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泽文
对于一个喜爱沈从文作品的读者来说,去湘西凤凰,与其说是去旅游,不如说是去做文学朝圣。毕竟那是一个文学大师的故乡,也是一个文学大师最后的长眠之地。
走进凤凰古城,扑面而来的是熙来攘往的游人,以至要参观沈从文故居,必须排队购票、耐心等候。尤其是故居里专门出售沈从文作品的书屋,购书者更是络绎不绝。面对游客争相购书的场景,便让人感到这是对沈从文一生为人和为文的最大尊重与最终认可。毕竟其本人曾经长时间遭到不公正的冷遇,其作品也一度被斥为“消极”与“反动”。而等到文艺界重新接纳他,并且重新发现其作品的价值时,这位已经默然了很多年的老作家却含笑离世,乃至与诺贝尔文学奖擦肩而过……
走出沈从文故居,便决定立即去拜谒沈从文之墓。经人指点,我沿着沱江水流方向的一条曲弯小巷前行。虽然隔着一排临江的吊脚房屋,但江中泛舟游客的笑语欢歌还是很清晰地传进耳膜。随着曲弯小巷的不断向前伸延,小巷里的行人开始逐渐减少,直至看见一片稀疏的林木时,小巷已被一条城外的临江道路所取代。这时,喧闹的世界也突然安静了下来,没有了人声鼎沸,却有了回响山谷的江涛,还有风声与鸟鸣。直觉告诉我,听涛山就在眼前了,只是人在低处,无法看清它的全貌罢了。
一边走着,一边观察着,终于看见了一条石级小径从高处曲折下来,于是放弃了继续沿着大道前行,转而朝着没有人影的小径拾级而上,很快就看见一块方形石碑:上书“沈从文墓地”五个遒劲大字。继续拾级而上,又再见一块条形石碑,碑刻“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走近细看,才知这是著名画家黄永玉及夫人为纪念沈从文而立,碑文取自于沈从文说过的一句原话。细细品味这句经典的话语,不难想见一个文学大师对于故乡的始终眷恋与终极关怀。他说到做到,最终回归故里,永远长眠于凤凰城边的听涛山上,一年四季聆听着穿城而过的沱江涛声。
爬完了整整86级台阶之后,我站在被树木掩映的一块狭小台地扫视四周,可就是没有见到大墓,也没有看到高碑,我正在暗自纳闷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时,十步开外的一块大石后面突然闪出一个矮瘦的黑衣老人,着实吓了我一跳。我定了定神正要开口询问时,他却用浓重的本地口音先向我开口了。他说:“你是在找沈从文之墓吧,这块大石头就是”。我迟疑,更是惊异,一块粗糙的大石头竟然是沈从文之墓?一块只用小石子随意铺就而没有围栏的小台地就是一个文学大师的墓园?真是让人太意外了,同时也太让人震撼了。
庄重的脚步缓慢轻移,我终于走近了沈从文之墓,并且近距离地开始绕石细看比我高不了多少的一块大石头。石头是一块天然的五彩石,状如云菇,显得非常安稳。大石正面刻有一行小字:“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这是沈从文生前自己写下的四句哲言。而大石背面,则刻有其姨妹张充和女士的撰联:“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此外,五彩石上再也找不出其他文字了。这就是我看到的沈从文之“墓”,上面连最简单的姓名和生卒年月也没有镌刻,可他的骨灰就真实地埋藏在其下。更让人感动的是,2003年2月16日,他的夫人张兆和在北京去世之后,其骨灰也最终移埋在了这块五彩石下,从此一对分离了15年的作家夫妇,终于在凤凰城外一起“共眠”听涛,一同与凤凰的山水草木永远相伴。
选择在故乡凤凰城外的沱江之滨长眠,这是沈从文晚年间做出的一个重要决定。他也因此再次选择了远离喧嚣。安于寂寞、甘于淡泊。而对于每一个远道而来的拜谒者来说,除了在其墓园默然静穆之外,都会少不了在心中给他的“墓碑”补写上生平简历。我知道,原名叫沈岳焕的沈从文,1902年12月28日出生于凤凰古城;15岁从军,在沅水流域漂泊了5年;20岁时离开湘西进京从文执教,新中国成立后长期从事文物研究工作;1988年5月10日在北京逝世,享年86岁。他一生中出版各种作品80多种,500多万字,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中成书最多的作家。他的小说《边城》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其特殊地位,其表现的淳朴民风、民俗、民情以及原始朴素的人性美,令无数读者为之倾倒。他晚年所著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影响很大,填补了我国文化史上的一项空白。
“让后人处处可感的是他的淡泊平和,让后人自不待言的永远是他的星斗文章”,内心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已经走下了“象征其八十六年曲折人生之路”的86级台阶。虽然周身有些疲惫,但庆幸的是,我见到了世间“最朴素的坟墓”,我拜谒了凤凰镇“最重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