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国涌
2009年1月22日,1924年出生的梁羽生走完了他在尘世的全程,在遥远的悉尼。此刻,我脑中首先跳出来的却是少年时代初读他的《七剑下天山》,迄今仍念念不忘的开篇那首词:
“笑江湖浪迹十年游,空负少年头。对铜驼巷陌,吟情渺渺,心事悠悠!酒冷诗残梦断,南国正清秋。把剑凄然望,无处招归舟。
明日天涯路远,问谁留楚佩,弄影中州?数英雄儿女,俯仰古今愁。难消受灯昏罗帐,昙花一现恨难休!飘零惯,金戈铁马,拼葬荒丘!”
二十几年来,这些句子一直在我的生命深处不时地浮现。我虽未见过梁羽生,但从小熟读他的作品,包括武侠和文史小品,七八年前应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之约,为那套“中国现代作家传记丛书”写一本《金庸传》,在收集材料时对梁先生的生平也颇有留意,在心理上有一种近在咫尺的感觉。作为新派武侠小说的开创者,他和金庸共同把这个形式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并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成为两座并峙的高峰。虽然金庸多次说武侠小说只是“娱乐性的东西”,“没有崇高的社会目标”。梁羽生在1980年3月甚至这样说:“我本来是从事文史工作的,以偶然的因缘,写上武侠小说,不知不觉,在刀光剑影之中,已是浪费了将近三十年的光阴了。”但凭心而论,他们的武侠作品确已超越了单纯的打打杀杀,在娱乐性当中赋予了许多历史的和人性的因素,将爱恨情仇、江湖庙堂、生生死死都演绎得曲折有致,不能说是“浪费”。擅长旧体诗的他曾以一首新诗来阐释对武侠作品内涵的理解:“正派侠士只是理想的梦幻/但我相信那会是真实的存在/因为我在现代年轻人的身上/看到侠士的襟怀/因为他们善用自己的幻想/不是依靠别人的脑袋/如侠士之敢于傲视世界”。在“不是依靠别人的脑袋”这一句,我们可以隐约体会他对笔下侠士的一种期待和寄托。
对于他们的武侠小说,如果放在文学史的角度来评价,确实不宜过高。而从文化史的角度,则具有别样重要的意义,作为20世纪50年代后出现的一个文化现象,他们立足香港的创作,在整个华人世界风靡数十年而不衰,最初的用意虽是娱乐,却在不经意间保存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血脉,他和金庸也因此成为创造了一个时代的人,在文化上的影响要大于许多文学成就高过他们的作家。这也是20世纪中国历史和文化命运造成的特殊结果。当时大陆几乎完全禁止出版武侠小说之类的通俗娱乐作品,进入一个全面意识形态化的时代,海峡对岸也处于长期的戒严时代,对文化有诸多压制和禁区,源远流长的武侠文化只能借助小小的香港保存下去,他们恰逢这样一个时代,并且抓住了这个时代,这是他们意料之外的收获。
从根本上说,包括他和金庸等人在内的武侠作品之所以如此受欢迎,我有一个看法,在过去漫长的专制中国,我们的文化几乎就是为帝王服务的,可以称之为帝王文化。作为补充,产生出两个支流,清官文化和侠文化,中国人无法想象以制度安排来解决社会不公,就把希望寄托在清官和侠客身上,这是侠文化产生的深层原因。只要中国没有完全跨入现代社会,侠文化就是许多中国人心中的一帖精神安慰剂,可以满足人们潜意识里寻求公平、正义的欲望。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正是他们两人将侠文化发扬光大,在他们笔下,那种萦绕不去的家国情怀,以及对公平、正义这些价值的肯定和张扬,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汉语读者的内心需求。
和“查良镛”被“金庸”淹没了一样,他的本名“陈文统”也为“梁羽生”这个笔名所遮掩,他自己更重视的《笔照六花》等文史小品更是为他的皇皇35种武侠作品所淹没,比他写武侠更漫长的报业生涯也被读者所忽略。说到底,最终他被那么多人铭记就是因为《七剑下天山》《萍踪侠影录》《云海玉弓缘》《绝塞传烽录》等等这些作品,和他创造的凌未风、张丹枫、金世遗这些人物形象。
他和金庸的教育、爱好、身世、命运也有许多的相似处,金庸是读国际法的,而他在岭南大学读的是经济系,在1949年前后的时代剧变中,他们都在香港《大公报》系统工作,他们都痴迷于下棋,都有很深的文学素养,很强的驾驭汉语的能力,金庸受西方文学的影响更多,文字也更有魅力,而梁羽生的古典文学造诣更高,他自填的那些词,读来慷慨、苍茫,回肠荡气,有打动人心的力量。他们先后开始在报纸上写武侠小说,共同开创了武侠文化的新时代。
与金庸不一样的是,他虽然长期在左派报纸就职,却与政治保持了相当的距离,而且始终对经商没有兴趣,有人劝他像金庸那样自己办报,他没有接受。在香港,他过的是相对平淡的生活,就是在名声鼎盛时期,也保持着平常的心态。据说他最欣赏的是柳永的这句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从1954年发表《龙虎斗京华》到1983年写完最后一部《武当一剑》,30年间,武侠小说创作成为他安身立命的根本。1987年退休一年后,他就悄然移居海外。可以说,他是个传统文人,喜欢“短锄栽花,长诗佐酒”的闲适生活,一生保持了文人的清高和骨气,自称“名士气味甚浓”。即便退隐江湖,也退得干净利落,在平静和安详中安度余年。这样的澹泊,是一再宣称退出江湖的金庸所没能做到的。
2009年1月22日这个日子对于梁羽生来说,也许不是死亡之日,而是永生之期。他的离开同时也是一个象征,标志着一个时代的落幕。尽管他的作品今后还会有人去读,但是,武侠小说的黄金时代注定是一去不复返了,我们面对的是一个靠公民、不靠侠士的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