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现任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第五届全国委员会委员,黑龙江省第六、七、八属政协委员。从事写作以来,已发表短,中、长篇小说和散文等共计400余万字。出版各类专集40余种,代表作《张抗抗自选集》5卷。曾出访美国、加拿大、德国等国家,从事文学交流活动。
在杭州经历了一场“车祸”之后,我觉得,其实世上的许多事情,处理的方法不同,结果也会很不一样。
去年10月,我疾步穿过马路后,下了慢车道。一辆电动自行车,速度很快,将我一下子刮翻在地。当那个骑车人把我搀扶起来后,我发现四周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以为双方肯定就要开始破口大骂了,一场关于责任和赔偿的唇枪舌剑上演在即!
我终于看清那个骑车人,是个小伙子,他把翻倒的电动自行车扶起,一脸羞愧地走过来,低头对我说了声对不起,然后轻声问道,撞坏了没有?我说没有,没有撞坏,你看我不是已经站起来了吗?刚说完这句话,疼痛就从右腿的长裤里面钻出来。我不得不当众将裤腿撸起来寻找伤口,小腿上一道渗血的刮痕清晰可见,足有一尺多长。
众人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去医院,你应该带她去医院检查。小伙子嘟囔着说,当然是要去医院的,就是不晓得该把这辆电动自行车存放在哪里。我试着走了几步,还能走,就对骑车人说,你看,我能走路,大概是不要紧的,算了算了。
看热闹的众人一时哑然无声。大概在他们看过的案例中,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一个傻女人,竟然主动对肇事者说算了算了。看热闹的人们终于对这样一个奇怪的女人失去了兴趣,人群在一阵嘘声中散了,那个小伙子也跟着不见了,马路边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杂物,正准备往家走,那个小伙子满头大汗又跑了回来,他说总算找到了存放自行车的地方,现在可以陪我去医院了。他说着就伸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在车上,骑车人满脸歉意地向我解释说,他的电动车车速太快了,他只注意到走在我前面的那个人,那人挡住了他的视线,等他看到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刹车了。那是一辆新车,刚买了没多少日子,骑得不顺手,想不到还是闯了祸……
我想自己是遇到了一个诚恳善良的人了,心里有些感动起来。肇事者和受害者彼此都主动承担责任,率先做自我批评——如此违反常规的情形,如今恐怕已不多见了吧?不由对那人产生了一点儿好感,随口问那骑车人从事什么职业,他说和朋友合开一个影楼,大部分业务是接拍一些广告。平时虽然挣钱不多,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到了医院,医生说没伤到骨头,包扎完毕,随后要了我的病历卡,开了点儿消炎药。我起身要走,小伙子说还得去缴费拿药呢,你的腿不方便,我去取吧。一会儿,那个小伙子从楼梯口匆匆奔来,手里拎着一大包药。我想,医生怎么给开了这么多药啊?等他走近,我一眼看见那一大包塑料袋的药里,居然有几盒六味地黄丸,不由暗自吃惊,从没听说外伤还得服用六味地黄丸呀?把他手里的大袋子接过来仔细一看,里头还有好几种别的药,药名都似曾相识。
我纳闷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自己那张病历卡里头,夹着一张处方笺,是前几天看病后,还没有抽出时间去排队划价缴费的。我恍然大悟,问,你怎么把我病历卡上另一张药方的药都给买了?他刚一点头,我又好气又好笑地嚷道,谁让你买那些药了?那些药跟你又没有关系!他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说,就算是我给你的赔偿吧,我真不知道怎么赔偿你……过几天你还得来医院换药,我会陪你来的,这期间你如果有什么意外我一定会管的……
遇上这么个人,算是我不幸中的一点儿运气。他搀着我下了楼,打车回家。到了公寓大门口,我说自己走进去就可以了,他却坚持非要送我到电梯口。到了电梯口,我又一次朝他挥挥手说你回去吧,我自己能上去。可他非要送我上电梯,说是不亲自把我交给家人,他就还没尽到责任。于是只好同他一起上楼,到家门口按了门铃。正想最后一次同他说再见,他递过来一张名片,说那上面有他的手机和办公室电话号码,我哪天去医院换药,提前给他打电话,他会来接我。我接过名片,说你请回吧,没有“意外”我就不找你了。
进得家门,跟父亲简单复述事情经过后,门铃响了起来,一开门,见又是那小伙子,他手里拎着一大堆水果,放在地上转身就走。我在他身后喊道,你别那么客气,我不会找你麻烦的……我开始觉得这个人有点儿过分了,我根本就没让他赔偿,他干吗这么三番五次地用各种方式赔偿我呢?
过了几日,我正在考虑去换药的事情,他又主动找来,说要陪我去。我说自己能应付,不然你这样一趟趟跑也太辛苦了。我有感而发地说,我觉得你这个人蛮有责任感的,社会上要是像你这样的人多一点儿就好了。他连连摇头,急忙说,我也没有那么好。只是……只是因为……因为那天中午我把你撞翻之后,你站起来的时候,连一句责备我的话都没有说,所以我……
我一时无言。看来,人与人相处是一个互动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