。

三年后,路水水能独自带孩子了才搬出一直沸腾不能平息的村子,在一个大月亮地儿里被父亲赶着马车送到边门店老街上叔叔遗留下来的老房子里。

路水水是想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忘记。

可如今,看吧,她的这个孩子成什么样了?觑着眼睛好像不耻于与整个外界为伍。如果一直是这种高傲的姿态还好,她也满意了,算是一个面对周围替她抬起头的人。可事实不是这样的,真的,远不是!

路水水的一只母鸡最先替她看见了儿子以后的脚步。

那只鸡是路水水怕儿子寂寞从乡下父亲家要来的,本是两只,另一只没活到三天就死了。可儿子却并不喜欢这剩下的一只,每日看到它就要追打一气。这只鸡倒成了路水水的伴儿了,走到哪跟到哪。它在不断奔跑与追随中倒是很快就长成了,每日吃完食都会跑到墙角破筐里下一枚雪白的蛋。孩子从母亲那里知道每日吃的圆圆的好吃的东西叫鸡蛋,是外面那只鸡下的,于是他便也在吃完了路水水的饭后跑到那只破筐前蹲下。开始那只鸡有点害怕这个一直跌跌撞撞追打它的小孩,可后来,看他只在身边蹲着,似乎也有一个蛋在肚子里要下,便心安了一些,只盯着他的脸。蛋终于出来了。孩子看见后,冲过去抓在手里。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里荡开,他感觉到手里的这个蛋太烫手,湿漉漉的,有一种绵软的感觉。他想起了上次抓起鸡屎的感觉,便啪地把它扔在地上。这一切都被站在门口的路水水看得一清二楚,她不解地问:“你为啥扔了鸡蛋?”儿子说:“我看鸡拉的蛋里有没有屎。”小孩对所有的事都好奇,第一次。路水水教训了几句就算了。可后来,儿子居然总是这样做,第二次他挨了一顿打,第三次又挨了一顿更重的,只因那一刻路水水想起了那个夜晚,涌起了恨。等到第四次,路水水只剩号啕的力气了。她没有想到自己千辛万苦留下来的孩子,用了五年才学会独自走路,走路的姿势又足够令她悲伤,而今走到地上竟是做这样的事情。

路水水在哭没了泪水的夜里狠命地打了自己无数个嘴巴,从里往外的疼才稍稍轻了些。

直到一个中午,儿子一头尘土从外面进来。那只鸡早已挪了好几个地方生蛋,但总是甩不掉这个孩子。鸡只好随便找个地方一脸绝望地呆看着这个大眼皮男孩。这次,儿子双手捧着一枚完整的蛋对母亲说:“这里真不会有屎了,有一个红太阳。我肯定!”这样,路水水的心才没把残留的那一点点希望给扔掉。

这孩子趁路水水出门倒垃圾的机会跑出去一次之后,才猛然意识到了外面诸多的神奇,便接二连三地溜出去。他在这方面竟有着天赋,像一只脚上有肉垫子的猫,无声无息,在丢三落四的路水水忘了关院门的每一次,都能成功地跑出去。他顺着门前石板铺成的小路一直向西跑,以他特别的姿势,远远看像一只正在助跑准备飞翔的大水鸟乍撒着翅膀。边门店老街的人看到从街角深处跑来的这个孩子姿势如此令人瞩目:他左冲右撞,你看他不行了,要倒了,结果他却又稳稳地保持了平衡,哪里有要倒的架势呢?接着又朝着你意想不到的方向晃荡,前后左右上下都有可能。最让人惊奇的是这孩子一脸高深莫测的笑,会仰着头用眼角觑你一眼,又一眼。你看不到他的眼神,而你的微张着嘴瞪着眼睛的呆样子已让他看过了,他飞驰而过从不回头或侧目。这真奇怪!

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孩子?

路水水藏不住了,这点已经不可改变了。以前瘦弱的她在不得已出去买日常必需品时,没有被人注意,她皮肤黯淡,特别是面颊与鼻梁两侧那蝴蝶形的黑斑,让人那样容易忽略她,她更像是谁家乡下来的亲戚,替人来买盐与豆油。而今终于有人因这个凭空冒出的奇怪孩子而想起她——对啊!我见过两次,不,三次,有一次是在李家油店里……

聪明而有活力的人们对未知的事总怀着积极探寻的念头,边门店老街的人们从来就不是木头。

这回从哪儿开始呢?当然是这个被他们起了亲切外号的孩子“望天儿”。至于这孩子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个外号,没人说得准确,也许是他第一次出现在街上时吧。后来整条街都这样叫嚷:“看,望天儿来了,望天儿,来,这里来……”人们亲切地叫。

本来望天儿出门的机会就不多,不像农夫种麦时撒种一样豪爽,倒像是种土豆,绝对有节制。原因倒不是望天儿多么知道掌握露面儿的火候,而是路水水对外面的不信任。现在又听到这样一个外号,路水水心里翻江一样闹腾,开始大白天反锁起院门来。有时,不得已要出去时,她都在外面认真地把门锁好,才能安心去把父亲因匆忙而没来得及磨成面粉的麦子送到街里的加工厂。好在这样的时候并不多,父亲多数时候会把现成的面粉、小米、高粱米、白菜、土豆等各样东西运来,供饱他们娘俩的肚子。人们在这种时候想从这个脸上长满黑斑的女人嘴里问出事

情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个女人走路总低着头,说话眼睛也不看你。有时,她被你突然的一句问话击中了,好像在惊慌中看了你一眼,可她眼神的中心也总与你的眼神差那么两厘米,以她高度的戒备审视你的动向。而你从她眼里除了能看到戒备,就真的没有别的了,至于她的嘴,从来不回答你任何额外的问题。老街的很多人都摇摇头说:“哎!这娘俩脑袋都有点‘包碴儿(这是我家乡的哩语,意思是毛病)。”

路水水被看作神经不正常,她自己并不知道。即使她知道了也没什么,也许会更高兴一点,至少没人打扰她们娘俩了。望天儿已经八岁了,个子却不高,他在院子里自己玩,玩一堆泥,玩墙角的蚂蚁,一圈圈地追院子里的鸡和一只新添的小白狗,玩够了,就搬一块石头爬到用破旧的油毡纸苫着的煤坯垛上。这个时候多是天色蔚蓝的上午,天空偶尔有一两朵白胖或通透的云彩,高悬或慢慢移动。这样的好天气,总让人看着远处想着远处。望天儿的动作非常小心,像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太,他的个子正好比墙头高一点,从墙外或更远一点的地方看,一颗细长的脑袋挂在一堵老得起了苔藓的青砖墙上,有时下颌下面垫着两只手,有时胳膊干脆就担在墙上。路水水喊他:“下来!”他回应:“啊!知道!”再叫就再:“啊!知道!”路水水气馁了。不再喊,让他看够了再回来吧,反正她是拗不过这一根筋的孩子的。等吃饭时,望天儿下来,路水水就问:“怎么叫你下来,你不下来呢?”望天儿说:“那边有小孩,还有一个在天上飞的球。我稀罕他们。”路水水说:“他们很凶,会骂你、打你的!离他们远点,外面没有好人!你就呆在家里。”

我想我应该说说路水水老房子的位置。她的家其实更像是一座荒山上的洞,四面不靠。

路水水的老屋坐落在老街东北角,一个最不显眼的地方。老街官名叫边门店蒙古族自治镇,因这个镇子最初是由一条远近闻名的皮货交易古街衍生出来的,所以,只要是这里的人便自称他们的地方为——边门店老街。改革开放好几年了,很多新鲜的事物如雨后春笋般及时冒出那么多尖尖,把原来的一些东西都挤在了身子下面,可我家乡人却念旧,不想把老街的历史和用顺口的东西给丢弃了,于是就加上三个字解决了,不嫌绕嘴。

老街有几处大的院落,最早是屠宰厂、皮革厂、毛品收购站等,如今都闲置起来。路水水的房子东面正是一处屠宰厂,一大片开阔地荒芜了好些年。里面长满了榆树、杨树和杏树,还有一米多高的蒿草,中间穿行的那条河正是原来排污水与血水的沟。如今水清了,生出了无数蝌蚪与泥鳅,只因有水,这里一年四季都是孩子们的好去处。望天儿每日就是站在墙头上看着这个屠宰厂的河沟发呆的。路水水的房子西边一连六间房子一直空着。院门口背阴地一块石头底部长了青苔。院子很大,地面都是早年的老青砖铺就的,砖隙里钻出纤细的小草,都是长不大的样子,似乎也沾了霉味。院子里到处堆着被雨浇烂的煤坯。还有陈年的糟劈柴,风一吹就会飞起的样子。路水水想不明白这样一个院子原来是做什么用的。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她也不知道问谁,也不想问,只是有时没什么事想一下而已。可以说路水水的老屋是一处与边门店老街几乎脱离的地方,如一只多足蜈蚣,不小心弄断了一只脚,一端吱吱的体液不断冒着热气,等待粘连,而另一端却只有一些不疼不痒的皮连接着,拖在后面。我家乡的人们并不是有意冷落这对从乡下来的母子,有些好心人甚至想从什么地方帮助一下他们,却找不到入口。连以邻居的借口接近都没有用,没有人能以邻居的距离与路水水隔着墙说话,人们与她的距离都是用“眺望”这样的词来形容的。

路水水和儿子来了近五年才给人们留下了那一点点印象。这也是边门店老街上的一个事实。一个人想绕开些东西,总有自己的办法。

望天儿却喜欢那只多足的轰轰隆隆爬来爬去的大蜈蚣,喜欢它的休息,喜欢那些粘粘稠稠的东西,那种就要被一种力量吸进去的感觉,总令他身体发轻。

望天儿又一次背着路水水跑了出去,他开始蹑手蹑脚,后来脚步快了,像才想起什么重要事情一样向着院东的开阔地,向着他看了半个夏天的孩子中间跑去。他离他们越来越近,心跳猛然就咚咚咚快起来,他惊了,一下子停住,手捂了一下胸口,确认没有被撞开的洞洞,不会有东西掉下来,就再次跑向那里。像一只水鸟飞向精细美味的小鱼食,急切而欢愉。

等路水水找遍家里,发现儿子不在时,忙奔出院门,这时望天儿已一身泥哭着往回跑,脸成了一朵黑色的花。路水水忙跑过去问:“怎么了?”“呜——他们用泥扔我!”望天儿向身后开阔地上一群向这里遥望的孩子一指。路水水就厉声道:“不是告诉过你吗,外面都是坏人,你就是不听!”

路水水想,我儿子偷跑的决心一定和摔鸡蛋的势头一样,这样的孩子,笨鸡都能看透!希望他能早意识到外面的不洁与疼痛,有一天知道红太阳是藏在壳里的。

最近一些日子,路水水总感觉迷迷糊糊的,越来越喜欢睡觉,头总在一些家务的空隙挨到枕头上,开始睡。以前她可不这样,以前她精神着呢,一夜一夜睁着眼睛,夜里所有的声息她都能辨别清楚——门口白狗的呼噜声,几只蛐蛐争吵的声音,树叶沙沙沙的私语……甚至露珠儿在草尖儿上缓慢凝成水滴的声息。一颗流星划过夜幕,还有一些很固执的遥远,梦幻一般嘈杂的响动——那是漂浮在另一个空间里牛马们的灵魂争吵与飘动的声息,它们要强于猪、鸡和鸭子微弱的响动,悬在近处。对于路水水来说,夜里要比白天生机勃勃得多。现在,她每时每刻都感觉累,困。想想这样也很好,可以什么都不用想,把自己抛进一个无知的世界中。这样一想,路水水就安心睡开了,甚至这种渴念睡眠的慵懒让她疏忽了对儿子的管束。临睡着,当困意没完全覆盖时,她便声音含混地对屋子或院里正在玩的儿子说:“儿子,你好好玩!我眯一会儿。”一听母亲这样的话,望天儿总是一口答应,事实上无论什么事,望天儿总是一口答应。只是做事时不知要等到哪百年,比如扒墙头儿的事,母亲喊:“下来!”他答应着,可却不下,不单今天不下,明天也不下,半年多了还是下不来。有时气急了,路水水就把儿子从墙头上拉下来,狠狠照着屁股和肩头掴几下,可转眼的功夫,他又含着泪水站在那遥望了。没办法,就让他望个够。如今路水水已对儿子许多地方开始放任。现在,只要他安全地呆在身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可路水水又忘了锁门了,望天儿一脸笑地跑了出去,还不忘把院门回手轻轻带上。这些事有时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路水水太能睡了,有时一睡就是半天。被那群孩子冷落着的望天儿在孩子们都散去时歪斜地走回家,看到母亲还在睡,只是姿势换了一下。可终究还是有不一样的时候,路水水早早醒来,发现儿子不在了,就去外面找,把他从草丛后面连拉带拽弄回家,边走边数落:“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和他们玩!”望天儿因被母亲的手掐疼了而流下泪水,他说:“我稀罕他们,我想和他们玩!”路水水大吼:“他们不会和你玩的。你就像个……”路水水还是把后面两个字咽

下去了。她知道“傻子”两个字有多尖利,它早晚会扎到儿子身上的。“……外面没有好人!”她把那两个字换成了对外面的概述。

路水水有了一个新邻居,而这个邻居什么时候来的,路水水竟然不知道。

一早,路水水起身,看见儿子望天儿,已跑到西边的墙边了,不用蹬什么东西也能把小脑袋露在墙上面。西边的墙与东面的墙高度竟相差了那么多。西边的院子里多了一个高大的男人,在院子里走动,把一些木条子堆在一起。路水水的心开始抖起来,这是她看到生人,特别是高大男人必然出现的症状,她的畏惧、厌恶与怨恨都在其中。当初那个高大男人在昏黄的傍晚让她没有一点力气动弹。

路水水看到那男人粗壮的胳膊和长腿时,猛然意识到中间的墙简直就不是墙,仿佛这人一抬腿就会迈过来。原来没有人时,太阳西下,偶尔她会站在墙前,那墙正好到自己胸下,她便双手拄着腮,看日头一点点红下去,落下去,最后沉在远处大墙后面。忘记说了,那六间房之外并不是民居而是一户老宅的高墙,比房子还高的墙,没人知道造它的人砌那么高的墙干什么。就像现在她不知道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什么时候来的,从哪里来。路水水还发现,那个院子的地要比自家的高很多,所以让人感觉一抬腿就能迈进来。以前她没有意识到这些,路水水忽略的事太多了。望天儿对这个人很感兴趣,他使劲扬着一脸笑看着人家,那人也时常对他笑一下,后来,想起什么似的,轰隆隆地走进屋子,出来时手里多了两个西红柿,他走到墙跟前,弯下腰隔着墙递给望天儿那两个柿子。望天儿一脸兴奋地伸过手接住。路水水突然从屋子里冲出来,厉声喝:“儿子!谁让你要的!”三步两步冲到那里,抢下儿子手里的西红柿,叭!放在墙头。然后扯着孩子向屋子拉去,望天儿哭起来回头看那两个柿子,路水水回头看孩子,这当儿,她也看到了那男人呆呆的表情,有一个柿子还红艳艳地摆在墙上,另一个已经不见了,不在路水水的院子里,一定是掉到那边去了。

开始几天,路水水关了屋门不让望天儿出去,可后来一想,总不能不出屋吧,便叮嘱望天儿:“不要同那人说话,不能要人家的东西。”等望天儿一口答应了才肯放出去。

这以后,望天儿又开始趴在西边墙头观望了,这时,那个高大男人多数在院子里忙,好像有许多活儿要干。可看到望天儿站在墙边那么近地看一个男人,路水水自己感觉无比别扭、脸红,好像自己站在墙边眼巴巴看一样,一有这种念头,路水水就在屋子里大声叫:“儿子——回来!”儿子倒是答应,就是脚不动。这时路水水希望儿子像以前一样去另一边的墙头望一望。在一次晚饭后,路水水和儿子望天儿有了一次简单的对话:

路水水问:“你老去那儿看什么?”

望天儿说:“我没和他说话!”

路水水说:“好孩子!我问你他有什么好看的!”

望天儿说:“我稀罕他!”

路水水说:“你怎么谁都稀罕?”

望天儿说:“不知道。”

路水水说:“唉,你什么也不明白还稀罕什么?外面的人心都坏了,以后离那人远点!我宁愿你看东边的小孩们!记住没?”

望天儿说:“噢!知道了。”

原来路水水没事会在院子里转一转,站一会儿,坐一下,无聊的时间就过去了。自西院这个男人来了后,她基本就在屋子里呆着,无聊时就拼了命地睡,一副多少年没睡了或以后再也不能睡了的架式。

总有出屋的时候,比如去茅房。路水水刚一出门,眼光放过去,看那男人正对着望天儿说话,声音很小,后来看到他,那人就喊:“哎!大姐!这孩子怎么……”然后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做了一个这样的动作。路水水突然涌起那种惯常的愤怒,又出现了那天歇斯底里的状态,她奔到望天儿面前,一下子把孩子抱起来,对那个人说:“你才是哑巴!你才有毛病!”转身便往屋子里走,望天儿在母亲这种蛮力的挟制下咧着嘴,想哭又不哭忍着哪里的疼,让心软的人看不得。后面传来那人忙不迭解释的声音:“大姐,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咣!其余的什么话都被关在了门外。

这段简短的对话使路水水对这个莫名邻居以及边门店老街无端地愤怒,把自己与外界之间儿再次狠狠地划了一道沟,虽然只有一个人听到,可对一群人,路水水也会这样做的。

秋天近了,对于路水水来说似乎总有干不完的活!她从早市儿里买来各种便宜的菜,秋黄瓜、下秧子的辣椒、茄子连同父亲从乡下运来的萝卜腌了满满一缸的咸菜,再加上秋白菜与春土豆,这就是他们娘俩从老秋开始到来年春末大半年的菜了,这些事是一点也不能含糊的。路水水晚些时候还要趁着白菜最便宜最好时腌上一缸酸菜。她如一只忙碌的田鼠,屯积着过冬的吃食。

而这时,邻居的院子也眉清目楚地好看起来,整齐干净的院落更显宽敞。那个人进进出出,有时捕捉到路水水的影子,停下来看看,一脸若有所思。有时则谁也不看自顾做自己的活计。不久那个院里多了三口大锅,在西北边又垒起了三个大灶台,用车拉来了一些四面封闭的白铝帘子,那些东西一层层摞起来比人还要高很多。路水水在那人不在院子时认真地望过去,还是不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

每日里,望天儿看着这个新邻居与院子的种种变化,脸上便荡漾着无边幸福与期望。路水水很讨厌儿子这种神情,感觉像是一只饿狗盯着一根肉骨头,张着嘴,流着涎水,眼皮一眨不眨,生怕跑来另一只狗。更奇怪的是自己家那只小白狗,竟然从见到这个陌生人开始连叫都没叫一声,一想到此,路水水就怒气十足,踢了卧在屋门口的狗一脚喊:“儿子!进来!”狗“吭叽吭叽”叫着跑到院子里。望天儿答应了,不动。路水水从屋子里冲出来,连掐带拧只两下子就令望天儿啊啊地哭起来。这样又弄出那个人不尴不尬的表情。

路水水每到秋天里就会感觉累,一个人要搬来弄去地倒腾很多东西,一次,她用那辆老得足能放进博物馆的旧自行车驮了一袋子芥菜头儿。由于感冒,她推着很吃力,勉强弄到家里,当把车子支好,想往下搬萝卜时,后架上的一根铁丝刮住了袋子,她使劲挣了几下也没能挣下来。这时,她正好面朝西,看那人正看着她,她急了,不想让他看笑话,又猛地一搬,还是没下来。那人说:“别急,我帮你!”一句话才说完,一只脚已踏在墙头,另一只腿从墙上飞旋而下,“嘭——”双脚同时落进路水水的院子里。一声巨响,在路水水的心里炸开,忽倏一闪,一双满是泥的脚,踩烂了几株玉米,还把一件纯白的衣裳,裹进了绿汁与黑泥里。从远及近,从近及远。是不是这样一双脚又要落进她才收拾停当的院子,把那些早年落在角落里的尘土惊得到处都是?这样想时,她真感觉到了——灰,铺天盖地的,一些迷住了她的眼,另一些蒙上她的心,而更多的则堵在了她的嘴与鼻孔,让她不能顺畅地呼吸,憋得难受,难受不知道多少年了,她猛一用力,把车袋子与车子同时推倒在地,急切嘶哑地尖叫:“啊!走开——”袋子的口开了,滚出无数个大大小小的芥菜头,有几个小的一下子就滚到了那个站着不知道是进是退的高个子男人脚下。路水水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地瘫在地上

呜呜呜地悲鸣起来。

自看到这个人后,她就一直想哭一哭,今天终于可以了。

那个人开始躲着路水水的身影,只要路水水在院里出现,那人就会回到屋子里。这样也好,路水水想,她可以大大方方地出入院子与屋子之间了,不必担心被人紧紧地盯着看。

可有时,路水水感觉那人还是在盯着她,却不是用眼睛。比如某个夜晚,外面的月亮很白时,两个人都在屋子里自己灯光的照耀下,便有一种吸附在心尖上的紧密的感觉随着一股突至的灼热气流散开来,散得屋里屋外到处都是。路水水平躺在炕上,四肢放开,寂静的夜息里便流出细密温热,这种热在最闷的夏天里也不燥,有一种适度柔软与凉滑。仿佛漂浮在水面,整个人都在随波荡漾。这些年,只有她一个人在一个隐蔽的空间里时才会有这种轻松感。这时,西边屋子里老式录音机隐约传来邓丽君的情歌。磁带受潮了,声音奇怪得很,这个时候路水水就会感觉屋子里西边的一面墙都在散发着一种光芒,很锐利,像是一道目光的原始出处,当这些光通过她身体时并不疼,只有都落到心头时,她才感觉是那么难受,从里向外难受,仿佛有一种空,被抽去了一切的荒凉,不知用什么填到里面才没有那么空旷。她便翻了一个身,试图挣脱这种感觉,可这种感觉很顽固,把她夜里所有的漂浮感都啄破,一部分倏然飞走,另一部分被一块密不透风的铁或者是石头压在上面,那真是一种轻重严重失调的感觉,时时刻刻让她生出不安。路水水希望有一个人把自己飘起的那部分狠狠地压住,把沉入水底的那部分打捞起来。那人如果能从墙壁里穿过就好了。这样的念头在路水水的脑海里一闪,一种悸动便由脚后跟儿一下子蹿到了心头,身体便慢慢燃烧起来,最后,如火一样。

路水水的越冬准备接近尾声,心开始熨帖起来。一天中午,她从外面回来,刚哗哗啦啦地开锁时,听到院子里有响动,就顺着门缝看过去。院子西边一双大手把儿子从墙那边抱到墙这边,稳稳地放在地上,等路水水完全开了门,走进院子时,那个人已开始正正经经地向屋子走去,只是儿子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个人总让路水水心里升腾起一丝说不清的感觉,与不安相近,却不是。

路水水依然不喜欢走在老街的人前,她总是等到非去不可的时候才选择人少时出发。比如夏天最热或下小雨的时候;冬天最冷的时候;春天有风的时候。这个秋天她趁中午边门店老街的饭时,去商店买些盐、酱油,准备放在酸菜缸、咸菜坛里,这得需要很多,所以她推了自行车去,省得拎着累。这是一个秋天正午,干热笼罩着边门店老街的青石板与两边的房脊。石板反射着一股股的热气,周围几棵才开始见黄的杨树叶子几乎卷了起来。这样的天气里是没人喜欢出来挨晒的。路水水付了钱出了门,用绳子往车子后架上仔细绑着东西。身边是一溜瓦房中间的门洞,路水水曾路过那个门洞,扫过两眼,知道那里很宽阔,去年儿子就曾跑到这里来,被她捉了回去。路水水记得门洞向里有好几幢气派的老宅,也就是说外面这一溜还只是门房。

最让路水水惊讶的是门洞在说话。

那是自路水水来到边门店老街后听到的最令她震惊的声音——种似乎发生在洞穴里的瓮声瓮气的特有音质在回旋,有无数怪异的回音在跑动。

门洞说:“……国良!你小子他妈的放着胜家大少爷清闲日子不过,跑那个旮旯地方受罪去,图什么呢。租个房子说干什么事业,我看你醉翁之意不在酒,你不是看上那个小傻望天儿他妈了吧?那女人有什么好?胸那么小,屁股那么窄!”

门洞又说:“……你们是怎么想的?我可不喜欢做什么大少爷,自已做点事,踏实。再说,我就是喜欢她了,怎么啦!又没犯什么法,不行吗?”

门洞再次说:“缺他妈心眼啊你,想女人想疯了,你年纪再大也是个小伙儿,和一个有孩子的女人扯,你真有病,小心以后给你生一个傻儿子……”

路水水转过墙,来到门洞的正前方,她第一次把自己放置在老街的路中央,放在如刀锋一般闪烁的太阳光下,放在一个门、一个洞的面前,她要看看所有躲在暗处的人。那一刻她看到两个男人坐在小板凳上吸着烟,而她的邻居正穿着宽大的背心、裤头,在一把躺椅上那么一仰一仰地摇着。路水水注意到那个躺椅很精致,是上好的竹蔑编的,细密的花纹,每一根竹片都被时光打磨得油光可鉴。

路水水第一次用如此犀利的目光看边门店老街的人。那一时刻的感觉是那么美好,不用隐忍,不用畏惧,不用担忧,简直就是一块不可撼动与入侵的石头。她的邻居抬身向院子里逃去,另两个男人转过头不看她。

路水水那天正午以一种坚毅的表情嗒嗒嗒嗒地走在街道的正中央,不偏左也不偏右。她的小影子在脚底下紧紧跟随。可当回到自己的屋子,关上门,她还是逶迤地哭了起来。

秋天真正熟透之后,那个叫胜国良的邻居运来了好些袋山楂,堆放在院子里,过了几天,三个妇女坐在院子里,专门筛选这些山楂,又把选好的山楂抠去籽,放在一个个大盆子里洗净,装到消过毒的玻璃瓶子里。一阵鞭炮过后,热气腾腾的大锅,一掀,一瓶子又一瓶子新鲜红润的山楂罐头齐墩墩地摆在那里,在氤氲的白色雾气里有一种炫美。

望天儿又一次挨打是在罐头加工开始的第三天。

那天,望天偷跑了出去,等路水水发觉时连忙去找。路水水向街深处走,在另一个胡同口便远远地看到了这样一幕:几个小孩子在空地上玩儿,望天儿站在他们旁边。一个瘦弱的男孩子用一副大人才有的口气说话,那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望天儿,你咋总跟着我们?”儿子说:“我稀罕你们!”“……你像个傻×,谁和你玩,走开!……”另一个壮实点的男孩说着便随手推了望天儿一下。望天儿如一根屹立的木桩没有动。瘦弱的男孩子感觉没了面子发怒了,对另外两个说:“……给我打他!”等路水水跑过去时,儿子已倒在地上,被迅速地踢了好多脚。那群孩子已散得远远的了。

路水水心疼地说:“儿子啊儿子,你为什么吃一百个豆也不嫌腥啊!真是傻子!”

儿子用衣袖抹了一把鼻涕说:“这帮小子劲儿真大!妈,我还是更稀罕那院的大个子!”

路水水无奈地说:“那你就和大个子玩吧!至少不会挨打!可人家哪有工夫陪你。”

邻居的院子里越来越热闹了,很多人进进出出的。多数时,路水水无比烦燥,那些嘈杂的声响有如雷声在她耳边轰鸣,令她心悸不已。只有极少时候,路水水感觉那些花花绿绿女人的忙碌蛮有意思,让她心生羡慕。特别是她们发了工资一脸的喜悦扬起的那些细碎粉末被风呼呼地吹到了她的院子里,落在地上还在闪闪发光。

冬天似乎来得太快了,下起了雪,却不冷。我老家边门店老街寂静得如一块卧在湖底的石头,无论从西北来的风怎么刮也撼不动它,所有封住的窗子里都一丝不透,有时连喘息的声音都没有,让你怀疑人都死绝了,与夏天不同与敏感的南方不同,这就是北方冬季特别的状态。

路水水窝在房子里,此时她的房子真像雪堆里的一个雪窟窿,窗户没被雪掩上的地方露着一点黑,又像谁洞开的嘴,咽进去自己知道,吐出来别人看得见,哪一个更妥帖呢?

此时,路水水望着那条晾衣绳在雪中越来越低,塌下腰来,她的嘴唇也跟着有了弧度。她想起了那天胜国良的样子。那些天之前,胜国良把储存的山楂已全做成了罐头并卖了出去。院子一下子就清静起来,有了冬天的样子,路水水这才猛然意识到冬天已走得很深了。胜国良把家里家外收拾一遍后,好像闲着无事的样子。出出入入地踱着步,那时路水水正在用砖头垒一个倒塌的鸭圈,不能用泥,她只能一点点仔细地摞,使它严密结实些,外面还需要围一些草做保暖层。胜国良突然就停在了墙前,一个略显结巴的声音传来:“我……我想和你说……说两句话……”他起始的声音很大,吓得路水水一抖,不禁本能地回头寻找声音的出处。她便看到那个男人端正地站在那里,眼里有许多不安与局促。路水水又低下头继续干着自己的活,不过节奏明显地慢了下来。

“……我知道你烦我,可我没有坏心。我很喜欢你……儿子……”

路水水的手停了一下。

“……孩子到上学的年纪了,前些日子趁你出门时,我把他偷到我家里玩了一会儿,教了他两个字,没想到他学得很快。”

路水水的两只手同时停住。

“……他很孤独,你不知道吗?我们大人怎么都好,可他还小。我就想告诉你这些!哦!还有,我明年做罐头时,希望你也来!如果不喜欢就算了!如果你讨厌我在你隔壁吵闹,你告诉我,我到别处租房子去。到时你知会我一声就行。我……我等你消息,就这样,说完了!”

路水水抬起头,看到胜国良舒了一口气,迅速看了自己一眼,快步向屋子里走去。

如今在胜国良不在那个院子时,路水水又想起了那些话和那个高大男人结巴的窘样子,她竟然有了一种想笑的冲动,真就笑了,在边门店老街最深远的房子里泄露了珍稀的愉悦。这样的情景没人看到,就像她刚来时在屋子里哭一样隐秘。

望天儿不在家,被父亲接到乡下去了。春夏秋三季父母都在田院里劳作,没有时间看管孩子,冬天终于可以安闲下来了,享受一下天伦之乐。望天儿不在家时,路水水又体会到了那种寂静,如坠进夜半一样,可这时却是白天,她很不习惯。原来人啊,哪怕是个小孩子也会充满整个房间的。

没有风的冬天寂静得如枯树上最后一片叶子垂着头一动不动,无聊得很。路水水想还是刮点风吧!

晚上,真的起风了。很大。

路水水关了门,拧开那台12寸的黑白电视。那时边门店老街很多家都置备起有颜色的电视了。路水水却从来没有见过传说中的“彩电”。电视天线被风刮得转来转去,电视里一阵紧似一阵的雪下着,把所有的人蒙得面目不清。路水水眼睛很疼,就关了电视,开亮25瓦的小灯泡听着外面风刮过房脊走过檐头溜过院墙拧过院里绳子、木桩、铁丝、盆子的声音。这些在外面,她在屋子里,这让路水水感觉到了踏实。

人在房子里才最安全,四面透风的外面,路上、街道和玉米地里看起来是那么空旷松垮,人要是呆久了保不准哪一刻也会烟消云散吧!这样想着,路水水便进了自己的梦乡。

这里真是一片踏实的坡地,地上的草与草丛里的花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鲜亮。路水水光着脚走路,草绵软,如踏在水波之上,路水水从来没有走过这样的草,她甚至低下头细看了一会儿那些草们。几只红色、粉色、白色的鸟跟随着她一下一下地跳跃,时不时歪头看她几眼,眼睛里噙着笑,这是很奇怪的事,路水水总感觉鸟们像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登上了坡。“天啊!真美!”她惊呼起来,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高亢而悠扬。在现实里她从不曾用这样的音调说过一句话。她感到自己的心浸满了轻盈的气体,那坡的另一面竟然是无数座彩色的山,那些赤橙黄绿青蓝紫和它们生出的诸多色彩,叠加着、渗透着、烘托着,直到天边你也能清晰分辨出那些带子中间的花朵是怎样一朵朵挨挤着、纠缠着,一只花蕊上的蝴蝶怎么抖动翅膀吮吸着蜜……如此绵延不绝的山,如此诱人的景象。路水水毫不犹豫地扑了下去,她没有下落,有生以来第一次抓住了飞翔的快感。那种被一只无形巨手托住不放的安全与这种安全里生出的小睡意又融进了那种轻盈那种舒缓那种悬浮与行进。一直飞……慢慢,眼前一片模糊,身下的彩山变成了一种花哨,紧接着是一片绿。路水水感到脚底疼了,她低下头仔细看,原来自己降在了一片玉米地边,一株匍地而爬的蒺藜钻进了她的脚底,她赶快向前迈了一步,那是雨后的玉米地,她一脚陷进了泥里。路水水前所未有地恐慌,她向前跑,后面一只手伸过来,长长的,长得偌大的天地间只有这样一只长手,一只欲撕去她面皮的手……

路水水开始叫,开始挣扎,感觉到了疼,她醒了,把压麻的胳膊甩了甩。外面风呜呜呜悲鸣,夹杂着另一种特别的声响,路水水好奇,随手揭起了黑布窗帘。由于用力过猛,那帘子挂得又不结实,一下子就扯了下来。就在那一瞬间,近在咫尺的地方,一张狰狞的脸贴挂在模糊不清的玻璃窗上左右晃荡,不知道是人还是鬼。路水水啊的一声向后一仰,差点摔到地上,以为是错觉,她稳了稳再细看,人还故意向旁边闪一下,结果那张脸也跟随着她移动。路水水大叫:“谁?滚开!谁?”那张脸就忽远忽近忽左忽右。她跳到地上抓起笤帚不知道该打什么。那张脸开始撞玻璃,路水水知道那些窗户框已糟损了,去年夏天已不能用力开关,如今外面那个如果是鬼,什么也阻拦不住;如果是人,几下子窗户就会散架的。路水水真的没有办法了,真的感觉到了走投无路,她害怕得要命,下意识地跳到屋子的西墙跟前,边用力拍墙边声嘶力竭地喊:“救命!救命!救命!”似乎这样一敲那厚实的墙就会打开一道门,救星就会出现。可她的内心是绝望的,她知道胜国良这时候应该住在街里那个带门洞的四合院里。忽然哗啦一声,那块去年望天儿打出裂纹的玻璃首先掉下半块来。一只黑黑的手伸进来。

路水水哭叫着抓起身边的毯子捂在头上,把自己置于黑暗之中,等着灾难与伤害再一次降临。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没了声息,风似乎停了,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有个声音轻轻呼唤:“路水水!水水!”还有轻轻敲玻璃的声音。“谁,你是谁?”路水水从毯子后面战战兢兢地问。“我!胜国良!你没事吧!刚才那个人有点精神不好。也是冻得太难受了,才闯到你院子里。我已把他关我的小里屋了。他是不是吓着你了?”当路水水听出真的是胜国良的声音后,便踉跄地跑到门口,打开门栓。胜国良一身冷气犹犹豫豫地进了屋子。

路水水看到胜国良那一刻,人渐渐软下去,幸好胜国良一把扶住了她。

胜国良说:“没事了!没事了!”然后把路水水轻轻地搂在怀里,拍着她的后背抚摸着她的头发。

路水水就伏在胜国良的胸窝儿里大声哭,直到声音全哑了,她还张着嘴无声地嚎哭着,她的眼泪是那样丰沛,从没有断过。

路水水的这次哭泣用了整整一个晚上。把风都哭得停了步,在外面蹑着脚安静地听着。

胜国良后来对路水水说:“其实我每天夜里都来,不到天亮就走,我想见你又生怕你从此不看我一眼,不和我说一句话,真折磨死人了!”

等望天儿从乡下姥爷家回来后,刚进院子就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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