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出地表,标注历史等

2009-08-05 08:55赵思运
诗歌月刊 2009年6期
关键词:专号诗刊民间

我曾在《民刊,何以民刊》中说:“毋庸置疑,近20年的中国新诗史基本上是由民间诗歌报刊推动、改写的,无论是诗歌精神、诗歌观念还是诗歌文本,都是如此。”回顾《诗歌月刊》(以及前身《诗歌报月刊》)自从90年代初期至今一年一度的“全国民间诗刊社团专号”,我们就可以发现,这本身就是一部波澜壮阔的民间诗歌史。本期“全国民间诗刊社团专号”与2009年《诗歌月刊》将全年连载的民间诗歌收藏家访谈,相得益彰,意在勾勒民间诗刊的版图与历史脉络,充分彰显出本刊一直在为民间诗刊的经典化所做出的不懈努力。匆匆巡览2008民间诗刊,我们可以比较清晰地勾勒出民刊的基本面貌。

一、历史意识和文学史意识的自觉

其实,20世纪50年代北京大学的学生刊物Ⅸ广场》和《红楼》已经萌发了民刊的萌芽,中经70年代的《启蒙》、《今天》,到80年代,民刊汇成地底的潜流,90年代以来民间诗刊则已经蔚为大观,不仅浮出历史地表,并且已经开始标注历史。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士清醒地把民间诗刊置放于文学史和诗史的长河中加以考量。2008年姜红伟编著了《寻找诗歌史上的失踪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校园诗歌运动备忘录》和《诗歌民刊的前世今生(1978——2008)。同时,一些民间诗刊也意识到自身的历史价值,意图构建自身的“微观历史”。《女子诗报》每年封面都标明“中国第一部女性诗歌年鉴”、“中国最具权威的女性诗歌选本”,每卷末都附有“女子诗报千年档案”。人史意识卓然而出,《陌生诗刊*2008卷推出“新归来派”专号,不仅仅是怀旧,更多的是文学史意识的觉醒;《存在诗刊作品集》总第七辑,在总第六辑《存在诗刊作品集》(《存在诗刊》史料版)的基础上,显示了强烈的理论自觉,批评性文字大部分与《存在诗刊》相关。“低诗歌”民刊出版系列读物《低诗歌代表诗人诗选》、《低诗歌年鉴》、《低诗歌批判》,也意在整合自己的力量;《太阳诗报·创刊20周年纪念专号》体现了对自身微观史的深情回眸。《诗歌与人》印行《新诗90年的序与跋》,凸显新诗史意识;《后天》的名字承续“今天”、“明天”的走向,试图获得某种超越。新创刊不久的《卡丘卡丘》和《第三极》,前者张扬嬉皮士精神和趣味主义,后者则高举神性写作的大旗,虽在诗学上大异其趣,但都颇注重各自的宣言和理论建构。

最富有文学史自觉的两家民刊无疑是《独立》和《大陆》。发星主编的《独立》在持续挖掘、整理诗歌民刊资料方面做出了卓越贡献。2008年总第十四期设置了几个重头版块:“历史文献”系第三代诗人的论述与通信:“寻找诗歌史上的失踪者”选发了姜红伟、潘洗尘、葛红兵、邱华栋等人关于1980年代中学生校园诗歌运动的回忆文章及资料概述。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独立》在2006卷总第十三期和2008卷总第十四期连续设置“中国民间现代诗歌运动简史”栏目,以20多万字的篇幅发表了大量民刊史料。同时,发星工作室还印行了一系列简朴丛书,如《另类诗人档案:中国民间现代诗人漂泊精神史系列之黄翔卷》,张嘉谚的《贵州隐态写作简论》、丁成的《异端的伦理》等。《大陆》(2005,2006、2007合卷纪念号)设置的几个栏目也颇有历史意识:“记忆”栏日刊载的张真、赵野、严力、冰释之、阿钟,海岸等人关于《MN》、《喂》、《大陆》、《第三代人》,《今天》、《八面来风》的史料,让我们重温风起云涌的80年代民刊现场;“诗论/研究栏目”发表王小妮、王晓渔、苍耳、曾宏、赵思运、徐敬亚等人文章,彰显理论深度;“前朦胧诗选”编发了郭世英、食指、依群、牟敦白、张郎郎等人的简介及代表作;重新发表《大陆》座谈会和阿翔对郁郁的访谈,见证那一段壮阔岁月,本期序言刊发的徐敬亚的《写给抽屉看的,是我的兄弟》,乃为纪念夭折的《在现代文明的海边——上海诗歌前浪九人集》。

二、现实与历史生活的诗化与深化

民刊较之于官方期刊,呈现出更为自由和亲切的品质,口语诗人占据的比例更大一些,这些口语诗歌首先关注的是日常生活的诗化处理,善于在朴素的诗歌形态中揭示内在的世相和人性底色。一回的《你是哪里人》对自己“归宿”的追寻既是日常的、肉体的,更是精神的、灵魂的。沈浩波的《一个孩子在哭》,将一个孩子的哭声放置在“香格里拉的大堂酒吧”,对小孩的生命的蔑视与大人们“很重要”的事务形成鲜明对比,写实中蕴含着丰富的人性象征意味。刘川的《雨一直下》和《这个世界不可抗拒》,依然保持了尖锐的短句风格,在荒诞的非常规思维之中寄寓了独特的人生体验。陈傻子的《这个下午,我和儿子》揭示生命链条中的延续与断裂所形成的自然状态蕴含的悖论,乃父子情澡的另类表达。任知的《雨天》和沙马的《这天中午》等诗作展示了俗世生活情境和日常生活细节的体悟。阿波的《擦玻璃的老人》和穿过尘埃的《姑父》异曲同工,都是写小人物的命运,一是截取人生片段,一是写人生历程,命运感是一样的沉重。本期专号中诸如此类的优秀作品比比皆是。

关注日常生活,并不意味着诗歌必然走向美学之“轻”,大量作品的诗美的触角伸延到现实和历史方方面面,见证了世事变迁带来的悲喜交加。唐不遇的《在医院》描摹现实图景,木朵的《理发店》逼视人物命运,树才的《苦孩子》的悲悯与讽刺,还有田勇的《肯定有个出口是属于我的》、飘萍的《我眼前正在经历的》,都是对现实的深刻指认。郁郁在《起风了》深入到现实生括的腠理。值得注意的是,今年的汶川地震也引发了诗坛大地震,连篇累牍的“地震诗歌”一夜之间占据了诗歌的阵地,朵渔,王家新等都有震撼人心的作品。本专号只选发了张哮的《五月悲歌》、《五月——无题》和杨晓芸的《不要那么快》。特别是后者的《不要那么快》以逆反思维指涉了地震现象背后的心理图景,值得反复咀嚼。读者可以注意到,之所以没有集中选发更多的作品,还是出于对于诗歌技艺的尊重。

可喜的是,这期专号里很多历史反思之作颇有重量。如果把于坚的《狼狗》、《邮票》两首诗,比照着欣赏会更有意思,前者以“撒尿”的生理需要解构诗性文化,带有典型的第三代的诗美特质,后者则又明显承续了朦胧诗那一代的历史记忆,以精准的历史场景来控诉文革对人的心灵的戕害。另外,林馥娜的《白洋淀》对白洋淀诗群遥深追思,殷龙龙的《4月29日祭奠林昭》为真理的献祭者致敬;辛泊平的《哑巴街》以儿童视角反刍文革记忆;津渡的《在密云水库消暑》借密云水库感慨世事;朵渔的《读历史记》简笔浓缩历史况味;严力的《还给我(之二)》对历史和现实的指控……这些作品在对历史的凝眸与省察中生成了浓重的历史感,同时也意味着民刊摆脱了单纯抒发而走向深沉和成熟。

“知识分子写作”的代表诗人在本专号也多有出场,王家新、耿占春、梁晓明、孙磊等作为“知识分子写作”的一部分中坚力量,往往在异域寻找精神资源。王家新的《病中读洛厄尔》、远洋的《白桦树的眼睛——致帕斯捷尔纳克》、梁晓明的《下午,在

杭州忽然想起俄罗斯》、耿占春的《对你说,余虹》、孙磊的《阿赫马托娃》、《信仰者》,分别在洛厄尔、帕斯捷尔纳克、阿赫马托娃、米沃什,安杰洛?朱塞佩?龙卡利等诗人、基督徒等身上获得纯洁的精神信仰。这不是横向移植,而是中国本土之外的价值观念经过诗人灵魂反刍之后的吐纳,体现了知识分子写作在主题和立场上的连续性,构成了深化现实与历史生活的另一翼。

通过上面的论述。我们可以打消“民刊使消解性写作泛滥失据”的疑虑。真正意义上的写作,必然是追求灵魂深度和诗意宽度的写作。耿占春的《对你说,余虹》通过与余虹进行灵魂对话来确立写作的意义:“一种为死亡所困扰的写作/比孤注一掷的死更值得我们一试”,“一个人只要敢于发出声音/他就得把自己认同于一个业已失踪的人”。相当一部分诗人已经初步具有阔大的胸襟。比如《女子诗报年鉴》中两首诗:安琪写道:“不可为此生求死,游魂安宁,诗无邪/我亦无慌。”(《诗无邪》),三色堇在她的《在叙述中奔跑》中也宣告:“我点着纸灯/在叙述中奔跑,奔跑,奔跑/我有足够的力气/将高起来的天空移动得更远”。她们的这两首作品,足以令我们管窥到女诗人胸襟追求之一斑。

三、独立,探索的精神立场与汉诗传统的现代转化

民刊一向是先锋诗人的聚居地,独立品格和先锋精神在2008民间诗刊中得到持续彰显。那些对民间诗刊无知的任何评说都是极其不负责任的。《大陆》、《活塞》、《音囊》、《低诗歌》的尖锐与锋芒,试图为民间诗刊确立“异端的伦理”;《诗参考》已经成为先锋诗人的大本营,一直活跃在诗坛前沿,《不解》同仁意在彰显世界观和诗学观的双重不解性,确立“不解”同仁的基本共识,尤其对于诗歌语言进行了不懈的探索。很多民刊都设置了探索栏目,如《审视》2008年卷“探索”栏目发表了张绍民、蝼冢、郎启波等人的探索性长诗;《大象诗志》发表的陈先发的《黑池坝笔记》与《诗参考》发表的侯马的《他手记》在文体上做了精锐探索,可谓异曲同工。《存在诗刊作品集》总第七辑“试验高地”栏目刊发了蝼冢的长篇诗文本《阿米:2791年俄堡森林学院毕业论文集序——给H·H和她的鸟》。《赶路》诗刊2007卷(2008印行)刊发的唐煜然(笔名花枪)的长诗《海南医院》和西风野渡的长诗《父亲的故事》堪称2008民刊的重要收获。

相对于长诗来说,短诗的探索性和冲击力显得比较薄弱,但是仍有不少佳作值得关注。吕约的《参观一个自杀的朋友的房子》叙事的间离效果,吉木狼格的《多么》对语言自身韵味的呈现、江非的《老虎》的语言试验、赵旭如的《有一匹马》的超验色彩、燕窝的《黑蘑菇剧场》汪洋恣肆的另类言说、王小忠的《疾病》长调节奏的尝试、余怒的《轻信之年》、《平日里》在语言缝隙泄露人生奥秘、楚灰的《反风景》的诗境的反诗意色彩,都颇有特色。伊沙的《无题(52)》借动物关系隐喻人性,《电视访谈》在对话的错接中彰显幸福观之不同,《恐怖片》又在不相关联的情境中发现荒诞的雷同,都体现了诗人的洞察之深刻,体悟之敏锐。而最能体现短诗魅力的还在于对于个人内在世界的深入剖显。孙慧峰的《身体的黑暗》叙写人的灵魂里潜在的“暗物质”,获得了逼真细腻的质感,结尾的逆转使绝望处诞生的诗性意味颇为丰盈。胡人的《未知旅行》,麦岸的《空虚之瓶》、《迷幻列车》,朱巧玲的《像鸟一样消失》,张典的《蚂蚁颂》等,在貌似私人精神空间的叙写中敞亮了历史和现实的某些面相。特别是叙灵的《监狱》,似真似幻的“监狱”场景,还原了历史的语境,结尾。隐隐的雾气中/有人在逃跑/他后面并没有追捕人/他仍显得惊慌、软弱及恐惧”,人的精神状态的“不安全感”刻画得更是入木三分,乃怵目惊心之作。因此,我们说,更多的时候,“先锋”不在于语言技艺,更在于精神深度的挖潜与豁显。

与探索的精神对应的另外一支诗学力量——汉诗传统的现代转化——同样不能忽视。重新回到抒情与汉诗传统的现代转化又成了老生常谈的“新话题”读读中岛的《父亲的骨头》、刘君一的《你的小手》、韦白的《妈妈》,就会领悟到亲情力量的锋锐,读读蓝蓝的《一切击打都能将其摧毁》、多多的《诺言》,就会被那种纯粹的抒情深深打动。卢卫平的《梦想》为我们摄取了极其令人感动的生活画面。当诗歌走向低靡、愈益小众化的时候,这种传统的抒情力量在很大程度上能将大众的诗歌热情激活。当诗歌走向“泛口语”和“无边叙事”的时候,我们读到了鲁布革的《郊外的小山岗》、沈天鸿的《蝴蝶》、江一郎的《三江口》、东方浩的《桃花气息》、张后的《风里的恋人》、符力的《秋日的高原上》和《一群奔跑的青草》、江雪的《白鹭洲》和《夜访醉翁亭》,不由得为其出色的造境能力所感染。庞华的《列车闪过原野的那几秒》:“整个原野上只见/一棵小树/整个原野在暗暗把它举得更高/就像它在/暗暗用力要提起整个原野一样”,全诗仅四行,但是物象内在的互动关系以及蕴藉的诗性关系,完美地呈现出来,显示了在意象营造方面“四两拨千斤”的功力,既具有传统诗学的精髓,又具有现代主体意识、生命意识的张扬。西楚的《春日歌》以独特的民歌风味也为驳杂的诗坛吹来一缕清新。他们对汉诗传统中的意象营造的继承与现代转化,无疑会为诗性逐渐淡化的诗坛注入新的血液。

2008民间诗刊的匆匆一瞥,收获丰硕,但是注定会有遗漏,幸亏有“好诗在民间”一说弥补我的盲点。

2009.3.6

(作者赵思运系浙江传媒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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