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不与爱抗争

2009-08-13 06:18
学苑创造·C版 2009年7期
关键词:粉笔眼神小时候

佚 名

我正在低头叠着纸飞机,叠得起劲,忽然听见同学说:“闪!”我迅速地偏头,一个粉笔头擦着我的耳朵飞过去,只听见后面一个男生哎呀一声,那个粉笔头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脑门上。

同学们都笑了,我也笑得很得意。可是只笑了两声,头顶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杨老师说:“我让你闪,一边站着去。”

我乖乖地站起来,低着头走到墙角。杨老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只好抬头看黑板,杨老师写了一黑板的英语单词和句式。

那天晚饭时,照例被杨老师声色俱厉地批评:“同来,你就不能老实一会,你就不能好好听课?你就不能给我争点气?……”

“同来,”她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嘟囔什么?”

我一紧张,从凳子上滑下来,我说:“杨老师,你让我坐后面吧,我个子太高了,坐第一排都挡住后面的同学了。”

“坐第一排我都看不住你,坐后面你还不翻天了?”她愤怒地指着我:“在家你不用叫我老师。”

哦,我小心翼翼地重新叫了一声:“妈。”

她拂袖而去。

那时候,我觉得没有比有一个当老师的妈更糟糕的事情了。而且,我妈还是我班主任,她还那么厉害,尤其对我。如果我能选择,我宁愿我妈是个不识字的农民,我也宁愿去镇子那边的一所小学读书,也不怕远,可是那时候太小,根本无法选择。

因为杨老师,我的日子过得很不快乐。在成长的那些年里,我是那样的热衷于玩耍,因为贪玩,杨老师几乎把世界上所有的好话坏话都说尽了,我却怎么也改不了。刚挨过粉笔头的袭击,半天不到,又开始在课上做小动作。

挨粉笔头和罚站成了我的家常便饭。

小时候的缺点确实很难改,好不容易上课安稳了,下课又翻了天,爬墙上树打架……一样都少不了。同学们频繁去告状,随后我就会被揪到办公室,当着许多老师的面挨打挨批。

杨老师总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显然,我们都对对方不满,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只能是这样磕磕绊绊,以一种对抗的方式和姿态在一起过日子。那时候,因为是她的孩子,监督我的人特别多。所有老师都爱说:“同来,要给你妈争气呀!”所有的同学都会说:“老师的孩子那样,我也那样。”

在她的严格管教和复杂的舆论氛围底下,小小的我度日如年,一天天期盼着长大。

我终于在杨老师的镇压下,读完了小学。毕业考试语文竟然考了全班第一,只是英语成绩很糟糕,让杨老师很没面子。我已经顾不上她的面子,心中暗喜,我自由了。

但是没想到的是,我们那个镇子小得可怜,小学和中学离得不远不说,我的新班主任竟然是杨老师的同学,她是专门让同学把我调整到他的班级里,方便监督和管教我,于是,我的三年中学生活变成了小学生活的延续。

这些约束都好接受,让我难堪的是,杨老师每周都要到我们学校探访一次,多则几次。去的时候,总是免不了详细地过问我的学习和遵守纪律情况。

我们班的几个同学是她以前的学生,他们认得她,于是一起嘲笑我,并把我小时候遭遇粉笔头袭击事件描绘得绘声绘色,这让我在中学里的威信扫地。13岁起,我便下定决心走出杨老师的活动范围,走出这个范围的唯一办法就是考出去,去远远的县城读书。

离开她的念头,竟然成了我这样一个顽劣孩子的动力。我开始漠视她的频繁活动和造访以及同学们的嘲笑,为了脱离她的视线,我开始了拼命努力学习。

初中毕业,我以全学校第3名的成绩被县里的重点中学录取。

成绩下来,她很是吃惊地看着我。没想到在她眼里一无是处的儿子竟然可以考取县上的重点中学。她的眼神里,甚至有一种陌生的成分,好像眼前站着的,比她高出半头的男孩不是我。好半天,她抬手伸向我的脑袋,似乎想抚摸,可是又迟疑了,似乎觉得不妥,她放下手,喃喃自语:“同来长大了,同来懂事了……”声音几乎轻得听不到,特别温柔不同以往。

那一刻,眼前的她,亦有些陌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比她高出了很多,什么时候,她的眼神不再那样凌厉。她看着我有些喜悦,有些安慰和不知所措。

那是我最惬意的一个暑假,我做了很多我想做的事情。我看到了她眼神中的气愤和不满,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回避,不再唯命是从。因为成绩的出色,因此可以不再被她掌控,我终于可以傲气起来,不再躲避她的眼神,不等她发火就站起来,以高出她半头的气势压倒她的火气……

也许是因我的举动和不再臣服的眼神,她最后竟然都忍住了,和我对视片刻,最后一言不发地走了,偶尔轻轻地叹口气,轻得几乎都听不到。

那个暑假,我觉得自己终于争取到了和她几乎平等的地位。

县城离镇子30公里,我住校,不用每个周末都回家。杨老师终于无法控制我了,我开始暗自得意。

高中学习向来紧张,我却只是觉得自由,也只追逐自由。在那所颇有名气的中学里,我只想玩个痛快,看课外书、打台球、看电影……我成了班级里第一个学会网络游戏并为之着迷的学生。

起初,我只在不回家的周末去网吧,之后晚上也偷偷地溜去玩,再后来,便开始逃课了……然后开始被批评、责备、记过……高一下学期在网吧和人打架,头破血流,场面难以收拾,学校终于做出了开除我的决定。

我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灰溜溜地逃回家,对她一五一十地说出了事情原委。之后,我把头低下去,等着责骂,等着愤怒,等着她的暴风骤雨……

过去了好半天,屋子里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没有任何声音。我抬起头,吃惊地发现,她竟然在默默地流泪。那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看见她哭得这样伤心,尽管无声,大颗的泪珠不断滚落,好像受尽了委屈的孩子悲痛欲绝。

“ 妈。”我怯生生地叫了一声,我害怕起来,以为她会爆发,寻找最解恨的东西狠狠地打我一顿。

她却不动,站在那里掉眼泪。直到我又喊了她一声,她好像才醒悟过来,一把抓住我,声音颤颤着说:“同来,快带我去找你们的校长!”她扯着我几乎跌跌撞撞地来到学校。

那天,她竟然差一点给校长下跪。认错乞求,说尽了好话。记忆中的杨老师是那么的骄傲,在我的校长面前竟然卑微如草芥,她乞求校长能够再给我一次机会,看在她20年教龄的老教师的身份上,她把责任全部揽在自己的身上,她只想带我受过。

我看到她低声下气地为我低下头求校长大人开恩,看着她为我放弃自尊,看着她终于再也忍不住流出眼泪,哽咽着说:“校长求求您了!”

我紧抿着的双唇,所有年少的叛逆,在那一刻被她卑微的眼泪和乞求击打成碎片,那一刻,我心如刀割。

之后,我再没犯过错误。

带着一颗赎罪的心,我拼命努力读书。两年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北京的一所知名大学。

大二开学不久,在我的极力邀请下,她来北京看我。

我去接她,一出站台,她就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像一个害怕走丢的孩子。出了地铁站,看着身边的摩天大楼,她自语道:“北京真大,北京人真多,北京比电视上热闹……”我这时才想起,她做了20年的老师,竟然没有出过一次远门,更没有去过大城市。曾经,我觉得她很厉害,竟然会读得懂那么复杂的英语句型,原来她却没有见过世面。从容的她忽然变得没有自信起来,我领她回宿舍,她小声问我:“要不要换一件衣服,我穿这个衣服行吗?”我说:“很好,很得体,很好看。”

我是实话实说,她还是不自信,走到宿舍门口,又停了停,整整头发拉拉衣角,然后弯下腰去擦皮鞋上边的一块灰尘。在她弯下腰的一瞬间,我感到了她肢体明显的笨拙,和当年拿着粉笔头迅速出手的杨老师已经判若两人,浓密的黑发已经间或闪现着一条条的白色。

我心一酸,伸手把她拉起来:“妈不用擦了。”她看着我还是有些不安,轻声说到:“你们学校可真大,学生也多呀。”眼神里闪现着自卑和带着讨好我的意思。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她过于坚韧、过于冷漠、过于顽固,而那一刻我发现她是那么脆弱、那么柔软、那么不堪一击。小时候我一直想打败她,现在才知道打败她是那么容易,只要用成长和些微的努力,就能让她不安、惶惑甚至慌张起来。

我轻轻地伸出手,将她拥在怀里,让她靠在我的肩上,拥着她一起走。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和她抗争,不再和一颗爱我的心抗争。永远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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