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怀宏
毋庸置疑,中国古代官员的读书风气是很浓的。我这里只举几位晚清重臣为例,他们并不是官员里更偏向文人、学者的一类,而是更偏向政事的一类高官。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是官员里读书写作最多或最投入的人,但他们读书及诗文已是够多,多到或许在今天的官员们看来都是不可思议的。像曾国藩,我们都知道他在19世纪中期挽救清廷于将倾的武功政绩,但他本来是个翰林,根本没打过仗,而是一位饱读诗书的大儒。即便后来带兵,他也还是不忘读书。他在读书中所辑的《经史百家杂钞》,我以为今天还是人们初识古文、了解中国文化精神的绝佳选本,尤其对官员来说,胜过《古文观止》、《古文辞类纂》。还有收复新疆的左宗棠,其诗文也是相当可观,20岁时曾诗云“身无半亩,心忧天下。破万卷书,神交古人”。更不必说写过《劝学篇》等许多思想学术方面著述的张之洞,他为当时诸生问“治学门径”开列的《书目答问》,是连大概今天的文科教授也要望洋兴叹的。而像更为实际和精于事务的李鸿章,我们今天看他的全集,還是能发现他也还是爱读书,并读了不少书的,其人都就试时曾诗言:“一肩行李又吟囊,检点诗书喜欲狂。”
这种读书风气在官阶比他们低、事情也没他们忙的官员阶层里,尤其是在内忧外患没他们所处的时代严重的时代里,应该说是更浓的。有时甚至到了“浓得化不开'的地步,也就是说,有些过于书卷气了。至少在我所知道的范围里,古往今来,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文明、任何一个国家,其官员阶层的读书风气有超过近两千年中国传统社会的官员阶层者。这种读书风气一直延续到清末,而且官员们开始如饥似渴地读西书、读新书。其中有识或有为者正如梁启超所言,他们意识到要“开民智”必须要先“开官智”,“开绅智”,必须有一部分人要先聪明起来。
从“世袭社会”到“选举社会”
不过,这里我不再描述这种读书风气,我更关心的问题是:为什么中国古代官员的读书风气会如此之浓?首要、也是基本的原因我想是古代的人仕制度,即它挑选来做官的人主要是读书人,是“读书的种子”。换句话说,也就是“学而优则仕”。
这里我们稍稍追溯—下历史。在春秋时期以及上溯到整个西周时代,那还是一个“血而优则仕”的时代,即官员、尤其高官的来源主要是来自世家大族,选拔官员的标准主要看其是否血统高贵。西周社会是一个真正的封建社会、贵族社会、或如我所称的“世袭社会”,即相对封闭的等级制社会。当然,应该说,和商朝不同,周朝的贵族已经相当偃武修文,相当重视文化了,所谓“周文”、“周礼”就是这种重视人文的一个表征。贵族们赋诗观乐、有辞有言、附庸风雅、文质彬彬。但的确还是有不少贵族不学无术。
一个根本的社会转折发生在春秋晚期,尤其是战国时期。世袭社会在这一时期终于解体,秦始皇建立了中央集权的官僚体制。但这一体制的官员稳定来源却是到了汉武帝的时候才得到制度性解决。汉武帝接受了董仲舒的建议,开始实行察举制度,即每年由各郡县主官推荐几位德行才学好的人,而不管其出身如何选拔到朝廷来做官(从结果来看,察举上来的官员中相当多来自平民家庭)。“德行”一般来说不易客观衡量,而“才学”相对来说要比“德行”更好鉴别。所以,选拔官员也就容易变得越来越“唯才是举”、“唯学是举”。由于推荐制度实行久了,在人多奔竟的情况下容易产生流弊,唐初开始改而实行选拔官员的科举制度,也就是让学子自由报考,一切以考试的诗文为标准而决定录取与否。而这一制度一实行就是近1500年之久,直到1905年,科举制度才被废除。
这一长程的由“血而优则仕”到“学而优则仕”的社会政治制度的变动,意味着中国古代社会的结构由一种相对封闭和静止的等级制社会转到了_一种相对开放和流动的等级制社会,即由一个“世袭社会”转变成了一个“选举社会”或“选拔社会”。这一“选举社”的特点就在于:官员阶层,也是社会的上层、统治阶层的再生产,其成员前期是察举、后期主要是通过科举考试制度选拔上来的。这种考试制度主要是考察对人文经典知识的记忆、理解和文字的组织能力。这样官员的主体自然也就是那些勤于读书和善于读书的人们。他们本来就有读书的天赋,而又长期熏染于人文知识的气氛和训练,养成了读书的习惯,人仕后自然也不易丢开书本。即便脱离学子身份进入官场,其间风气也还是推崇文化学术,官员名望不仅看政绩,还看文化修养。而政绩的取得也需要这种修养,读书的风气自然就始终浓厚。文人如何当官?
如果说是孔子所代表的先秦儒家最为明确地提出了“学而优则仕”的政治和文化主张,那后世的社会制度发展近乎完美地实现了这一主张。这种广大和持久的“学而优则仕”自然也有其问题和困境,但它的确是世界文明史上一个非常独特的现象,是一个社会政治的奇观,也是迄今—直是西方思想占主流的政治哲学和社会理论中一个异类,并对其构成巨大的挑战。应该说,今天的主流政治哲学和社会理论还没有很好地重视、更勿论解释和消化这一重要而独特的现象。
那么,中国古代官员主要读的是什么书呢?受汉武帝时即开始的“独尊儒术”及后来科举考试内容的影响,官员、尤其是预备为官的学子主要读的是四书五经,扩展开去,则有四部书:经、史、子、集。经史对政事应该是很有用的,在古代更被认为是政事的根柢。但为什么还重视诗文?明清以后主要考八股文,唐朝甚至主要考诗歌。这样选拔上来的官员岂不成了“文人治国”、“诗人治国”?这样的人能够治好国吗?这的确是个问题。但我们要首先考虑传统国家的功能和目标与现代国家的功能和目标是很不同的,比如说,经济活动的许多功能、甚至维护社会秩序的不少功能都是交给民间社会自己治理。文官的数量很少,在清代中叶,中国人口达到数亿之众时,官员数量也只有数万人,而官、吏分途,很多具体事务都是由官员交给自己雇请的钱粮师爷、刑名师爷去办。所以,不少主要以诗文留名的古代官员,还能从容优雅地留下诸如“苏堤”、“白堤”这样的政绩。古代选拔官员实际主要是考虑一个为官的基本文化修养(这在古人看来是基本的,在今人看来却可能是相当高了),它要求所有官员或候补官员都达到这—文化水准,而且,古人多相信各种智力有某种相通性,达到一个文化水准之后,所选上来的人就不会太笨。至于行政才能,对进入官员队伍或候补行列的人,它还有一些历练和养成的地方,比如翰林院就是这样了解和熟悉中央政事的机构,有行政才能和政治抱负的人可以在这里及放外任中得到锻炼,而这方面才能或野心不强的人则可以分流去做学官或就闲养着。
无论如何,一个读书风气浓厚的官员阶层对于中华文化的传承和发展是起了巨大作用的。而且,它也给传统政治打一个自己特殊的文化印记。古代的一个吏可以不读书,或只读一些实用的书,但因此常常也就充其量只是一个精干、能办事的吏。而要成为一个知晓大局、通达古今的高级官员,则非读书不可。而读书,乃至怡情诗文对官员可能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如果他们真的养成了一种颇高的文化品味,有诗书琴画等在他们看来更重要和优雅的乐趣,一般可能就不致太粗陋贪鄙,不至于像有些暴发户一样斤斤于物质利益和个人私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