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 足
one
第一次丢钱是在开学后不久的夏末。
傍晚六点不到几分钟的光景,柏一冥走在人去楼空的校园里,四周有颇为恼人的顽皮热风,肆无忌惮地在耳边扫过去,又扫回来。高三开学后果然连天气都变得更加不可理喻,明咀是将近十月的夏季末端,照理说这样的时节,仔细辨析的话应该就能觉察出空气里隐约的凉意。可事实上,酷热却依然幸灾乐祸地逗留嚣张,搞得刚被摸底考试打击得心情颇灰暗的男生更加灰暗。
柏一冥摇一摇头,又叹了口气,往车站的方向缓缓走过去。
白天的班会课上班主任神色凝重地告诫学生“时间不多了”“真的不多了”,搞的好像每个人都是得了绝症的短命鬼一样。本来高三据说是要上晚自习的,不过托“申请省重点”的福,最近这几个礼拜的晚自习都放在家里进行。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会轻松洒脱一些,父母们比起老师来绝对不会有半点的仁慈,甚至还带有歇斯底里的职业杀手般的残酷。
沿街的路灯还未被一一点亮,天空却被黑蓝的电线肆意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公交车站只余下零星几个垂头丧气的人。柏一冥扫一眼站在身边的女生,已经昏黄下来的暮色里,头上的水晶发夹显得格外的耀眼。“……你也……那么晚回家啊?”男生对女生说。
“……”吞吞唔唔的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隔了几秒还是泄露出信息,“考试,砸了……”
男生无所谓地耸耸肩膀:“所以呢?”但其实心里明白应该是和自己一样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去开批判大会了,于是安慰她,“我也是啊……不过不要紧的,只是摸底考而已。”
“可我是,一下跌了三十个名次。”说完还有欲哭无泪的感觉,“明明暑假复习得很完善了,为什么会这样呢……”
“这样吧。我请你吃丸子,那边有家新开张的,味道还不错。你就别难过了。”把沉重的包直接放在地上,男生转过身去掩盖偷笑的事实,转移话题一直是他的强项。然后他伸手去掏口袋里的钱包,却意外地扑了个空。于是神情立刻变得严肃紧张起来。似乎还有汗珠。被炎热蒸发出微小的声响。“怎么了?”女生问。
“钱包好像不见了……”却还在开玩笑,“你看,我比你还要衰,所以别难过了。”
终于笑出声来。
“不过不要紧吗?”小心翼翼地试探。
“没关系。”强忍住内心巨大的悲痛,“也就三百块钱……而已。”
其实这也只是柏一冥第三次碰见那女生。
two
第一次的情况是这样的,在校门口的便利店里,拿着早,点的学生自觉地排成弯弯的长队来付款。柏一冥看见前面的女生从口袋掏钱的时候,不小心掉落一张五十的下来,却没有发觉。于是捡起来拍拍她肩膀,“你……”然后他发现这张绿色的纸票上写了大大的工整的“枫林”两个字。“这是什么?”一脸诧异的表情。
“你……偷我的钱?”气呼呼的表情,拿起早点就往外走。
“……什么啊?”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的人?
所以,理所当然地没有留下任何好的印象。
而第二次的状况就更令人发笑些。同样是在那家便利店里,柏一冥推门进去的时候,女生正言辞激烈地和店员辩论,好像是希望能退掉手里的商品。他本来以为那盒牛奶过期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却意外地听见女生一脸委屈地说出,“一不留神把身上所有的零花都用光了,所以只能退掉其中的一样-…不然没钱回家…-”这样的缘由大概是无法退还的吧。柏一冥叹口气,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硬币。
“给你,回家吧。别在这里无理取闹了。”“我回家需要四块钱啊—”“……”
那次没能得到她的名字以及相关的有用信息。
虽然在等车的短短三分钟里进行了以下对话。
“你家住哪?”好像是随口问了这么一句。
“干吗?”本来已经松懈下来的神情立刻就变得警惕一些,“该、该不是对我有所企图吧…”
“……”咳咳,“就你,得了吧。”
“我怎么了我,还不是……啊,车来了,我先走啦。”挥了挥手,女生充满元气地跳上了公车。
接下来就轮到这一次。短短的一个月里,“偶遇”三次,每次都要和钱扯上一点或半点关系,每次受害的都是自己。柏一冥低着头,想笑又笑不出来,最后只是用牙齿狠狠地咬自己的下嘴唇,直到痛楚的感受一丝丝地涌上来。
再后来也不知怎么搞的,相遇的次数就莫名其妙地多了起来。五次、七次、甚至超过十次到了记不清楚的地步。每次都是女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自己身边,满脸笑意地打招呼,“哈呀!又碰见了呀。上次还有上上次,都谢谢了啊……”从诸如此类的对话里可以清晰解读出,女生应该是个容易惹麻烦的家伙。而所谓的大麻烦,十有八九和钱扯得上关系。当然和第一次的态度相比,女生的口气明显变得没有那么强硬,只余下调皮和明知故犯的顽劣。
一些关于她的信息也开始慢慢浮出水面。
骨子里大概有不安分的基因,成天好动爱笑又爱吃,偏偏成绩出来的时候喜欢装可怜到处博取他人的同情。看样子第三次的照面多半是被她的精湛演技骗得无话可说了。至于名字,果然和男生猜想的一样,叫做“枫林”。省去一个自认为俗气的姓。至于为什么要在钞票上写上自己的名字,还是鲜艳的红色。不是没有问过,但每次都得到敷衍的答案。
“你不知道这样犯法啊?”恐吓过她,但在国外确实是这样的。
“不这样的话,像你这样的人偷偷拿走我的钱,谁来帮我作证啊?!”理直气壮。
three
省重点的申请最终毫无意外地通过,校长在展会上意气风发地宣布了这个好消息,虽然对于快要毕业的高三学生来说,这并没有一丁点实质性的好处。相反地,这意味着荒废了几个星期的晚自习又将死灰复燃。柏一冥在炙热慢慢爬升起来的脖子后狠狠地捏一把,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回了教室。
中午在学校食堂被枫林再次粘上。这个喜欢蹭饭的家伙今天不知道又会想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点子来。前天是假装忘记自己饭卡里没钱,昨天是带了一张假钞逞着自己用掉。而今天,女生豪情万丈地宣布:“今天我请你好了。”
“别、别呀。”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我还是吃自己的。”自从和她认识之后,自己的财运一下跌到马里亚纳海沟,不单单只是三番两次地丢钱,还要被她厚着脸皮毫无人性地疯狂压榨。有时候是海苔味的烤丸子,有时候是限量版的Hello Kftcy。最令人心痛的就是那个第三次,虽说里面只有三百,但,钱包可是父亲从国外带回来的仰慕已久的稀有款式,有多少钱都买不到的。
但最终确实是女生请了男生一回。柏一冥到最后还是无法相信,拍着自己的后脑勺笑:“你偶尔还是挺关心我的么……”但心里其实还在左右摇摆地痛苦挣扎,“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偶尔两字就可以免了。”枫林头一昂,眉毛略微挑起一些,“我当然对你关心,关心的不得了。除了我就没人那么关心你了吧。”
好像确实是这样的。自打进入要人命的高三后,原本就不善言辞的柏一冥和班里同学的关系就更僵了些。也不是作业多到非要利用下谍的空档才能勉强完成。只是懒得动罢了。懒得去找阿郁小磁打篮球,懒得下课起身去外面走,
懒得和周围同学八卦聊天。渐渐地,变得好像只剩下一个人的旅途,虽然终点都是指向同样熟悉的地标。
高二的时候还不像现在这样整天无精打采,那时候还会和班上的男生赶着下课的十分钟去阳台上聊天。当然男生问的话题远不如女生的来得丰富且生机盎然。不过就是风情云淡的对话罢了。最多评论楼下经过的女生,然后互相开着玩笑说这个或者那个很适合你哟。
而后来,当自己的世界彻底平静下来的时候,那个叫做枫林的女生就无知无觉地闻进他的视线,自说白话地进入并尽情地干扰着自己的生活。其实真正熟悉起来已经是开学两个月后,但第一次碰面却是开学第一天的事情。原本不错的心情被莫名其妙的一句“偷钱”震得苦涩不少。
four
一个学期过去的时候,柏一冥终于没让自己失望,考入班级前十名,父母格外开恩地给自己的儿子十天的假期。虽然也想过要去外地旅游什么的,但终究自己是个懒惰的人,所以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期末考试枫林照旧得了一个不甚理想的成绩,这在成绩公布那天她乌云密布的脸上就泄露得一览无遗。成绩公布的时候公告栏那站满了战战兢兢的学生,很多人闭着眼睛祈祷上帝和耶稣,希望自己得一个中等的名次,这样便可以混一个太平的春节。
柏一冥经过那里,远远地就看见自己的名字在靠前的位置耀武扬威,居然没有兴奋的感觉。相反他想知道的是枫林的成绩,可名字密密麻麻地散了长长一大片,他从头看到尾,也没看到她的名字。“不会是没考吧?”不太可能,虽然平日里是个不喜欢读书到处闯祸的麻烦角色,可对待名次好像还是挺在意的。
再扫了几眼,依然没有她的名字。
在唧唧喳喳的议论声和埋怨声里,柏一冥深呼一口气,空气里浸满冰冰凉凉的水汽,和臆想中的干燥截然不同。然后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女生一把抓住他的大衣领子:“啊呀,这次不得了啊,前十?哈哈哈哈!请客吃饭!”
“你考得怎么样?”
“还不是那样……”
“那样是指怎样?”
“比上次要好一些的。但估计依旧逃脱不了被教训的厄运。”
“哪里啊,我怎么没在榜上看见你名字。”
“你眼睛瞎啦,就在那,在那呢!”女生一脸不满地用手指指点点,却依然没看见。
“你用功一些啊,时间都花到哪里去了?”
“明知故问。不是都用来关心你了么?”
“……”心中暗想,“是关心我的钱吧……”
five
一场大雪在放假后的第三天降临到这个城市。柏一冥吃过晚饭后蜷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觉察出外面似乎有不寻常的动静。打开窗户发现居然有冷风夹着雪花覆盖了眼前所有的物体。睫毛上立即有冰凉的晶体融化成蜿蜒的冰凉触感。电线杆子,被染成洁白的破旧屋檐,光秃秃的树,顶着最后一片叶子摇摇欲坠,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冬眠一般地保持缄默。呼吸也被抽成真空一般的省略,只剩下一路稀稀拉拉的橘色路灯孤苦伶仃地守候在没有半个人的街道上。
柏一冥习惯性地叹息,在被雪吹进脖子里冷得直哆嗦后准备紧闭窗户然后看会书就去睡觉,却突然瞥见下面一个模糊的影子,在看得见的路灯左数第三盏下面,挥手或者做着其他什么动作。一跳一跳。笨重的拙劣。没有撑伞。
“这人,有病啊?”男生嘟囔着关了窗户。
然后手机在床单上发出沉闷的震动声。是三分钟后的事情。
“居然敢不理我啊你?”很响的声音从听筒里哇啦哇啦地窜了出来。
“啊?!”一脸“那神经病果然是你啊”的表情。
“我就在你家楼下,你开了窗户看见我招手了吧?故意关窗子啊,你这个败类。”
“神经……穿得像包子谁认得出?”却不小心笑出声来。
其实早就知道是她的,除了她还能有谁在那么冷的天气里在马路上一蹦一跳的。‘你来我家楼下做什么?”
“来看看你啊……”
“你回家吧,天那么冷。”
“哼!”却还是离开了。
siX
寒假结束的时候他胖了一点。也许是错觉,初春的时候衣服穿得还比较多。但她是那样形容的,“变圆润了不少”。当时自己双手插袋地站在教学楼下面大厅的走廊里,周围是慢慢沸腾起来的气氛。到处是喧哗的表情在东拉西扯地聊天。而她一脸兴奋地出现在自己的对面,和之前的每一次都一样。
跳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或者抓乱他平整的头发。
“啊,很久没见,有点想你了呢。”
“不是见过一次的么……之前。”
那是大雪停止后的第三天,天空绽放出一片瑰丽的沧蓝,地面白光泛滥成灾,整个世界被一块轻软的海绵温柔拥抱。空气清新得仿佛是经历了一次分子重组。柏一冥推开关了一个礼拜的窗户,闭上眼睛深深深深呼吸久违的一口,睁开眼睛的时候,视线却又一次意外地捕捉到了楼下活蹦乱跳的女生。
枫林那天穿着火红色的大衣,在白晃晃的一片街道里显得格外刺眼。
“快下来一起玩呀!”
好像无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她都能立刻出现在自己眼前一样。偶尔想念她的时候,稍稍觉得有些无趣的时候,在放眼望去全是人的校园里,或者是在一个人回家的路上,她都能神奇地迅速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啊呀哈哈”,类似的口气,漫不经心地打着招呼,“又碰见了呀。”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从一开始的无法适应,到后来的习以为常,而现在是实实在在的依赖。只用了半个夏天半个冬天,以及中间跨越的短暂秋天。时间快得好像是被针筒抽掉的空气,只一次拉伸,就只剩下空洞的稀薄。
seven
又过去小半年,夏天再一次到来的时候。柏一冥坐在空气稀薄的教室里,看着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从一百骤减到五十,再到二十,最后浓缩成孤零零的个位数。却没有传说中的高度紧张感。
与此同时,枫林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次数正在慢慢减少。原先每天中午都会准时在食堂的“巧遇”缩水成每三天一次,后来干脆一个或两个星期一次。吃饭的时候话也少了不少。是因为高考马上就要到了而导致的神经性紧张吗?
在距离高考一个星期的时候,学校突然不可思议地宣布放假。教室里一片喜气洋洋的喧哗。所有人都拍着桌子难以抑止内心的喜悦。当时柏一冥正在背辛亥革命的意义,虽然这种定义这一年里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但依然不放心,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忘记一样。老师在一年前就警告过这个意义考到的几率为百分之三百。如果没考到只能说明出卷的人没水准。
柏一冥把想要看的书放进书包后,没和身边任何人说话,只是慢腾腾地走下楼去。很奇怪的,在这短暂告别的时候,女生居然还是很意外地没出现。楼梯上还有人在拿着扫把左一下右一下地扫地,尘土飞扬,好像很不情愿的样子。男生轻轻咳嗽了一声,转身又上楼往她的教室走去。还是见个面吧——可见面了要说些什么呢?是面无表情的“走吧”,还是郑重其事地邀请她一起四处转转。
可是她所在班级的人已经全部走光。门上了锁。玻璃窗才擦拭过还留有水的淡淡痕迹,透过去看的时候,只看到了整理得很干净的课桌,最后的阳光在灰尘起舞中慢慢慢慢地黯淡了下去。像是所有描述夏天告别的电影镜头,没什么
新意。
她确实是不见了。好像是凭空消失掉的一个人。这到底是什么时候才意识到的呢。
其实。是希望她能和自己考上同一所大学的吧。可这样的话,究竟要怎样才能开口。像是突然丧失了语言功能一样,酝酿在心底的话总是被堵塞在狭窄的管道里,最后冻结成了坚硬的纤维状的痂。
eight
高考的三天短暂得一晃就过去了。考完最后一门,柏一冥如释重负地吐口气,习惯性地想在人群里找到最熟悉的女生。可四面八方涌过来的都是陌生的信息,没有人不怀好意地溜过来拍他的肩膀。
之前的突然失踪也许是因为学习繁忙的缘故吧,男生想,平日里再怎么不喜欢考试,再怎么厌倦上学,曾经告诉过自己多么希望自己的老师全部发生意外事故……可高考终究是高考,既然我们把它看待成那么重要的一场战争。逃脱不了。所以她不可能选择逃避的。那么,结束了之后昵?柏一冥停下来,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出手机按了开机键。
却依旧是断断续续的杂音。仿佛从遥远银河系外传来的信号,听不懂的频率刺痛着耳膜,最后无可奈何地返回。
在校门口碰见了阿郁,兴高采烈的样子表明他考得应该还不错。
“一起去玩吧?”阿郁主动走上来打招呼。
“不了。”笑了笑,“我还有事呢……得去找……”
“找谁?”
“就是直来找我的那个女生。很长一段时间没见,怪想念她的。”居然会说出这些,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谁啊?”对方却是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我这个学期忙着考试所以没注意到你的新动向……再说你一向对人爱理不理的……什么时候搞起了地道战啊?”
“不是……”本来柏一冥想说“你应该见过她的”,是的,在楼梯口明目张胆地跳到他身上,拍他肩膀抓他头发,虽然“哦哟哦哟别这样地反抗过,但还是无法拒绝。不是一次两次,而是很多次。现在想想也够奇怪的,为什么别人看见了不会一脸“哦哦”地来笑话。高中生不是堪称“没了八卦就活不下去”的么。是因为学习太紧张所以没有人顾得上去捕捉这类信息了么?还是看见了却觉得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而已。
原因到底在哪里。
柏一冥从随身带的瓶子里倒出药丸。阿郁凑上来说你在吃什么药啊,怎么经常看见你吃药。“不知道——我妈说是对身体好的。”
“……我看是壮阳药吧……”
话还没说完就被柏一冥一掌拍中:“放什么屁……”解释说是维生素片。
柏一冥突然想起来,一年前,也就是高二下半学期末的时候,自己因为过度焦虑而进过医院,医生说没什么要紧的,只是压力太大,导致性格有点孤僻罢了。最后随便配了点药丸。一开始自己还抵制吃呢,说没病吃什么药。可后来妈妈甚至动用了泪腺这样直白的武器,只好吃了。
好像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效果。除了微微的晕眩。
只是感觉自己离大家越来越远。不想说话,不想微笑。
再后来,枫林就出现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一直觉得离奇。她的做事说话风格,都直爽得不像任何周围的同学一样。根本不像一个临近高考的学生。
早就应该发现了吧。也许她不是真实存在这个世界的女生。是从哪里来,现在又去了哪里。只是为了陪伴自己度过这孤单的一年吗?可柏一冥宁愿相信,她是真的存在过的,在那一年里,有关她的记忆完整地刻在心脏上,然后植入大脑。只是也许她在别人的记忆里消失了而已。
可是,为什么会消失呢?
柏一冥把头埋到高高的衬衫领子里,无可奈何地湿润了自己的眼睛。怕是再也无法见到了吧……
nine
高考过后柏一冥度过了一个颇漫长的暑假。三个月的时间。长得好像过去的一年。
吃了一整年的药终于也可以停了。妈妈告诉他这其实不是什么维生素片,而是用来治疗他的抑郁症的特效药。以前之所有没特别说明是怕他不肯吃。
“你看你……现在完全好了啊。以前脾气很怪的啊,你都不记得了吧?谁和你说话你都不睬的。高三啊,果然不容易……”
“……”
什么什么?居然会有这样的事情?虽然心里极不情愿地发牢骚,但要发作也是不可能了。柏一冥异想天开,一定是这种药,其中的某一颗,产生了人性化的副作用,它一定是怕自己太孤单了,于是变成一个活生生的女生来陪伴自己。
而现在,一年后,时间到了,药效过期,她就消失了。之前很多不可理解的事情,都可以用这童话般的猜想来解释。对,一定是的。
男生拍了一下脸,怎么搞的,读书读傻了吧,居然会胡思乱想到这个地步。然后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笑。
ten
十月开学的时候,柏一冥拒绝了父母想要一起去的心愿,独自拎着大包小包乘坐一个多小时的电车来到陌生的郊区。以前和她一起也曾经来看过。
穿过四周吵吵闹闹的新生,男生慢腾腾地走到新生报到处,弯下腰来在报表上找到自己的名字,打了个勾。
然后去了学校的超市,柏一冥沉默地从这一边转到那一边,手上多出几个大小不一的脸盆。最后付帐的时候习惯性地摸自己的后裤袋,再一次落了空。
“又丢钱了啊——”恍惚中似乎听到有人这样说,心像被什么刺痛了一般,狠狠地颤抖,酸搅拌着甜在无人发觉的黑暗处尽情地发酵。抬头看见不远处明晃晃的光里,依旧是带着不怀好意的笑颜。空气里沾满熟悉的各类气体分子,相互撞击迸发出稀哩哗啦的声响,组合成迷幻朦胧的镜像。
像是一团充满奇迹的云。
不是没有幻想过,如果她再一次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情况,假如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解释,那自己也不会去追问她。“你到底是谁?”“你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请你别再消失了,一直留在我身边,好吗?”这样的问题,是一定要说出来的。无论如何都要说出来的。
“回来了……”女生从温暖的虚幻里走过来,很意外地没有伸手弄乱自己的头发,而是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发出若有若无的哽咽,很快潮湿的温暖弥漫了一大片,“不会……再消失了……我保证!”然后抬起头撞见男生欲言又止的表情,“我只是按照你父母的意愿去偶遇你,照顾你,然后引导你……你那么、那么地需要有人来认识你了解你……”真相终于大白。
原来她只是个普通的大学女生。是个放弃自己一年学业来偶遇照顾自己的女生。
“其实你不用解释那么清楚的……”望见女生吃惊的表情,男生突然感觉勇气大增似的,“让我们重新开始,来一次真正的认识,这就可以了。”
end
那个夏天,所有熟悉的陌生的,彩色的黑白的,完整的断断续续的,丝状的块状的,所有过期淡忘的记忆,以及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都被浸泡在药水味道的液态时间里,发酵溶解混合蒸发升华,循环往复,终于变成永不失效的恒久胶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