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材

2009-07-31 01:00端木华
翠苑 2009年3期
关键词:棺材

端木华

“革材”。雅称,打棺材的委婉说法。

在我们故乡农村,我不知道为什么村人都把打棺材称作“革命”,以我那小学三四年级的文化水平,我天然地是把“革”和“命”联系在一起的,“革材”是个多么流行多么普及又多么耳熟能详的词,若把“革”字来组词,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革命”。父亲是文盲,他无法告诉我是“革命”的“革”还是“切割”的“割”,读到初中后,知识面稍宽,我再三玩味“革材”一词,我仍然认为不能用“切割”的“割”。在一般人看来,要把木材打成棺材,必须把木材进行分断、切割。砍、锯、刨是少不了的工序,似乎用这个“割”字显得较为贴切,但我认为这样的道理是浅表层的,打棺材不是像割稻子割麦子那种轻飘飘的活,它更具有厚实感、沉重感、沧桑感、归宿感、使命感。一棵轻飘飘的稻子麦子显然不能和“三长两短”厚实沉重的棺材相提并论,棺材是人生命的最后归宿,用“革”比“割”更显其庄严厚重。

“材”“革”好后要办酒举行庆贺仪式,本家、亲戚和乡邻都要出份礼。有听说吃结婚酒、祝寿酒、满月酒、造屋酒、参军酒、升官酒、校庆酒、厂庆酒、考取大学酒以及其他喜事的酒,恐怕很少有听说过吃“革材”酒的吧?

小时候,父亲常带我去吃本家叔伯爷爷奶奶等长辈的“革材”酒,年幼无知的我总是疑惑不解,对此十分好奇,我再不懂事,也知道棺材是用来给死人睡的,死人,本来是件很悲伤的事,见死者的亲人悲哀至极地嚎啕大哭,哪有心思吃酒?哪有一点喜庆的气氛?但为什么棺材打好了老人们未辞世之前就要请本家和乡邻们来庆祝一番呢?这是个什么风俗?这有什么讲究?面对我的疑问,父亲从不作过多的解释,总是抬起他宽厚的手掌在我的小脑袋上一拍:“别问那么多了,有的吃还这么罗嗦,讲了你也不明白!”我确实不明白,不过在那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能隔三岔五地解解馋,我就把疑惑暂且抛诸脑后了。

在殡葬改革推行之前。农村还盛行土葬,尤其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而土葬则要打棺材,一旦谁家打棺材了,住一个村的本家、亲戚、朋友迟早都能知晓,因为打一副棺材不是一两天就能完成的,有的人家甚至要“革”两副“材”为父母高堂预备着,拖的时间就更长,本家、亲戚、朋友听着叮叮咚咚一阵重一阵缓一阵急一阵慢一阵快一阵短一阵长一阵疏一阵密一阵的斧锯声,就知道应该准备送革材礼了,但不知事主何时通知吃酒,先买上两瓶酒。一对糕,斤把枣子及几双鸡蛋预备着。

把这些虽轻但义重的礼物放在菜篮子里,那时候似乎没有什么商店像现在这样铺天盖地地用塑料袋,因此见不到村人用塑料袋装礼物的,篮子里的这点礼物一目了然,若不想被人瞧见了寒酸,用块毛巾一盖就成,路人若问:“干什么去啊,挎个篮子?”“吃革材酒”。“哪个革材了?”“我老丈人。”“他都革材——他今年高寿啊?”“七十九了,属小龙的!”“哦,喜事,老爷子要高兴坏了!”——不说高兴“死”了,明明是为死作准备。也不提那个敏感的字。忌讳。——“可不,是人都得走这一遭,早点作准备,了了一桩心事,省得事到临头,手忙脚乱!”事主家来通知时也略带兴奋地说:“我老爹革材了,请你们晚上去喝酒!“被通知的人也是装出十分高兴的样子,‘哦,革材了,好事好事,一定去!”自己的直系血亲的兴奋是发自真心的,自然流露出来的,而关系一般。不成不淡的人的兴奋劲则多半是装出来的,碍于人情,也得随一份礼。

在所有吃“革材”酒的人中,最高兴的当然是今后棺材的享用者,满是皱纹、核桃壳般的脸,牙齿掉得只剩下一两颗、瘪瘪的嘴。青筋凸起、满是老年斑的手背,无不喻示着他们的风烛残年行将就木,打好的一口或两口棺材架在门口的两条长凳或四条长凳上,我目睹此情此景,幼小的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我小时候听人说“三长两短”指的就是棺材,三长,是指棺材底和棺材两壁,有近两米长。两短,是指棺材的头部和尾部那两块犹如闸门似的横板,但棺材头前的板比后头的还要略高一点,这块头前板也不是垂直于底部,而是略微前冲,往外倾斜大约15°-20°,我看西方电影里的棺材一律都是长方形的柜子似的,我就不解我们这个有古老文明悠久历史传统的国度何以会把棺材造成这个样子?材革好后并不急于先刷漆,而是把摆放些日子,待到老人生命垂危行将就木时再刷漆,讲究点的人家坐左一遍右一遍地把棺材刷得黑亮黑亮。而孤寡老人就不那么讲究了,只能买点练毛笔字的大号筒的黑墨汁涂涂,只要把白木棺材涂黑就成。

当贺客们把略表心意的贺礼交到主家人手里时,主人的儿子媳妇则将他们引入正席。一时间酒杯端起,笑语喧哗,喷香的菜味中夹杂着“三长两短”的棺材瓤出的木香味,棺材的享用者被孝子孝女搀着,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来到高大气派架在板凳上的棺材前,伸出满是老年斑、干燥、皲裂的手,抚摸着棺材,心中的激动难以言表,来客中就有人以与自己身份相符得体的称呼说:“老舅啊,这下你放心了吧!”老人张着没有几颗牙齿的瘪嘴,口齿不清地低低回应着“好啊好啊。”

我那时候小。不会猜度老人的心里,以为他们是真的很高兴,因为众人都是开开心心的样子在开怀畅饮,受此热闹欢快场面的感染,每一个人肯定都是高兴的。人们的庆贺声、热闹的场面自己尚能听见看见。一旦入了棺材,任是如何喧闹的场面,震耳的哭声自己也听不见看不见了,口眼一闲,一了百了,心中就没有一丝哀伤和恐惧吗?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到底有几人能坦然自若视死如归?

有儿有女的老人,孩子再不孝顺,再穷,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口棺材还是愿意置的,也是置得起的。最凄苦的要数无儿无女的老人了,年轻时总是以为自己离死亡的日子还远呢,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一筷子的菜有的搛,一碗头的饭有的添,也不晓得积蓄点钱防老,及到临老发现自己连寿材都革不起,心中不免惶焦虑,这时就由有善心的生产队队长站出来主事,集全队之人力财力物力,为他们革一个材或两个材,好让他们辞世时口闭眼闭。

古人云“死生之大事”,既为大事就不得不重视,吃“革材”酒在故乡农村很流行,后来推行火葬,就没有哪家再“革材”了,吃“革材”酒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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