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
小镇这些年变化很大。
单是这条老街上,原来稀散的土房变成砖房后,又翻盖成了两排三层的小洋楼;以前的几间杂货店也变成了一溜儿专营店面。小镇上的男人们大都上省城打工了,脑子灵活的人不仅带回了不少钞票,还带回了些新的想法。不知道哪位有钱的主就把十字路口的废品收购站买下拆了,开了一家超市,开张那天爆竹响了一整天,十里八乡的女人孩子都到这个可以自己在架子上拿东西的大杂铺里看新鲜。
超市的大幅广告招牌下,是一块与柏油路三米之遥的水泥坪。每天,这里总摆着一台油乎乎的机器——说它是机器未免夸张了,它只是一台架在木箱上面用来补鞋的手摇缝补机,机器的主人是一个60出头的老头。老头姓李,左腿有些跛,穿着粗布的中山装,皱纹很深,不苟言笑。细看之下,老李的眉宇之间隐隐有股军人的气质,据说他的腿伤就是从越战战场上带回来的——多半是因为这个,老李一直没有结婚。许多年前,人们还乐于在闲暇时问他在战场上的故事,他也乐于给人们讲他的战场惊险,可如今恐怕再也没有人问起了。每天早上八九点钟,老李担着摇摇晃晃的担子到了街口,摆上摊子,抽上一支喇叭烟,等着从别人手里接过一双双破了的鞋子,接到活儿就仔细地把鞋子破了的地方擦干净,糊上胶水,用手摇缝补机缝上,等着鞋子的主人来取。傍晚五六点钟,他再一跛一跛地把行头挑回家,日复一日,雷打不动。他的家在一排洋楼后面不远处的一口池塘边上,两间土砖房除了晒谷场铺上了一层水泥外,一直都没有修整过,堂屋中间一张老旧的革命领袖的画像也一挂就是几十年。
这几天,小镇上来了一个“疯子”刘三。刘三的到来给小镇添上了一道风景线:他一身衣服又破又脏,左边蹬套鞋右边穿凉鞋,不管白天晚上,都在街上四处游荡,在垃圾堆里觅食,累了就缩成一团睡在超市边的角落里。渐渐的,老李和刘三熟了,惊奇的是,老李竟然把刘三领回了家,把他的一双鞋脱了换上了一双旧胶鞋,还换上一套补过的中山服,再把他领去了理发的老头那,把他一头蓬松的头发剪成了一个小平头。从此,刘三吃喝拉撒都在老李家,而刘三也会给老李的水缸里挑满水,把禾场打扫干净。
人们说,其实刘三经过一番整理,模样看起来倒还挺俊的,30岁不到,脸上棱角分明,只是眼神格外黯淡。人们笑着说,老李养了个干儿子,老李抽着他的纸烟卷吧嗒吧嗒,摇着头笑一笑,眼里却分明有些难得的幸福的神采。这样的日子过了大半年,虽然刘三还是有些呆头呆脑,可老李却越活越精神了,他甚至还托人给刘三物色对象。他总说,这伢子慢慢会好的。
有一天,刘三突然不见了,老李从此似乎若有所失,常会和摊前等鞋的客人话家常般地问一句:“你看见过刘三吗?不晓得那鬼崽子跑哪里去了?……”刘三在老李眼里成了个孩子。客人也没什么好说的,应付一句:“跑到别的地方去了吧……”老李叹口气,也不再多说什么。这样,人们都看到老李陡然老了不少。
一个月后,小镇上的人看见了刘三的尸体,是邻镇的镇政府用吉普车送来的。也许是怕拖累老李,刘三流浪到另外一个镇上,晚上在街上被车撞了,司机跑了,昏厥后没有人理,断了气。有人说这个人在这边镇上有亲属,便送了过来。
人们看到刘三还穿着老李给他的中山服和胶鞋,头发长了一截,脸上有些泥渍,模样还是挺俊。好心人对老李说:刻一块“养子刘三之墓”吧!热心人应和着说,应该这样,应该的。
2005年7月,我回到小镇时,刘三已经过世半年了,向来身体硬朗的老李已经病倒了。我冒昧地去看望他时,他一个人卧病在床,房间因为久未收拾有些脏乱,床后的尿桶涌出阵阵臭味来。
我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提起了刘三,老李并没有痛苦的神情,可他那张苍老而憔悴的脸上分明露出了父亲般的慈祥和悲伤。
我忍不住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