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晓武
拉纤去
昔日,船夫的儿子岸上无宅,每逢暑寒假,我只好窝在巴掌大的船舱里。
夏日炎炎,船被烈日炽烤得无处藏身,入夜前,船体白日吸收的热能向外放射,只有翌日凌晨才凉气宜人,是入眠酣睡的最佳时刻。偏巧父亲在这时刻,鼾声一停,古铜色的躯体在甲板上竖了起来,他抄起长柄水瓢,一瓢一瓢地泼水洗船,吭噔吭噔地拉链拔锚。
“小子,该醒醒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和生铁一样的话一道儿来了。我觉得腰肢抵了个硬东西,睁开朦胧的双眼,见父亲冷若冰霜地站在我的面前。
不情愿归不情愿,我还是顺从地站了起来,怅怅地望着父亲发懵。
“拉纤去!”父亲边说边用手指指我躺过的甲板。我俯身一望,见是一尺六寸的“小扁担”,两端还系了绳索。
“这是纤板,背在肩上,拉船走的”。父亲没好气地说。
我觉得父亲有些苛刻,放假上船还得给他当帮手,我脸上变了颜色,皱着眉。
父亲见我这般模样,从鼻孔里哼了声,拉开嗓子对我说:“也不看看自己的成绩单,忧多喜少。俗话说“有智吃智,无智吃力”,像你这样,只能弄这个。”
我无言作答。父亲挽起竹篙,轻轻地朝岸上一抛又一撑,船射上河心。我看到船和岸分体离档,倒幸灾乐祸起来,这下好了,拉纤怎么上岸。
父亲站在桅樯边,将拴在桅端上的纤绳拉得紧绷绷的,并冲我大喊:“快将我的腰抱紧!”见父亲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样子,我迅速地将父亲的腰牢牢抱住。
父亲猛地用右脚朝桅樯上奋力一蹬,父亲和我的身子飞离了帆船,悬吊在空中,冲向河岸。此时父亲的左手像钳子一样紧紧地将我扣在他的怀里,右手紧紧地攥紧纤绳。瞬间,我觉得父亲非常伟大……
父亲将纤绳一圈一圈地撒着,他将纤板上的绳索在纤绳上打了个活疙瘩,头慢慢伏了下去,弯曲的绳索拉直了,纤绳在河面和河岸上划出了移动的坡线。
我也模仿着父亲的操作过程和背纤的姿态。当我的头还没有伏下的时候,我发现前面的纤道上闪现出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屁股上下左右地摇晃着、翘动着,黑亮黑亮地闪烁不禁想笑。这时我听见身后船头击水的哗哗声,突然想起牛拉犁时,水田里不也发出这样的声响吗?我的心立刻沉重了起来。
纤夫号子
我的故乡有条河,叫练潭河。清澈的河水平缓地流淌着,与岸边翠绿的群山相映,真是“两岸画山相对出,一脉秀水迤逦来。”当晨曦在水面游嬉时,一叶小舟已划破黎明的静谧,拖着两条优美的水线倏地拐过一个河湾就消失了。
薄暮时分,水面腾起一层又一层袅袅的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水气,飘飘逸逸低浮在空中。
两岸老柳经岁月的风雨,剥蚀得残凹历历。春天老树新枝嫩芽,一片繁茂,虫鸟共生。每当风吹波起、浪花泛涌、水岸相击、訇然有声,加上众鸟啁啾,河蛙鼓鸣、蟋蟀弹唱,真是万籁俱声,似歌似吟。
使我最难忘的是故乡河岸上纤夫的号子声。当帆船逆风溯水,你就会看到那些雄壮拉纤队伍,在河岸上匍匐着身子,整齐而艰难地挪动脚步。他们从胸腔内传唱出一声又一声雄浑的号子,号子前面和后面都有句嗨哟嗬,仿佛是在鼓劲攒力气。粗犷时,唱得惊天动地,呯然心动;舒缓时,唱得如行云流水,一泻千里;细腻时,唱得人浑身愉悦,通体快意。纤夫们唱到高潮和得意时,竟用粗糙的大手在岸上击打,号子声在震颤中飞扬:“嗨哟嗬——拉纤不看天啦,嗨哟嗬——看天船不前啦,嗨哟嗬——头颅伏下去哇,嗨哟嗬——面朝大地背朝天啦。”
号子声脍炙人口,抑扬顿挫,千变万化,丝丝缕缕,在群山中撞出回音,穿透穹顶,在空茫无边的云天飞扬。
“嗨哟嗬——拉纤不要好哇,嗨哟嗬——只要头啃草哇,嗨哟嗬——拉到目的地呀,嗨哟嗬——生活就有了哇。”
号子声雄浑有力,跌宕起伏,回肠荡气,能引发情感共鸣,令人感怀不已。
纤夫的号子声昔日一直响彻在江、河、湖泊上,连着红尘世界一春又一春,迎日出接月升,将昔日的画卷在珍藏,在延伸。我想,不论时光如何流逝,世态如何炎凉,人生的舞台如何光怪陆离,纤夫的号子永远是我心中一道美丽的风景,它能涤荡尘埃,充溢心灵纯洁无垢,它是一串串美妙动人的故事,是纤夫们喜、怒、哀、乐的缩影,每当这声音从我心底升扬的时候,我就想起那些在阡陌滩涂、田畈任劳任怨、辛勤劳作的父老乡亲,不禁令我肃然起敬。
扳攀
起初我全然不把爬桅杆当成一回事,当帆船泊港,船员们在练习爬桅杆时,我却不屑一顾地说:“不就是爬桅杆吗?这与我在学校里爬竹竿差不多,不就是顺着竿子朝上爬吗?”
父亲听了我这话非常生气,他用责备的目光盯着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丢给我一个套索:“你上去试试!”并向我解释圆套索的用法:“把套索在双脚上,脚掌紧贴桅杆,挟紧,然后双手上抬到能抬的高度,扣紧桅杆后,把双脚像双手一样抬到能抬的高度,贴紧卡住,再伸开双手上抬,不住地重复,懂吗?”
我觉得父亲是小题大做,太啰嗦了,为遵重他的意见,还是安他的话去做。我在桅杆上一蹭一蹭的,嗖嗖凉风从我的领口袖口灌进,我浑身愉悦,通体快意,望着迤逦而下的江水和江面上点点白帆,盘旋的鸥鸟,以及江岸依依杨柳,觉得是种享受。
当我爬到15米的空中后,心境和体力开始有了明显的变化,腿、腰、臂开始发酸发麻,套索嵌进脚背的皮肉里,额颊沁出汗珠,我开始有些畏缩了,但想起刚才自己说过的话,觉得无颜面对父亲和船员,只好鼓起勇气。这样爬到20米的空中后,我的全身抖得厉害,汗水把衣服都湿透了,我觉得桅杆在摇晃,眼前的云朵变幻无穷,鸥鸟叫得人胆颤心惊,我的心跳得仿佛要蹦出腔子。
我突然胆怯了,念头一松如崩溃的圩堤,身躯流星般地滑了下来,滑到甲板上瘫成一堆。
父亲并不感到突然,而是平静地对我说:“在白浪滔天的湖面或江面上,帆吃饱风降不下危及帆船安全怎么办?帆索断了怎么办?都得要上桅杆,平时不练功,危难之时就会束手无策。”父亲说完就攀上桅杆,只见父亲的肌肉在瞬间暴起,双手钳子一样有力地扣在桅杆左侧,双足踏在桅杆右侧,整个身躯呈弓形上升。船上的人翘首望着,异口同声地喝彩:“扳攀,攀桅杆绝招!”船上和岸上观看的人一片欢呼。
我发软的腿在甲板上怎么也站不起来,只是呆呆地仰望着父亲在桅杆上蹬蹬有声地攀上桅顶。
责任编辑赵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