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光
阎先生在“文革”初期曾在中央“文革”小组工作,直接服务于江青等人,能够在中枢机要行走,具有历史现场目击者的“证人”身份;同时他又是有强烈的历史责任感的学者,把留存一段真实的历史视为“我们这一代人最后的责任”,努力推动“文革”研究的开展。近年来,他撰写了许多研究“文革”的文章,披露了许多鲜为人知的情况,厘清了一些重大史实,在国内外学界很有些反响。阎先生的文章恰如其人,朴实、平易、严谨、周密,言必有据,史识高远。朋友们曾建议他把这些文章结集出版,方便读者阅读。现在,他和当年在中央“文革”小组工作的同事王广宇两人合著的《问史求信集》一书终于由红旗出版社正式出版了,可以说是学界的一件幸事。这是一部凝结了作者多年心血的力作,值得反复阅读。
厘清了许多模糊问题
本书作者兼有“文革”当事人和研究者的双重身份,能够集两者所长,对若干史实进行了详细考证,将当事人的口述采访和文献资料相互印证,厘清了许多以往比较模糊的问题。
作者了解“文革”时期高层政治生活的情况,与江青等人直接打过交道,熟悉他们的脾气秉性、语言特点、行事风格,有局外人不可企及的历史直觉,对文献资料有着到位的把握。而且,他们还有着当年工作圈子的人脉关系,能够联系到相关事件的当事人,可以直接询问和核实有关情况。从书中可知,作者曾采访了汪东兴、张耀祠、关锋、戚本禹、林杰、谢静宜、毛远新等当事人及其他工作人员,使所述事实的可靠性有了保证。
作者对“文革”中的许多重大事件进行了重新梳理,澄清了一些重要史实,对一些因袭陈说的观点提出了有理有据的质疑,给学界提供了一些新史料和新认识。这里简单列举几例:
1.江青到上海组织写作批判吴晗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的文章,是经毛泽东首肯的,是毛泽东为发动“文化大革命”而亲自放的“第一把火”。
2.1966年5月8日《解放军报》发表的署名高炬的文章《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开火》,与江青无关。江青也没有参加5月份召开的政治局扩大会议。一些书籍对此多有误记。
3.首次披露了中央“文革”小组办事机构的成立、建制和工作情况,梳理了中央“文革”小组如何替代了中央书记处,成为有实权的政治实体的发展过程。
4.提供了中央“文革”小组内部复杂关系的实证。名义上陈伯达是组长,实际上一切听命于江青,地位甚至不如资历甚浅的戚本禹。陈伯达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小小老百姓”,江青曾为此当面批他,“你是常委,这样讲是推卸责任”。这话抓住了陈伯达的软肋,一针见血。江青在小组飞扬跋扈,甚至把陈伯达逼得要自杀。许多为她服务的工作人员相继被她投入监狱。
5.陶铸进入中央成为“第四号人物”,是毛泽东和周恩来商定的。后来毛泽东又不满陶铸力图限制“文革”范围的做法,开会批判陶铸,让他靠边站。中央“文革”小组借机利用群众造成“打倒陶铸”的既定事实。
6.毛泽东在1966年12月26日生日家宴上,向中央“文革”小组成员部署了全国全面开展运动的决定。毛泽东的原话是“开展全国全面的内战”。1967年《人民日报》元旦社论以“开展全国全面阶级斗争”的提法,透露了毛泽东破釜沉舟全面夺权的意图。
7.上海“一月夺权”是毛泽东的“战略部署”,张春桥、姚文元是“奉命”回上海夺权的直接策划和领导者。新政权开始使用“上海人民公社”的名称,后废止改称“上海市革命委员会”,都是毛泽东的意思。
8.“四个伟大”的口号并不是林彪的发明专利,而是林彪、陈伯达和康生共同创造的。人民解放军是毛泽东“亲自缔造和领导”、林彪“直接指挥”的提法,有一个形成过程,林彪在这个过程中没有参与,也没有起什么作用。
9.“揪军内一小撮”的口号并非王力、关锋首先提出,揪“军内走资派”的语言在《五一六通知》就有了。所以在报刊上开始出现“揪军内一小撮”的口号时,林彪、江青都是赞同的。只是在武汉“七二○事件”后,报刊上大肆宣传“揪军内一小撮”,全国掀起了冲击军队的风潮,运动出现失控,毛泽东这才断然否定了这个口号。江青、康生、陈伯达极力推卸责任,王力、关锋成了替罪羊。
10.证伪了社会上广泛流传的毛泽东和江青结婚时政治局有“约法三章”的传闻。毛泽东当年清楚江青在上海的绯闻,并不在意。政治局限制江青从政的“约法三章”之说,没有确凿根据,不符合事实。
11.澄清了对“文革”时期毛泽东与江青关系的一些误读。“文革”初期,毛、江关系是很密切的,江青几乎每天下午都要去看毛泽东。毛泽东亲自给江青改文章,委以中央“文革”小组第一副组长(实际上是第一负责人)的重任,一些重大的决策首先告知江青。第一夫人的政治分量甚至超过常委。如:1966年7月8日毛泽东在给江青的信中首先透露了“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的“文革”设想;1967年武汉“七二○事件”后,8月4日毛泽东给江青写信,提出“武装左派”(发枪100万支)。这比“文攻武卫”的提法更严重多了。所以,江青在“文革”初期是以毛泽东的代表身份出现于各种场合的。至于说毛泽东对江青厌恶,不愿见她,是在1972以后的事情。
12.提供了中央“文革”小组以群众运动为名运动群众的一些史实。作者曾参与处理了人民教育出版社造反派给陶铸贴大字报、地院和北航红卫兵到西南揪彭德怀回北京、聂元梓率北大造反派到上海串连造反、清华大学造反派侮辱性批斗王光美等重大事件。这些都是中央“文革”小组或明或暗地操纵群众组织的一些实例。特别值得一提的是1967年名噪一时的“时代狂人”陈里宁事件。戚本禹等企图把一个精神病患者塑造为反对刘少奇的造反英雄,结果不但政治稻草没有捞到,反而把自己搞得十分狼狈。这些事例都说明了“文革”鼓吹的“大民主”的虚幻性,所谓的群众运动实则是运动群众。
作者还研究了江青与林彪、叶群的关系,江青与周恩来的关系,江青与陈伯达和中央“文革”小组其他成员的关系,江青与子女及亲属的关系等等,使我们看到了这些历史人物复杂的多面性。这种复杂的多面性,不仅在负面人物身上有,在正面人物身上也有,这就是历史。
不可不读的一家之言
《问史求信集》的内容还有很多,限于篇幅,不能一一介绍。对于作者的观点,我们未必都能接受。其中的一些论断,还有可以进一步商榷的地方。比如:作者把青少年学生作为毛泽东搞“文化大革命”的依靠力量,实际上,“老红卫兵”虽是毛泽东亲封的“革命小将”,“革命造反”的急先锋,但只风光了几个月光景,很快就被运动抛弃了。毛泽东发动“文革”真正的依靠力量是军队。这一点,林彪在1967年8月9日接见曾思玉、刘丰的讲话中说得很清楚。林彪说:发动“文化大革命”靠两个条件,一是靠毛泽东的崇高威望,二是靠解放军的力量;再如书中提到,1965年9月23日,毛澤东约见彭德怀谈话,要他到西南抓三线建设,曾说“也许真理在你那边”。这个话虽然流传很广,但出处缺乏根据,其真实性是有些疑问的;又如作者虽然对“按既定方针办”的来历进行了详细的考证,证明是当事人的误记,但仍沿袭陈说,认为这是“四人帮”伪造毛主席临终遗嘱的一条重大罪状。当然,这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无论如何,作者的研究填补了许多的空白,不管是对致力于“文革”史研究的学者,还是希望了解这段历史的普通读者,这都是不可不读的一家之言。
(摘自《南方周末》2009.9.10)B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