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的花园口

2009-08-13 09:47熊先煜罗学蓬
中外文摘 2009年13期
关键词:花园口决堤铁桥

熊先煜 罗学蓬

熊先煜,抗日名将佟麟阁将军的三女婿,生前系重庆市文史馆员、政协委员。1938年,他在国民党新八师服役,亲自勘察、指挥了炸黄河大铁桥、花园口决堤等影响抗日战争局势的惊天战事。此文成稿前,熊先煜猝然辞世。临终之前,他首度开口,回忆了这段今天读来依旧惊心动魄的峥嵘岁月。

炸黄河铁桥:“非有命令撤退者,一律就地枪决!”

“七七”事变后,中华民族已到生死存亡关头。中国军队武器窳劣,以血肉之躯与强敌殊死抗击,在残酷的消耗战中挫敌凶焰,使日寇“三个月灭亡中国”的幻想破灭。覆国之际,蒋介石被迫与共产党合作,两党团结抗日。

1938年2月12日,新八师(由黔军改编)奉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将军之命,由郑州开赴黄河铁桥两岸布防,并在强敌逼近北岸之际,炸毁黄河铁桥,使敌机械化部队不能长驱直入郑州。

13日,我随新八师师长蒋在珍乘火车由郑州出发,经广武县境,到达黄河南岸车站,在此设前敌指挥所。我当时24岁,任师部上尉作战参谋,负责防务部署,并处理作战事务。

晚饭后,蒋在珍命我前往黄河铁桥,向先期赶到的工兵连了解炸桥的准备情况。我带了两个卫兵,以手电照路前行。沿途黑影幢幢,踽踽而行者皆是北岸过来之逃亡者,或哭或泣,拖家带小,背包提箱,其情其景,惨不忍睹。

我二十九军各部迎击于安阳、汤阴、汲县等地,战斗惨烈无比。每日此间有大批伤员过桥,据闻我军力不能支,已逐渐南移,敌人正由汲县南下,很快将驶抵黄河北岸。

蒋在珍听罢报告,顿时满脸阴云,叹息道:“以我穿草鞋持步枪之兵卒,迎战日寇之坦克装甲,岂能战而胜之?看来我万余贵州兄弟,指日之间,便要血溅黄河了。”

我听后血气贲张,暗暗抱定为国捐躯之决定。

16日晚再接长官部电话,谓战局遽变,宋哲元部已沿道清铁路向西转进。程长官命令:拂晓时炸毁铁桥。

蒋在珍放下电话,把目光落到我脸上,一字一板地说:“熊参谋,炸桥的命令已经下达,指挥工兵连实施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你准备一下就去桥上吧。”

奉命后,我心潮澎湃。我在这一天的日记中写到:“伟大的黄河铁桥,功在人民与国家,今天为了战略关系,不得不忍痛破坏。我还来担负指挥监督工兵连执行爆破任务,这是谁也想不到的事啊!惋惜之余,惟祝愿抗战胜利,短期内能把新的黄河铁桥重新建造起来。”

17日拂晓时分,一切准备就绪。我与蒋在珍师长、朱振民参谋长及指挥所军官齐集在南岸桥头上,等待由新乡南开的最后一趟列车通过铁桥,然后即行发出炸桥信号。

那日大风不停,仿佛山河呜咽。凌晨五时过一点,最后一趟列车在熹微的天光下到了。那是由闷罐车、平板车、客车组成的混列。车上装满了战斗到最后一刻的铁路员工和他们的家属,还有不少伤兵。清冷惨淡的灯光下,我们看见车上每一张脸膛上都涌满了肃穆、悲壮、凄凉的神情。

当雪亮的车灯穿透迷蒙的夜空,当列车发出“哐啷哐啷”的巨响驶上铁桥之际,司机看到了如林般屹立在黄河之北、黄河之南、黄河之上的众多军人。他突然拉响了汽笛,而且毫不间断,那尖厉刺耳激人心扉的声音仿佛是悲怆的呼唤——那是一个饱受屈辱的民族发出的含血带泪的愤怒与不屈的呐喊!

五时一刻,蒋在珍师长向我下达了炸桥命令。我高举信号枪,连发白色信号弹三发。顿时,此起彼伏的爆炸声震天动地,黄河铁桥笼罩在滚滚烟团与频频闪烁的火光之中。

岂料,因技术原因,铁桥仅被炸了三孔而已,其余的九十七孔虽已是遍体鳞伤,只不过是被炸药崩掉了一层“皮肉”。一个个巨大的桥墩,依然挺立在滚滚江涛之中。此时天色鱼白,前方情况不明,黄河以北又无我军作战,且地势平坦,铁轨未及破坏,甚利敌机械化部队之行动。

蒋在珍焦虑万分,亲赴桥上,令我继续督促爆破,尽快将铁桥彻底炸毁。并命傅衡中率四个营的兵力火速重返北岸据守,若敌前锋逼近,须死战以争取炸桥时间,非有命令撤退者,一律就地枪决。

19日中午吃午饭时,我突然听到南岸桥头处人声喧哗,不少战士纷纷向桥头跑去。我大步赶拢,原来是战士们在铁桥的右栏杆上部,发现了一块铁碑。战士中能识字的不多,许多人嚷嚷着:“请熊参谋念念。”我仰头匆匆,浏览了一遍,顿时有乱箭穿胸之感。我高声念道:“大清国铁路总公司建造京汉铁路,由比国公司助工,工成之日,朝廷派太子少保、前工部左侍郎盛宣怀,一品顶戴署理商部左丞唐绍仪行告成典礼。谨镌以志,时在清光绪三十一年十月十六日。”我沧然涕下,痛呼道:“弟兄们,这是祖宗留下的记功碑啊!可今天,这大桥却毁在了我们这些不肖子孙的手上!”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还我河山!还我黄河铁桥!”战士们扬起手臂,含泪怒吼。

就在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上,就在中华先人立下的彪炳丰功伟绩的铁碑前,我陡然感到我的心,我的双腿。仿佛被灌上了铅,变得那样的沉重……

扒花园口:“作为一个军人,我无法选择,只有服从”

1938年2月,新八师炸毁黄河大铁桥后,奉命守卫西起汜水东至花园口的黄河防线。此时,日寇已抵黄河北岸,因铁桥已毁,无法过河,只能与我军隔河对峙。

5月23日,土肥原偷渡黄河成功,即以精锐的快速部队沿陇海路两侧西进。6月6日敌陷开封,7日,敌步骑兵千余,附坦克十余辆到达中牟与我警戒部队接触,郑州危在旦夕。

在此紧急情况下,第一战区长官部急向蒋介石建议利用黄河伏汛期间决堤,造成平汉路以东地区的泛滥,用滔滔洪水阻止敌人西进,以保郑州不失。此建议立即得到蒋介石的批准。

之前选址在赵口的决堤方案因大堤久冲未决而告失败,须另选址。蒋在珍问我:“我师防区内的沿河地段,你都熟悉,你看究竟在哪里决堤最好?”

我想了想,谨慎答道:“以地形而论,马渡口、花园口均可。不过,马渡口与赵口相距不远,敌人已迫近这一地区,恐堤未决成,敌人已至,为获时间宽裕,我看最好还是选定花园口一段为宜。”

蒋在珍当即拍板:“时间紧,任务重大,事不宜迟,那就定在花园口吧。”

蒋在珍命令由我主持决堤工程。

受命于危难之际,我既感兴奋,又觉沉重。我当然清楚那黄河之水扑向千里平川所造成的严重后果。滔滔洪水吞没的,不仅仅是骄焰万丈的日寇,被日寇夺占的铁路、公路,同时,也有千千万万中国同胞的土地、家园、祖坟,甚至还会无情地吞噬掉他们的生命啊!

但是,我同时也清楚,作为一个军人,我无法选择,只有服从。

虽然决堤系重大的军事机密,

但中国当局并未对老百姓的生命忽略不管,乃决定,由当地师管区和政府机构组织老百姓疏散,青壮年则留下来协助军队决堤。

经过实地勘察,我选定在关帝庙以西约300米处决堤。我看中这里是因为此处为黄河的弯曲部,河水汹汹而来,至0脚下突然受阻,压力较之直线处为大,容易冲垮河堤。而且从地图上看,待河水从花园口一带涌出,漫过已被日寇占领的开封、中牟、尉氏、通许、扶沟、西华等县境后,便可注入贾鲁河,向东南而行,流入准河。贾鲁河道,可成为一道天然屏障,阻止河水无边漫延,当可减少人民所受之损失。

当我说出我的意见后,用树枝指着铺在地上的地图,询问随同各员有何意见,如没有不同意见,就这么定下了。这时,众人神色庄严,泪眼朦胧皆不能言。

我问张国宏:“张段长,你是我们请的专家,你要表态,定在这里,行,还是不行?”

张国宏答非所问,目光呆滞,连连嚷道:“要死多少人……要死多少人呐!”

我提高声调说道:“死人是肯定的,在这里决堤,死的人会大大减少。你必须表态,行,还是不行?”

张国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责任,认真地看着地图,表态同意我的选择。

工兵营营长黄映清不待我问他,已经“咚”的一声跪在了地上,举眼向天,热泪长淌。

我们全都随他跪了下去,四个人跪成整齐的一排,面对着波涛汹涌的黄河,放声大哭。直到工兵连和二团九连的官兵来到堤上,我们才住声。

午后的二时许,我找了辆自行车骑上前往花园口。刚上河堤,几位平时与我称兄道弟惯了的军官便大声叫我。第二团团长王松梅手里拿着张军用地图对我嚷道:“兄弟,你干了桩了不得的大事!我刚才认真察看了地图,你选这决口位置要是稍微向西偏一点点,不把贾鲁河利用起来挡水,那郑州还有平汉线上多少城镇,恐怕全成汪洋。兄弟主持决堤,虽使千万百姓葬身鱼腹,可功在国家,功在民族,将来一定讨个好夫人,多生贵子!”

我对王松梅这话永不能忘。

当晚,闻郑州爆炸声甚烈,一刻未停,响至天明。那是已经做好撤退准备的我军,在自动破坏郑州车站及城内可能会被敌人利用的设施,即使日寇夺去郑州,留给他们的,也只是一座空城。

我们两千余决堤官兵耳闻隆隆不绝的爆炸声,心急如焚,乃日以继夜,猛掘不止。为加快决堤速度,张国宏段长召集附近百姓协助,并指示掘土方法。河堤上军民混杂,人山人海。

武汉统帅部每隔一小时便来电话催问决堤进度,希望能早一刻放水。可见黄河决堤,已对抗战大局影响甚巨。

长官部也派战地服务队男女同志前来慰问鼓励。他们带来白面猪肉,还在河堤上唱歌跳舞演节目,为决堤官兵打气鼓励。

午后,日机两架,从北飞临花园口上空侦察,并投弹数枚,落于决口附近西南面村庄,炸死炸伤居民十余人,但决堤并未因此而停止片刻。

花园口河堤系小石子与粘土结成,非常坚硬,挖掘相当吃力。而且,河堤完全靠人工挖掘,未用一两炸药。经新八师官兵与前来协助的民工苦战两昼夜后,终于6月9日上午8时开始放水。

洪水涌进了决口,恰似两条黄色的巨龙在跃动奔突。我们目睹着洪水疾速地向着附近早已疏散一空的村庄扑去……也就是在那一刻,两千多名已经极度疲乏的军人似乎才感受到了精神上的沉重压力。阴云密布的苍穹下,我们肃然无语。同样的心情,我们也曾有过,那是四个月前炸毁黄河大铁桥之际。

6月10日,幸得天公相助,一早阴云翻滚,天光暗淡,至10时突然暴雨倾盆,竞日不停。这场大雨实在有利于决口之加大,洪水最终冲垮两道决口间五十公尺长河道。至此,黄河改道,满河大水由此扑向千里平川……

断臂图存

后人撰文以为,花园口决堤的目的是淹没敌军,“以水代兵”消灭共有生力量,这是不准确的。统帅部直接的军事目的是放出黄河水造成地障,以阻止和迟滞敌寇的进攻,为我军机动争取时间。

当然,洪水也给我国人民造成了巨大的灾难。依照1955年《治黄展览》公布的数字:淹没面积为5400平方公里,1250万人流离失所,89万人死于洪水之中。

毫无疑问,这是中华民族所承受的极其惨重的牺牲。也正由于这一惨重的牺牲,才改变了严重不利于我国的战争态势,粉碎了气焰嚣张的日寇夺取郑州后(当时统帅部已决定放弃郑州)迅速南取武汉、西袭潼关的企图。

如果没有黄泛区阻隔,郑州沦陷后,敌人必然直逼武汉,而由豫至鄂,不仅有铁路运输,而且地势平坦,极利敌之机械化部队纵横驰骋。我军能据险堵截的,仅一武胜关而已,一道突破,战局不堪设想。

单纯从军事角度讲,花园口决堤乃是我国处于经济、军事、科学、工业全面落后的情况下,面对强敌不得不采取的“断臂图存”之举,事关国家危亡,华胄存续,做出局部之重大牺牲,而换取民族之惨胜,后人是应该理解的。

仅举当时一则国际电讯,便可明了:

“巴饕六月十七日哈瓦斯社电:急进社会党机关报《共和国》项评论中国黄河决口事云:前当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入侵荷兰时,荷兰曾以决堤为自卫计,其国人虽患水灾于一时,然其领土终得以保全。厥后1812年冬季,拿破伦一世攻俄时,俄国亦以坚壁清野之法阻止法国前进,并将莫斯科城付之一炬,卒至拿破伦一世所率大军,为之败溃。似此,某一民族受外人攻击而有灭亡或沦为奴隶之虞时,轭利用洪水与冬季凛冽气候以御敌,其事又安足怪异,时至此际,中国业已决定放出两条大龙,即黄河与长江,以制日军于死命。纵使以中国人十人性命换取日人一人性命,亦未始非计。此盖中国抗战决心所由表现也。”

读此豪言壮语怎不令我这86岁的历史亲历人,泪洒江河啊!

(摘自《看天下》2009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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