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智
我在屯子里最大的声音是我站在松树梁上,喊我的家人。我在某一天里,手上和心里都没了准头,搂了太多的柴火,一个人实在没有办法独自扛回家里,家里人压根就不知道我会贪多,我瘦弱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那些重量,我略带哭音地用我最大的声音,召唤我的家人。我需要家人的帮助。那时我还小,嫩胳膊嫩腿的,惟有声音不打慥。
屯子里有许多的声音,我知道有些声音来自泥土,那些声音和我的喊声不一样。多年以前,奶奶就开始告诉我,地的另一面也是人,她大概是传承了祖训,想把这事儿传给晚辈。事情的起因源于某一户人家挖井时,左挖不见水,右挖不见水,挖井的人家急着找水,以至于挖得太深,恍惚听到地下有说话声,挖井的人慌了,以为挖透了地,怕挖出另一些不认识的人,无法收场,再不敢向下挖,耽误了一口好水井。屯子里有些事情,人们好像永远只说了个大概,开始和结局都有些模糊,年代不远不近地说不清,放在嘴边往下传。
屯子里的狗一定是最能听懂泥土里声音的动物。我们屯子现在总共有65户人家,近60条大狗和小狗,它们和人一样居住在院子里,所有的狗都喜欢把耳朵贴在地面休息,这似乎是它们的职业本能,我喜欢这样归结一条看家护院的狗,狗不同于屯子里的驴和马。屯人都知道,拴在驴棚和马棚里的驴和马们,没事的时候,常用一只蹄子刨地,它们大概是想练练奔跑的姿势,找找奔跑的感觉。狗为人看家护院惯了,它或许比人更早地知道大地能够传递声音。狗没事时,就常趴卧在屯子里的泥土之上,熟悉泥土里的各种声音,大地之上的各种轻微响动通过泥土传到狗的耳朵里,狗通过泥土里的声音辨清屯子里一些轻微地动向,一条好狗需要这种看家护院的能力和耐性。
我一直认为白天里屯子的声音太嘈杂,它让泥土里的声音在阳光中失去痕迹。多年前的某个日子,我看见我家的那条黑狗紧盯着院内墙角的一块儿泥土,表现出少有的狂躁,甚至用爪子抓扒着泥土。数日后的某一时刻,墙角突然现出一个鼠洞,我们没看见、没能听到的声音和动作,趴在地上的狗听见了,出于本能,它想管管这档子闲事,无奈看不见谁在泥土下面,只好在上面着急。我相信许多声音就这样被埋在泥土下面,我们充耳不闻,毫无察觉。
我常在一些影片或著作里看见,有些人能够把耳朵贴在地上,用于倾听远方临近的脚步和马蹄声,也许还有其它更多的声音。只是我还没明白,用这种方式听声音的人,是不是也和狗一样,常常把耳朵贴近大地。我曾在黑夜里试着把耳朵贴近大地许多次,都没能听清屯子里以及更远的声音。或许,一条狗的心境远比人的心境简单,这让狗听到了人听不到的声音。这一点上,狗比人活得安静和聪明。
泥土里一定还有许多人听不到的声音。我在屯子里闲逛时,认真观察了很长时间,知道屯子里有远比人能听到的更多声音。我看到最多的是蚂蚁,蚂蚁发出啥声音,我一直听不见。可我知道,有些声音就像我们不能看见的东西一样,我们听不见,它们存在世界最微小的那部分i我们无法进入,却可以用心领会。蚂蚁一直是在屯子里居住最多,最安静的家族。我常常为了一些地里的活计,毫无敌意和准备地破坏某个蚂蚁家族的巢穴,或者更应该说是王国。那一定是一个个蚂蚁家族规模宏大的城堡,它们在自己的城堡里用自己的语言和传统生活,蚂蚁和我们一样彼此打着招呼,说着它们一天里的活计;或许,某一只蚂蚁出了一趟远门,它爬上了屯子里最高的树,看见了整整一屯子的大人和小孩儿。然后,那只蚂蚁利用一天的时间返回它们的城堡,把这件事记录了下来,并告诉给每一只蚂蚁。这些事情,居住在屯子里的人们一无所知,没有人能听得见蚂蚁的声音,所有的蚂蚁更多的生活在泥土里,它们是不是我们最近的陌生邻居。我们人类把各种语言信息放在外空里,希望有另一种类人生物会听懂,希望他们会和我们联系。蚂蚁在泥土里生活得太久了,它们或许也正用一种声音努力地和我们沟通,只是我们现在还不明白,我们听不见它们微弱的声音。
我们远没有一条狗的听力,也没有一只蚂蚁的安静与心计,我一直试探着在夜晚听听泥土里的声音。屯子里到处都是土地,不缺少泥土,这让我在夜晚也不用走远路,非要绕到一处地方,才能亲近一片土地。我蹲在院外的一块空地上,那块空地被我平整得空无一物,像一座我还没有建起的空房子。我不想站着,即使我的心一直没离开过泥土。我们小时候,父母一直很爱我们,他们的心肯定也不会离开我们。可有时候,他们一定会弯下身子,轻轻抚摩我们的头,也许会蹲下来,在我们中间缩短一段距离。我想学习父母的样子,听听泥土里的声音。我听见了泥土的响声,蚯蚓会在夜晚工作,它和我们不一样,喜欢在没有阳光的照射下生活,这让我有时会认为蚯蚓是和我们生活在地球上,两个时间段的不同动物。我知道有许多动物都在夜晚开始自己的生活,它们有的在地表,有些在泥土里,它们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在泥土里。其实,在泥土里生活和制造声音的动物不比我们缺少生活经验。这更像人类本身,彼此缺少了解,相互仇视。
我家老房子后面不远处,就是松树梁,靠河套的一面,有一个斜土坡,斜坡上挤满了树和杂草。小时候,奶奶常常警告我,那里晚上有鬼走路,我不知道相信还是不相信。我在夜晚从斜坡旁的小路独自走过许多次。一次,可能是一只鸟儿在树上睡迷糊了,没站稳,弄出了些响声,它扑棱着翅膀,大概是想重新找回休息的姿态,我一个人在漆黑的夜晚,看不清它,也看不清那个坡上的一切,只是听见那些声音,毫无理由地传出来,那会让我觉得所有的声音都像是从地下传出来的。还有一次,我听见有土块,也许是小石块儿。天黑,我看不见,只能凭经验判断。它轻轻地从那个坡上滚动,发出声响。我想是坡顶的土石松动了。接着,又有更大的声音,从坡上传过来,我心里肯定有些怯,我无法控制心里的虚空,更无法确定是什么力量让一块石块儿从坡上无故滚下来,周围很静,那声音有些让人心生畏惧。我从路边拾起一块石头,向那坡上投去。我用这种方式探探那坡的情况,给自己壮壮胆儿。那块石头“啪”地一声,打在坡上。然后发出一连串向下滚动的声音。然后是让人发毛的寂静。而在我的眼里什么都没看见,周围一片夜色。那声音或许是泥土里的,是大地的声音。它不想让我们听见,只是夜太静,泻了出来,让我感到了一丝不安。
我在屯子里居住二十多年的结果让我认定,泥土里一定有太多的声音,我们的祖先或许早已知道,他让我们这些后辈儿把他们埋葬在土地下面,是不是想听清那些声音,他们苦等了一辈子,想用这种方式听清那些声音。那些声音也许蕴藏着某种深奥的智慧,只是现在我们还听不清,想不明白,荒废了一地泥土里的声音。
[责任编辑苏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