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作天子

宇文若尘

南北朝后期，六镇大起义将北魏分为东魏和西魏。加上南方的梁朝，天下再度呈现三足鼎立的局面!

而“黑衣作天子”的谶语打开了一段乱世预言，预言将有一个黑衣人领导大家来终结这段乱世，这个堪比魏、蜀、吴三国的“后三国”时代。

当此之时，主宰天下者为南方的萧家(梁)以及北方双雄高家(东魏北齐)和宇文家(西魏北周)。但那个笑到最后、完成天下一统的真命天子——黑衣人，究竟会花落谁家呢?

版本V1.0：亡高者黑衣

北魏末年，天下大乱。草莽出身的高欢击败尔朱氏集团，入主洛阳城，再行废立事，他从民间找来一位落难的皇族立为新皇帝，从此“挟天子以令诸侯”，征讨天下群雄，几乎平定天下。

这时候，一条谶语却莫名其妙地冒了出来：“亡高者黑衣!”据说高欢本人很信这条谶语，相当忌讳，每次出门都不想看到和尚，因为当时和尚穿的僧袍统一是黑色。后来，在高欢的干预下，东魏的僧人一度改穿黄色僧袍，而他统领的东魏军队自然也都穿黄色战袍。

高欢的死对头宇文泰听说这条谶语后哈哈大笑：“我小名叫黑獭，就有个‘黑字。应谶的不就是我吗?”他当即把西魏的旗帜、战甲，服色，全部改成黑色，一上战场，一片乌黑；你高欢不是见到黑衣人就害怕吗。我就是要让你胆战心惊!

高欢一世枭雄，却拿宇文泰没一点儿办法。不但手头掌控的皇帝(北魏孝武帝)投奔了宇文泰，在跟宇文泰的几次战斗中，也是输多胜少，最后在《敕勒歌》的旋律中吐血而死。

高欢虽死。高家却未亡。高欢死后，宇文泰又活了十年才死，在这段时间内，字文泰也没能拿高家怎么样。两家还是在北中国大地并立着。谁也没灭亡谁!

亡高者黑衣，还有待时间检验!

转眼，高欢的二儿子高洋废掉东魏傀儡皇帝，自己坐上皇位，建立了北齐王朝。高洋在位的最初几年，对内整肃朝政，朝堂为之一新·对外痛击北方各个胡族。打得这些强悍的蛮子四处乱窜，不敢窥觑中原一眼。连当时正飞速崛起的突厥，都将高洋称作“英雄天子”。不敢南下牧马!

但这个“英雄天子”的后半载简直一塌糊涂，不仅酗酒成性、杀人上瘾，甚至连自家人都不放过，北齐王朝被称作“禽兽王朝”有一多半的“功劳”要算在他头上。受“亡高者黑衣”的影响，有一天，高洋突然问左右：“什么东西最黑?”左右莫名其妙，怕说错话被杀，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漆最黑!”高洋听说此语，大受刺激，因“漆”与“七”同音，他居然怀疑上自己同父异母的七弟高涣。

高洋自小常受大哥高澄欺负，有真本事也只能隐藏起来，登上皇位后，他对弟弟们自然也防范得紧。据说高涣自小天姿雄杰、徽傥不群，甚至如楚霸王般力能扛鼎，高欢常忍不住夸赞他说：“此儿似我。”正因此，高洋将七弟及另外一个他所忌的弟弟一起关在猪笼子里一年多，后来干脆扔了大把炭火在笼子四周，将两人活活烤死。因排行第七，“七”与最黑的“漆”同音，高涣就这样成了“亡高者黑衣”的牺牲品。

谶语的杀伤力在于，它不管人们怎么神神叨叨去解释谜题的过程，只要最终结果应验就行。但就算高洋杀掉自家老七，谶言还是照样应验。

高家传到第三代，“无愁天子”高纬在位期间。黑衣人自西而来，席卷关东，经两战而灭高齐全境，从父兄时代起，寸步未能突破潼关关口的宇文家，在宇文泰第四子宇文邕的领导下，终结了两家三代人博弈的历史，实现北方一统。

至此，亡高者黑衣，应验!

升级版V2.0：黑衣临天位

在“亡高者黑衣”之后，预言升级为“黑衣临天位”，这更接近那个天下一统的目标了。

我们将目光从江北收回，投向江南，梁武帝在那篇开中国佛教信徒食紊先河的《断酒肉文》中，开口先自称：“弟子白衣……”他是想说本来匡正佛法是黑衣人干的事情，不是我这个白衣弟子应该着急的。

那么，“黑衣人”是什么意思，“白衣弟子”又是什么意思呢?上文提过，南北朝时代，僧人是穿黑色僧袍的，因此多以黑衣或缁衣代称僧人，而俗家子弟则多穿普通白衣，后以白衣或素衣指代俗家子弟。

萧衍彼时虽是帝王，但尚是身穿白衣的俗家弟子，似乎不够格来应这个谶，于是他干脆合身为奴，受戒做了和尚，每天穿着黑色的僧袍诵经念佛，做了一名实实在在的黑衣人，似乎已是谶言所说的那个黑衣人了。

然而事情远未那么简单，萧衍纵然是“天子”，但也只是半边天的天子。彼时中土大地分隔南北，两边口水不断，南朝人骂北方人为“索虏”，北朝人蔑称南方人为“岛夷”，都认为自己是正朔。

在著名的孝文帝改革之后，北方被汉家文化浸染日深，自古就是天下中心的洛阳城渐渐回归为天下士族的精神领地。就连萧衍的手下、寒门将种的陈庆之也千里挺进洛阳城，回来后他认为洛阳搞衣冠礼乐比自己这里正宗，由此认为正朔的问题需要再商量商量!

连见过世面的南朝人自己都这么认为，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更郁闷的是，似乎老天也不买萧衍的账，不久，另一条谶言流毒中土：“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

“荧惑”是指火星，“南斗”则是星宿位置的名称。正常情况下，火星不该呆在南斗这个位置，当出现这种情况之时，即是表明天象异常，地上的人间天子要因之发生异变。萧衍研究了半天也摸不清要发生什么异变，就自己搞了一套仪式：脱掉鞋子，赤脚到皇宫外庭院里跑了两圈。以印证“天子下殿走”，以此表明他才是天子。

不久从北方传来消息，北魏孝武帝元修因与权臣高欢闹矛盾，一气之下逃出洛阳，西进千里投奔长安，在宇文泰羽翼下以关中为根据地搞了个新政权跟高欢相抗衡。这不正是谶言说的“天子下殿走”吗?怎么元修也能应天象?

自认为是正朔的梁武帝居然不是天象所预言的“天子”!尽管高欢曾忧心忡忡地对部下说，江南有个萧衍，专门搞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都认为他那里才是正朔所在，可事实却让萧衍脸面都不知道往哪里搁。萧衍虽然做过中原郡守都来归附他的美梦，但整日沉浸在佛经之中，钻研不透佛学真谛又臭烘烘地自认“功德无量”，被真正高僧达摩“并无功德”一语戳破尚不知悔悟。坐视北方双雄火拼而不思进取，晚年又开门揖盗，将侯景这个丧门星引入家门，结果被活活饿死。

天下一统的美梦，从此距萧家远去。公元554年冬，萧梁第三任皇帝梁元帝的江陵政府又被穿黑衣、黑甲的宇文泰大军所灭。萧梁帝国就此灰飞烟灭。

尚黑的宇文家南并潇湘，东吞中原，实力愈发膨胀，似乎最有希望产生那个预言所示的黑衣人。但是，到目前为止，那个黑衣人是谁，尚无法断言。

终极版本V3.0：黑衣作天子

尽管预言所示的那个黑衣人还未出现，但是黑衣人的影响已经无处不在、无孔不入，渗入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仅举几个小例，窥豹一斑：

一、南朝有僧人惠琳以才学得幸于宋文帝，披貂裘、穿高屐。与名士颜延之同议朝政，被称作“黑衣宰相”。

二、据《魏书》记载，北魏洛阳城有三分之一

的民居被改作寺庙，而北齐国都邺城则出现“缁衣之众参半于平俗”的状况，黑衣人几与俗家人口平分秋色。

三，南朝的梁武帝以帝王至尊舍身寺庙、出家为僧后，上行下效，举国黑衣。黑衣的僧侣势力在萧梁国境已达其极。

四、黑衣人大量涉及政治、军事、经济活动。北魏末年，尔朱荣制造河阴屠杀，诸多王公大臣逃匿民间，其中多穿起黑衣隐于寺庙中避难。陈庆之北伐遭遇洪水，军队悉数被冲走，陈本人乃穿上黑衣，化装成僧侣才得以逃回建康。经济方面，被西魏文帝尊为帝师的高僧道臻所在寺庙拥有稻田百顷，俨然是凌驾普通民众之上的大地主。

五、由于佛教的散播，道教渐被挤兑得几无容身之处，南有梁武帝下诏合道事佛，连被誉为“山中宰相”的道教著名人物陶弘景躲在深山修炼，也要在道馆两旁各修青坛和佛塔一座，以表两教双修，死后更是要用佛教的袈裟入殓，陪葬器物，两教兼具。北有北齐文宣帝高洋下令灭道，据《资治通鉴》记载，高洋下令境内穿黄衣的道士要么归俗为民，要么剃度为僧，并连杀四位抗拒者，自此之后，北齐境内再无道士踪迹。

六、自宇文泰据有关中以来，宇文家的军队向来身披黑色战甲在战场上厮杀，全国大部分农人亦皆着黑衣，加上百万穿黑衣的僧侣人口，北周举国浸染于一片黑衣之中。

以上，就是黑衣人主宰天下的一个状况。所以，如果真如预言所说的那样，出现。黑衣作天子”的现象，一点儿也不奇怪。而以当时天下局势来看，数北周最有实力完成第二次大一统的任务，这个预言所示未来将统一天下的黑衣人，若不是出自穿黑色战甲的北周军队，则最有可能崛起于穿黑色僧袍的僧侣群体。

行文至此，北周军队的统帅最有可能成为这个黑衣人!他即是宇文邕。宇文邕亲政之后大尊儒术，并在佛家之中发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国有化运动：僧尼通通还俗。寺庙全部收归国有!

关于这场运动，佛家将其视作中国佛教史上四次劫难之一，即“三武一宗”灭佛案中的周武灭佛。毫无疑问，佛门中人对此极为愤怒，当代学贯儒释道的南怀瑾大师将宇文邕同其他灭佛的三位帝王一起骂作“不如正面治理”的昏君。现代史家则多将此事件看作一场积极的运动，认为经济因素是导致周武帝灭佛的主要原因，因为当时出家人太多，很多人“假幕沙门。实避调役”，且社会上平民纷纷。竭财以赴僧，破产以趋佛”，黑衣人已严重影响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

但佛家可不这么认为，他们集体声称，周武帝乃是受了那条“黑衣作天子。的谶言蛊惑，扫荡黑衣只为扫除皇位威胁!

至此，经过前面两个版本的逐渐润色，终极版本“黑衣作天子”这条谶言确确实实冒了出来。且看这次结果如何?

曾有高僧怒斥宇文邕道：“陛下用你手中王权来灭我佛教，乃邪恶之人，邪恶之人将来不分贵贱都要下阿鼻地狱，陛下难道不怕?”

阿鼻地狱是佛教中最罪大恶极者死后去的地方，下此地狱的人要受永无间断之苦，遽然受此威胁，宇文邕仍不为所动，直视对方双眼道：“但令百姓得乐，朕亦不辞地狱诸苦。”

字文邕在北周境内灭佛，继而率兵消灭东边的北齐，统一北方，立刻又着手在北齐旧境内推行灭佛，这次成果更大，从寺庙赶出僧尼200万人，加上原北周境内的灭佛成果，周武帝一共让300万吃白食的僧尼变成了国家种粮纳贡的平民百姓。

遭受大劫的僧侣们最乐意看到的事情很快出现：当周武帝将目光投向塞北江南，准备花一两年时间平突厥，定江南，实现天下一统的时候，却突生恶疾，死于北伐路上。这下佛教徒们找到最好的攻击理由了：他遭报应了!

可惜宇文邕虽然成为了灭亡高家的“黑衣”，却只差一步没能成为统一中土“临天位”，“作天子”的黑衣。

佛家对周武帝之死当然拍手大快，周武帝所做的一切都为佛家切齿，周武帝本人在各类佛学史籍中更是多次被咒骂。更有甚者，有一本叫《冥报记》的书绘声绘色地记载，周武帝因灭佛而在地狱天天受折磨，因无法忍受，大呼告饶，乃托一人到阳间对那个最后的黑衣人道：“你与我昔日曾共事，你府库里的布帛，都是我生前帮你储备的，我现在因灭佛而受大苦，请你为我做功德赎罪!”

这种说法当然是无稽之谈，不过，借此，我们也引出了那个最后的黑衣人!

最后的黑衣人：沙门袭运为天子

从“亡高者黑衣”，到“黑衣临天位”，再到“黑衣作天子”，谶语的三个版本已经先后出现，到目前为止，那个黑衣人却还未现出真容。

如果说高家，宇文家，萧家这三家的命运都与其中一条相关联的话，我对此只能作一个评语：他们都猜中了开头，但猜不到结果!从今天的史书我们已经知道，最后完成天下统一任务的既不是高家，也不是萧家，更不是宇文家。那么，那个登临天位做了天子，主宰天下的黑衣人到底是谁呢?

结果是：天子并非出自穿黑色战甲的北周军队，而是诞生于穿黑色僧袍的沙门——和尚，谶语在终极版本之后又冒出一个注释版本：“沙门袭运为天子”。

宇文邕之推行灭佛，僧侣尽数被赶出寺庙，回归民间，但仍有少部分高僧躲入无人的深山老林坚持修行，更有一些朝臣不顾朝廷的严厉法度，偷偷将一些高僧供养在府中，继续参佛不息。

他们是真正为信仰而生的人，我们应该为这些人致敬，但从中我们也可看出，黑衣在当时社会上有着怎样根深蒂固的影响。北周武帝也是顶着无比巨大的压力，动用世俗的皇权力量，才有办法做到这些，而这个力主推行灭佛的人一旦死去，黑衣人的势力很可能立刻发动反扑。

事实确实如此，在顶风作案的朝臣中，北周重臣杨坚就将自己的师父——智仙尼姑偷偷接到家中供养起来。虽然宇文邕给太子娶了杨坚的女儿为太子妃，但宇文邕不知道的是。杨坚的身后有着深刻的黑衣僧人背景。

周武帝死后，继位的周宣帝也仅仅在位一年，之后，杨坚凭借其外戚身份掌握了北周的内外大权，并于581年废掉才8岁的周静帝，篡夺朝政，建立隋朝，并于8年后在北周统一北方的基础上，将南朝最后一个小朝廷陈朝灭掉，一统天下。

杨坚成为笑到最后的那个人。

杨坚即位后，下了一道诏令，重振佛教，诏书中有如此文字：“朕归依三宝，重兴圣教；思与四海之内一切人民俱发菩提，共修福业。”

杨坚可谓黑衣人躲在北周政权中的“内鬼”，看看他的人生轨迹即可知晓：刚出生不久，他就被父母托付给智仙尼姑抚养，并一直穿着黑衣在寺庙中生活到13岁才回到家中；他的一生更是笃信佛教，他的小名叫那罗延，乃是佛教里金刚的意思，他的几个儿子的小名尽是些与佛教相关的名词。杨坚可谓不折不扣的黑衣人!

尽管清人赵翼鄙视杨坚为人，并说“古来得天下之易，未有如隋文帝者”，但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高家、萧家、宇文家都没能成为一统天下者，最后摘取果实者，的的确确是一名黑衣人。黑衣作天子，最终在隋文帝杨坚身上得到应验。

编辑／高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