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飞
现在是1986年。
王小灶喜欢吮手指头。1986年王小灶长到十三岁了,还在吮手指头。他吮着手指头站在家门口,看到天德背着一杆猎枪向这边走来。阳光很刺眼,猎枪的枪杆上也泛着刺眼的光,这让王小灶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天德说他的猎枪是德国造的,他不让别人摸他的猎枪,只有大头例外。因为王小灶有一天看到大头背着天德的猎枪在村子里趾高气扬地转了一天。天德的枪法很准,常能打到一些野货。镇上的人说天德的枪法准是因为他的眼睛大,王小灶不这样认为,王小灶一直认为枪法准和眼睛大不大是无关的。王小灶说,天德,你干什么去,你是不是又要上山了?天德没理他,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但天德确实是要去山上。这时候,大头领着一班人向这边走来。大头是王小灶的同班同学,大头的爹在部队里当团长,王小灶亲眼看到大头的爹开着吉普车带着警卫员来学校里看大头。那时候刚好是课间休息,王小灶和大头他们站在教室旁边的墙脚跟晒太阳,然后,一辆车歪歪扭扭地挤进了他们的视野。从车上跳下来几个人,其中一个没戴帽子的就是大头的爹。大头的爹和班主任丁伟玲在办公室里交谈了很久,丁伟玲还在为大头爹泡茶时不小心将茶水洒得满桌都是,最后,他们还亲切地握了握手。然后,大头爹又坐上吉普车走了。从这以后,大头的身边就有了一群人。他们把大头也当团长了。大头看了王小灶一眼,然后对天德说,天德,你去哪里?天德的脸上马上就有了笑容,天德说,去山上,你们去不去?大头说,我们跟你一起去。这时候王小灶把手指头从嘴里拔了出来,王小灶说,我也要去。王小灶又说,我也要去山上。大头忽然笑了,大头身边的人也跟着一起笑。大头对他们说,王小灶也想跟我们一起去,你们说他是不是神经了,这么胆小的人也想跟我们一起去,要是山上碰上野猪怎么办?大头的意思好像是碰上野猪他们就不怕似的。后来大头又说,王小灶,你要是真的想跟我们一起去,那你就从我的胯下钻过去。大头说完就张开了双腿。王小灶将脸涨红了,王小灶说,大头你不要以为你爹是团长我就怕你。你爹是团长不等于你就是团长,你只是我的同学。大头说,我又没说我是团长,我也没让大家跟着我,这是人家自愿的,你这种胆小鬼,永远也没人跟你玩。大头顿了顿又说,你这么大个人还吮手指头,你说你是不是有毛病。
王小灶看着大头他们跟着天德走了,王小灶就很落寞。后来王小灶又不知不觉把手指头放进了嘴里,他离开家门口,来到操场,看到吴曼莉和几个女同学在跳房子。吴曼莉的两只小辫在跳动时一耸一耸的,其实王小灶经常可以看到这两支乌亮的小辫,因为吴曼莉坐在他的前排,而且,吴曼莉是他们的班长。丁伟玲让吴曼莉记那些不守纪律的同学的名字,王小灶的名字就往往排在最显眼的位置。这让王小灶很气愤,最大的吵包应该是大头才对,可是吴曼莉不记大头的名字。王小灶于是就怀疑大头和吴曼莉一定是想要谈恋爱了。王小灶想,吴曼莉一定是看上了大头的爹在当团长这一点。吴曼莉长得很漂亮,因为她长得像她的妈。吴曼莉的妈是镇医院妇产科的医生,据说是很风流的一个人。王小灶就经常看到吴曼莉的妈穿着时髦的衣裳从镇医院里出来。王小灶想,吴曼莉的妈,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多岁。
王小灶在旁边看吴曼莉和几个女同学跳房子,看了一会儿,王小灶说,吴曼莉,我想和你们一起跳房子。吴曼莉忽然停止了跳,大笑起来。吴曼莉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对着其他几个女同学说,你们听见没有,王小灶这个男人婆想跟我们跳房子。几个女同学也放肆地大笑起来,这让王小灶很没面子。王小灶说,吴曼莉,不想让我跳你就说好了,你不能叫我男人婆的。吴曼莉停住了笑,吴曼莉说,那叫你什么,叫你胆小鬼,我看叫你瘪三算了。王小灶更加气愤了,他的胸脯剧烈起伏着,他很想拔出他的拳头搡吴曼莉几拳的,但是他怕吴曼莉告诉大头,那样的话,他王小灶就有的受了。王小灶后来走开了,王小灶想,再不走开,也轮不到他跳的,于是王小灶就走开了。王小灶离开之前,叹了一口气。王小灶叹气的意思是说,真没意思啊。
王小灶后来就一直坐在自己的家门口,他看到从东边过来许多人,又从西边过去很多人,他们谁也没有看王小灶一眼。王小灶太孤独了,王小灶孤独的原因是因为他胆子小,上次校运会跑步,发令枪一响,人家跑出去了,他却在砰的一声中吓跌在地上。其实王小灶跑步是很快的,就因为跌了一跤,而拉了班级团体总分的名次,这让班主任丁伟玲很不高兴,老是在班会课上提这件事,使王小灶很没有面子,所以,王小灶在心里非常厌恶丁伟玲。丁伟玲长很矮胖,王小灶就在心里喊丁伟玲柴油桶。王小灶孤独的另一个原因是王小灶的个子很小巧,可以说,王小灶不敢与班上的任何一个男同学玩扳手腕的游戏,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大头他们在下课时围拢一个圈儿扳手腕,呜哇呜哇乱叫。王小灶孤独的再一个原因,是王小灶的妈老去菜场捡人家不要的莱叶。上次吴曼莉就公开讽刺过王小灶,吴曼莉说王小灶长得像莱叶,那是因为王小灶是用菜叶养大的。那时候王小灶差一点点就要向吴曼莉扑上去了,但是他看到大头也在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他心中的那团火焰很快熄灭了。为此,王小灶劝娘不要再去捡莱叶了,娘白了他一眼,娘说,不捡菜叶,难道能捡到钞票。
王小灶后来离开了家门,他关上门,仔细地看了看家里的一切,看了看墙上许多黑白照片。黑白照片里王小灶的所有亲人都朝着他笑。王小灶去了山上,王小灶想,山是国家的,大头他们能去,我就不能去吗?王小灶忘了他去山上的时候已经黄昏了,王小灶爬上那座叫钟瑛的山时,他看到山那边挂着半个火红的球。
王小灶想要回来了,回家的时候,他居然会找不到路。这座山他们的班主任丁伟玲带着他们来过,他自己也偷偷来过一次,现在居然会找不到路了。王小灶很奇怪自己找不到路心里却一点也不急。天终于完全黑了下来,王小灶转悠了半天,仍然没有找到路。王小灶后来找了些细软的柴草,堆在一个低洼的地方,那旁边还有一块大石头挡风,王小灶躺在里面就很舒服。和往常一样,王小灶又做梦了,王小灶梦见自己和吴曼莉很要好了,他们在一起跳房子,还梦见他和大头干了一仗,最后,大头被他压在了身下。王小灶做了这样的梦,所以,王小灶的脸上才会浮起笑容。第二天的太阳就照在了他的笑容上。王小灶睁开眼,他满足地伸伸腰,这时候,他看到了他身边竟然静静躺着一只乌龟。那是一只身上长满青苔的山龟,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这只乌龟看,小乌龟也睁着光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并且,朝他点了点头。王小灶终于笑了,王小灶下山的时候,手里捧着那只乌龟,王小灶嘴里还哼起了一首叫《万里长城永不倒》的歌,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王小灶大着嗓门兴奋地唱着。王小灶不孤独了,王小灶想要过另一种生活。
王小灶朝自己家走去,他远远地看到娘在家门口撅着肥大的屁股生煤炉,大概是烟太呛人的缘故,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王小灶还看到娘的身边
是一篮子的青菜叶,王小灶就想,今天中饭就一定是青菜炒饭了。王小灶不再去关心中饭吃什么,他进屋取了书包,又出来,向学校走去。王小灶记得今天是星期一,而且他肯定是迟到了。但是王小灶一点都不急。王小灶的娘连抬起头看他一眼都没有,更没有问一声他昨天晚上死到哪儿去了。王小灶想不问也好,王小灶来到学校,学校正好是下课时间,王小灶走进教室,他看到大头他们又围成一圈儿在猜拳,吴曼莉她们在丢小沙包,谁也没有注意到王小灶的到来,这让王小灶感到很悲哀。王小灶把书包丢进了课桌,然后,他把那只绿色的小乌龟放在课桌上。小乌龟又向王小灶点了点头,两只小眼睛里闪烁着善良的光芒。王小灶爱怜地把小龟拢在了自己的手中。王小灶一抬头,大头正站在他旁边不怀好意地笑着,大头身边还站着许多人。王小灶说,大头,我昨天在山上过了一夜,逮回来一只小乌龟。王小灶的意思是说大头你别威风,我敢在山上过一夜,你敢吗?大头说,你骗人。大头又对身边的人说,他骗人,他也敢在山上过一夜,我看他的小乌龟一定是从天德那儿偷来的。王小灶也对着大头和大头身后的人说,大头,你不许说我不敢上山过夜,也不许说我的小乌龟是从天德那儿偷来的,难道钟瑛山是天德他们家的吗?王小灶的话让所有人笑起来,因为大家都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王小灶就是吃了虎胆他也不敢用这样的口气和大头说话。果然大头用手指头指着王小灶的鼻子说,王小灶,你有种的话你给我再说一遍刚才的话。王小灶没有再说一遍刚才的话,王小灶说,大头我告诉你,我这个人好话从来不说第二遍的。说完王小灶用手抓住了大头那只放在王小灶鼻子上的手指头,并且奋力向后扳去。大头哇哇地叫起来,大头的叫声吸引了许多人,吴曼莉也停止了丢沙包,她看到大头那张已经变成蟹青色的脸,也看到了王小灶那张兴奋过度而通红的脸。吴曼莉宁愿相信太阳会突然掉下来,也不愿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最后,王小灶放开了大头的手,他把手指头放在大头的鼻子上说,大头,你给我听好,你要是再敢把手指头伸到我鼻子上,我就扳断你的手指头。大头缩着脖子,他用憎恨的目光看着王小灶,他说王小灶你有种,你有种我们走着瞧。大头拼命地揉着手指头,他掉转头对身后的人说,你们这群鸡巴东西,你们发什么呆,你们真是太没用了,你们连王小灶都不如。
后来上课铃就响了,敬爱的丁伟玲老师走进了教室,吴曼莉说,起立。大家就起立了,大家还说,老师好,当然王小灶也说了。接着丁伟玲说,同学们好。再接着吴曼莉又说,坐下。大家就坐下了。丁伟玲说,同学们,打开书本,翻到第18页。刷刷刷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王小灶也翻开了书,王小灶也翻到了18页。但是王小灶听不进丁伟玲的一句话,一直以来,王小灶的成绩总是和大头不相上下,要么是大头倒数第一,要么就是王小灶倒数第一。王小灶觉得上课真是太无聊了,他就把手伸进课桌玩那只小乌龟,玩了一会儿乌龟,他觉得没趣。这时候,他看到了前排吴曼莉那两只乌亮的小辫。一个念头跳进了他的脑海,他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终于,他还是颤抖着从课桌里取出了小刀,那是一把削铅笔的锋利的小刀。他把小刀伸向了吴曼莉的辫子,小刀接触头发的声音是无声的,但是王小灶还是听到了那种像锯树一样的声音。王小灶兴奋极了,这时候,吴曼莉突然回过头来,她看到了王小灶手中的小刀。吴曼莉说,你是不是不想做人了,王小灶,就算你敢上山过夜,你也不该用刀削我的头发吧?吴曼莉接着又冷笑了一声,说,有你受的。王小灶这一天就一直在想吴曼莉的有你受的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告诉丁伟玲。王小灶一直没看到吴曼莉有什么实际行动,也没看到吴曼莉请大头帮忙收拾自己。到放学的时候,王小灶就基本放心了。
王小灶回到家,王小灶看到了爹和爹的扁担。这是王小灶家用来挑水的扁担,安了自来水后,已经有两年没用了。王小灶还看到了爹那张冷冰冰的脸,王小灶的爹的脸一向都是冷冰冰的。王小灶说,爹,你拿着扁担干什么?王小灶的话刚说完,爹的扁担就铺天盖地下来了。爹说,人家头发有剃头师傅会剪,让你去操什么心!王小灶像一只被斩了一刀的鸡一样痛苦地嚎叫并且奔跑着,王小灶的爹就在后面追。镇上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停下脚步,他们看着王小灶的爹追打王小灶。王小灶跑得再快也跑不过他爹,终于他被爹追上了,扁担就再一次向王小灶扫去。王小灶听到爹说,我叫你跑,我看你能跑到哪儿去,然后他感到腿上很麻地来了一下,再然后他就跌倒了。爹说,你给我起来。王小灶站了起来,还没站稳,又跌倒了。王小灶爹的脸色忽然就变了,他扔掉扁担,背起王小灶就往医院跑。王小灶的脸上都是泪水,泪水滴到了背着他的爹的脖子里,因为他看到爹老是在缩着脖子。王小灶知道是自己的腿不行了,但是在爹的背上,他重温了童年的旧梦。王小灶记得爹最后一次背他是六岁的时候,他们一起去大会场看戏。至今王小灶仍然记得那场戏的名字叫做《双狮图》。王小灶透过泪眼迷蒙,看到了躲在墙角暗笑的大头。王小灶就吼起来,大头,你再给我笑,我有你好看的。大头果然不笑了,大头忽然有些怕这个以前总是很温顺的家伙了。
医生说,没什么事,骨头伤了,神经也伤了,但是骨头没有断,需要休息。于是王小灶每天上学都必须由爹背着他去,放学了又背回来。王小灶看到吴曼莉时,就露出了仇恨的目光。王小灶说,吴曼莉,我要报仇的,我先给你提个醒,我连大头都不怕,我难道会怕你?吴曼莉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吴曼莉的笑完完全全是送给王小灶的。吴曼莉低声下气地笑,是因为大头靠不住了,而王小灶又对她构成了威胁。此后的几天里,吴曼莉老是把头转到后边来,朝着王小灶笑,而且,她居然把作业也给王小灶抄了。吴曼莉是班长,成绩当然是好的,作业基本上是对的,所以,抄她的作业是一种荣幸,这种荣幸以前是大头的,现在不是了,现在是王小灶的。这让大头很气愤,王小灶听到了大头咬牙切齿的声音,但是王小灶装作没听见。王小灶想,这下,要你尝尝孤独的滋味了。因为有许多人,他们喜欢和王小灶玩了,因为王小灶根本就不怕大头了,那么有王小灶在,他们也就不怕了。再说,他们以前受了大头不少的气,现在,现在哼哼大头你爹是军长也不管用了。军长怎么了,军长又不会给我们好处。更令大头气愤的是,有好些人居然还抢着要背王小灶了,没几天,王小灶的爹不用再接送王小灶上学了,他老是看见有人背着王小灶回来,而且身边跟着许多人。
有一天大头在厕所边截住了吴曼莉。大头说,吴曼莉,你是不是想和王小灶谈恋爱?吴曼莉很惊讶地瞪了他一眼说,你说什么呀,我会跟他谈恋爱?大头说,那你为什么跟他那么好,他连路也不会走了,你还对他那么好。吴曼莉说,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大头看着吴曼莉的背影和一耸一耸的羊角辫一起远去,大头就又把牙齿磨了一回。
王小灶的腿终于好了,但是走路的样子还是一拐一拐的。王小灶记得那天的阳光很好,他和一
群人在操场边玩那只绿毛小乌龟。吴曼莉在不远处跳牛皮筋。吴曼莉跳牛皮筋的样子王小灶很喜欢。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喜欢。王小灶想,要是长大了能讨吴曼莉做老婆那该多好。王小灶这样想着的时候,大头一步一步地向这边走来。大头穿了一套新军装,那是他爹给他的。尽管大头的个子很高,但那套军装还是显得太肥大。大头就这样把脖子以下的部位藏在一套军装里,一摇一摆地过来。王小灶看着那两只大裤腿,他在想那里面要是养兔子的话,一定可以养六只兔子,每只裤腿三只,这是一道最简单不过的算术题。王小灶还看到大头手心里握着一把东西,王小灶的视力很好,几乎所有成绩不好的人视力都好。王小灶视力好,所以才看到了大头的拳头比以前大出了许多,那里面一定握着东西。王小灶想,大头来了,大头来了一定不会有好事情的。果然,大头走过来,他摊开了手掌大声喊,谁要子弹壳。大头的手心里躺着几颗锃亮的子弹壳,所有的视线便从那只小乌龟身上移开,降落在那几只子弹壳上。而且,有好些手还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王小灶其实也很喜欢子弹壳的,但是他的嘴里反复说着,有什么稀奇,子弹壳有什么稀奇。尽管王小灶这样说着,但是所有人还是围住了大头。大头得意又轻蔑地朝王小灶笑了笑。王小灶看到大头的手掌又合拢了,大头说,想要子弹壳的,跟我来。所有人都走了。就连走得最迟的瓜子也说,王小灶,我跟大头走了,大头有子弹壳,你没有。王小灶看到许多本来围着他的人全都走了,陪着他的只有一只绿毛小龟。王小灶将小龟抓在手里,他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失败感,他开始仔细回想每一个细节,他的突然变得不可得罪,使他像变了人似的有了地位,但是,有些东西是不可改变的,比如大头可以利用他爹的子弹壳拉拢这么多人,他不可以,因为他爹只是煤饼厂的工人,他不可能送给大家煤饼,而且大家对煤饼也不感兴趣。而他的娘连工作也没有,他娘只会到菜场去捡那些没人要的莱叶。王小灶站在操场边,王小灶很心痛,心痛是因为王小灶苦苦得来的东西,敌不过几个子弹壳。
有一天王小灶看到瓜子在玩一枚弹壳,王小灶就知道那一定是大头给他的。王小灶说,瓜子,子弹壳就让你叛变了,你是个软骨头。瓜子笑了,瓜子把子弹壳挂在脖子上,原来他在弹壳上钻了一个洞。瓜子说,软骨头有什么关系,软骨头又不犯法。王小灶就很生气。他想怎么办,人都跟着大头走了,怎么办。后来他说,瓜子,你别走开,你在这里等我,我请你们去小乐园吃冷饮。你去叫几个人来吧,我请你们吃冷饮。王小灶说完就向家里奔去,他要去拿钱。确切地说是拿爹的钱。那些钱藏在一个墙洞里,别人不知道,王小灶知道。王小灶亲眼看到过爹在半夜里起来一张一张数钞票。王小灶拿了钱,他只拿了一部分钱,他想喝冷饮一定够了,他就拿了大约几个人喝冷饮的钱。王小灶拿钱的时候心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王小灶想,我这是在做贼。王小灶又想,我不是偷别人的,我是偷自己家的,我不能算是贼。王小灶的脑子里挤满了不少东西,但王小灶拿了钱还是飞快地跑了起来。王小灶果然看到瓜子和几个人乖乖地等在那儿,他们的胸前都挂着一枚子弹壳。王小灶在心里骂,都是叛徒,都是软骨头。但是王小灶不敢骂出声来,王小灶知道现在还轮不到他骂的时候。
王小灶领着一班人走进了小乐园,王小灶走在最前面,他的样子就很神气。镇上有许多人都看到了,摆水果摊的云标说,这不是阿大的儿子吗,看他以前软不拉叽的,今天怎么会这样威风?王小灶愤怒了,他的愤怒用他的目光表达出来。王小灶走过去,王小灶说,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我让他们把你的水果摊掀了。王小灶说这话的时候,身后的几个人就紧紧跟着他,这让云标感到害怕,他突然觉得忠厚老实的老大养的不是一个忠厚的儿子,他终于没有再吱声,等王小灶他们走远了,他才狠狠地呸了一声。
王小灶他们在小乐园喝了冷饮,他们喝得肚子都快胀破了,他们都说,王小灶,你什么时候有钱了再让我们来小乐园吃吧。王小灶笑了一下,王小灶说,想喝冷饮,你们要跟着我才对。
王小灶重新去上学的时候,发现大家对大头都有些若即若离了,王小灶才知道钞票比大头爹厉害,钞票比什么都厉害。大头对瓜子说,瓜子,你们又跟王小灶了,那是个男人婆,软蛋,你们也跟他。瓜子小声对大头说,他请我们上小乐园了,你要是每人给我们发一套军装的话,我们当然听你的。大头的头马上就垂了下去,大头知道自己只能发发子弹壳,发军装是他爹的事,他怎么会发得起军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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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灶这几天就很神气,除了每次考试仍然停留在倒数第一倒数第二以外,他的作业每次都是良,因为他是抄了吴曼莉的。王小灶这天很神气地回到家,他看到爹坐在油腻腻的桌子边,模样很怪地朝着他笑。他知道爹从来不对他笑的,所以他对爹的笑很害怕。果然,爹很轻地问他,王小灶,你有没有拿爹的钱?王小灶说,没有。爹又问,你想想看,是不是有一次拿错了钱,把爹的钱拿出去,一不小心就用了?王小灶这次想了很久,他终于说,爹,我记起来了,上次拿错了钱。我长大了以后再还你好了。爹冷笑了一声,爹说果然是你这个杂种。王小灶的爹再也不用扁担敲他了,用扁担的话一不小心还得去医院,还得由他付医药费。这次他把王小灶绑了起来,绑在一条长凳上。然后,他扒去了王小灶的裤子。王小灶瘦骨嶙岣的屁股就露了出来。王小灶的爹解下了皮带,接着,杀猪一样的嚎叫就从王小灶家传了出来。
王小灶再去上学的时候,走路又是一拐一拐的。大家以为王小灶的脚又被他爹敲伤了。王小灶说,不是,是屁股,这次敲的是屁股。瓜子常来背王小灶上学和放学,瓜子说,王小灶,你就是不再请我去小乐园喝冷饮,我也要背你。这让王小灶很感动。王小灶说,他们呢,他们怎么不和你一起了?瓜子说,他们和大头一起去看了一场电影,是大头请的客,吴曼莉也去了。王小灶说,他娘个大头,他比我厉害。
王小灶开头几天很平静,下课了就一个人玩那只小乌龟。偶尔瓜子找他说说话,他们两个人看上去都很孤独。瓜子因为大头没让他去看电影,心里也很气愤,而且大头说他是两面派,他就更气愤了,所以他偏要和王小灶在一起。有一天王小灶的伤好得差不多了,王小灶就问吴曼莉,王小灶说,吴曼莉,你和大头去看电影了吗?吴曼莉说,看了。王小灶冷笑了一声说,你是不是看上他了?吴曼莉说,我怎么会看上他,他的成绩和你差不多我怎么会看上他?再说,就是看上他也是我自己的事。吴曼莉的话让王小灶很伤心。王小灶趴在桌子上忽然开始流泪。吴曼莉看到王小灶的书本也打湿了,这让吴曼莉感到害怕。吴曼莉想,王小灶这个人怎么了?
王小灶找到瓜子,王小灶说,瓜子,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接着王小灶就把嘴凑在了瓜子的耳边。瓜子的脸一下子就变青了。瓜子说,王小灶,这样做不好。王小灶冷笑一声,王小灶说,你是个胆小鬼,人家叫我男人婆,我都比你胆子大。瓜子说,那让我想想,你让我想一想一卜
第二天王小灶见到瓜子时,看到瓜子的眼红红的,一定是一个晚上没有睡好。瓜子朝王小灶点了点头,王小灶就笑了。课间休息的时候,王小灶和瓜子看到大头和一群人在一起,王小灶和瓜子就走了过去。王小灶气势汹汹的,许多人看到了王小灶脸上的杀气。王小灶朝大家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大头说,王小灶你想干什么?王小灶冷笑了一声,王小灶突然向大头扑去,瓜子也蹿上去扳大头的脚。大家都跑远了,跑到校门口又扭转头看。他们看到三个人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尘土飞扬的样子,有一种万马奔腾的味道。王小灶和瓜子显然不是大头的对手,因为王小灶和瓜子的身体其实都是很单薄的。很快他们看到王小灶的嘴角都是血,而瓜子的眼睑显然是肿起来了。他们奋力地拼搏着,三个人身上都是泥。大头终于将两颗豆芽一样的头夹在了自己的臂弯里。大头将两个人都压在身下,大头说,你们以为两个人就可以算计我了吗?老子的爹是团长,老子以后就一定不会是团长以下。你们算什么,我一直让着你们,你们还敢在我头上动土。
有很长一段时间里,王小灶和瓜子都被他压在身下,不能动弹。大家又慢慢围拢来了,他们能更真切地看到面前的大战。谁也没看清王小灶是怎样翻身压在大头的身上的,反正王小灶忽然大吼一声,从大头身子底下一骨碌钻了出来压在了大头身上。王小灶的吼声让人害怕,他红了眼睛的样子更让人害怕。他的手里忽然有了一把明晃晃的西瓜刀,这把刀曾经帮助王小灶家剖过许多西瓜。现在王小灶将它架在了大头的脖子上。王小灶歇斯底里地喊,大头你再动一动,我就斩了你。大头果然不动了,他两只眼睛的目光全部落在刀子上,由于距离太近的缘故,他的眼睛变成斗鸡眼。瓜子也从大头身下钻了出来,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抬起脚狠命向大头的肚子踩去,大头的一声惨叫也随之爆发出来。这时候大家才看清原来瓜子穿着一双劳动皮鞋,那是他爹上班时穿的皮鞋,所以大家一致认为王小灶带刀子和瓜子穿劳动皮鞋是有预谋的。瓜子没有解恨,瓜子说,大头你刚才把我弄痛了。说完瓜子又提起脚向大头踢去。
丁伟玲终于出现了,丁伟玲的出现是因为吴曼莉报告了丁伟玲。丁伟玲挤进人群,一把拎住了王小灶的耳朵,王小灶才站起身来。丁伟玲说王小灶我看你一定是疯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王小灶没说话,他把刀子插在了腰间。并且拍了拍手掌。他的意思是拍掉灰尘。
丁伟玲在班会课上批评了王小灶和瓜子,丁伟玲说要是被校长知道,王小灶和瓜子就会被开除。丁伟玲让王小灶写了检查,又让瓜子写了检查。还让全班同学写了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大家都以为,这件事很快就会过去的,而且学期也即将结束了,再说有些人跟着大头,有些人又跟着王小灶了,扯平了,大约会平安无事的。
但是有一天教室的玻璃窗突然碎得一塌糊涂,课桌底下都是碎屑,而且上课的时候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缩着脖子,那是因为这间教室连一块完整的玻璃也没有了。校长很快知道了这件事,校长说,要查,一查到底。校长的口气有些像派出所所长的口气。镇上派出所的海所长就老是这样说,查,一查到底。每个学生都按规定写了纸条,纸条上是每个学生知道的嫌疑人。没想到结果嫌疑人很多,那是因为平时有意见现在是报复的机会。所以许多人都上了黑名册。调查毫无进展,玻璃却重新装了起来。然后一切都平静了,尽管校长还在不停地说,查,一查到底。学期都快结束了,再过半个月就要期末考,查个屁。但是王小灶的心里很难受,这个人没有查出来所以他很难受。终于有一天,他走进了办公室,站在丁伟玲的旁边。丁伟玲在批改作业,头也没抬地说,什么事?王小灶说,玻璃是我捅坏的,是我用我们家以前挑水的扁担捅坏的。丁伟玲的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落在王小灶身上,丁伟玲摘下眼镜用软布擦了擦。丁伟玲想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人主动承认是他捅的玻璃?丁伟玲用手背碰了碰王小灶的额头。丁伟玲叹了一口气。丁伟玲不想把这件事报告校长,报告校长王小灶就不可能留在学校了。可是王小灶突然大声说,丁伟玲你这个柴油桶,玻璃是我捅坏的,你为什么要不相信呢?许多老师的目光就射向了丁伟玲和王小灶,他们静静地看着他们俩。丁伟玲只好领着王小灶去了校长办公室。校长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后来校长和丁伟玲就谈了很久,王小灶一句也没听进去。
丁伟玲先去了王小灶家。王小灶看到丁伟玲和爹隔着一张桌子谈话,他们的话很少,这是因为王小灶爹不太会说话的缘故。他们的样子看上去像谈判一件不怎么谈得拢的事情。王小灶的目光很散淡,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因为去了一趟山上,就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王小灶后来看到丁伟玲左脚迈出了门槛,右脚也迈出了门槛,然后,丁伟玲就一摇一摆地消失在王小灶的视线中。
王小灶想,接下来,就是爹把自己绑在长凳上,然后剥去裤子,用皮带抽。王小灶对那次暴打记忆犹新,那是因为他觉得这有些像电影里国民党对地下党员用的老虎凳。没想到爹没有打他,因为他觉得脸上麻了一下,他一抬头,才发现父亲落下了眼泪,滴在了他的脸上。爹说,小灶,你不能读书了,你也不是读书的料。你以后就顶职到爹的厂里做煤饼吧。王小灶听到了爹温和的口气,这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他伸出了冰凉的手,擦去爹的泪迹。王小灶想,大头说他长大了不会小于团长,而他最多只是一个生产煤饼的工人,吴曼莉会看得上自己吗,谁也不会看得上自己的。失败感再一次袭击了他,他开始为自己的举动后悔。
王小灶在家里待了一个月,娘让他跟着去捡菜叶,他不愿去。他只是每天站在门口看走来去走的人。人家说,王阿大的尾巴,你怎么没去读书?碰上是年纪大的,王小灶就笑笑说,我不读了,读书有什么用,我不读了。碰到年纪轻的说这话,王小灶就冷笑一声,瘪三,王阿大是你叫的吗?王小灶有一天看到天德又背着老掉牙的德国造双筒猎枪从门口经过,王小灶说,天德,我跟你去山上。天德迟疑了一下,天德迟疑是因为他听说王小灶突然变得很横了。但最后天德还是摇了摇头,天德想我有枪的,我不怕你,你再横也没有用。王小灶望着天德远去的背影说,天德,我叫你后悔,我一定会叫你后悔的。
王小灶的日子很寂寞,所以他常去学校门口转悠。他看到吴曼莉和大头有说有笑地走进了学校,看到那些胸前挂着子弹壳的男同学走进了学校,又看到瓜子进了学校。瓜子看到了王小灶,瓜子说,小灶,大头最近的成绩好了不少,他爹答应如果他能考到80分就让他去城里。王小灶想,看来最惨的还是我了。他看到教室装着的明晃晃的新玻璃,他就想起了星期天他捅玻璃的情景,他捅红了眼,手都破了。那时候他想的是,如果我捅了玻璃,同学们就都会把目光投向我了。
这天王小灶在镇子上闲逛,他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走路一晃一晃的。他走过了百货商店,商店里那个镇长的老婆正和大家高声谈笑,一边笑一边磕着瓜子。那是一个卷着头发而且胖得不成比例的女人,是一个让王小灶很厌恶的女人。王小
灶走过了大庙,走过了知青饭店,然后他拐进了庙后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庙后弄的。他看到天德家的大门敞开着,他就走了进去,他说,天德,天德你给我出来。没有人回答。王小灶就上了楼,天德家是两层的水泥结构小楼。王小灶说,天德,你给我出来。天德还是没应声,这时候,他看到了那支德国造的双筒猎枪,像一个孤老太一样寂寞地立在墙边。王小灶顺手抓住了枪杆,枪很重,王小灶感到了枪的分量。王小灶的心跳加快了,一个念头闪了出来。王小灶被自己可怕的念头吓了一跳,但他还是拿着枪向楼下走了,到半中央,他想了想又折回去了,打开天德家的后窗,把枪扔了下去。天德家的后窗是一片长过膝盖的野草地,王小灶听到卟地响了一下,王小灶就拍了拍手。
王小灶又晃晃悠悠出现在街上。
王小灶又回到了家里。
王小灶又看到他的娘撅着肥大的屁股生煤炉。
王小灶想,为什么结过婚的女人屁股都大?比如镇长老婆,比如丁伟玲。他想,吴曼莉以后会不会是一个大屁股女人?
王小灶半夜的时候悄悄溜出了门。王小灶觉得夜里真的很冷,他直打着寒噤。王小灶颤抖着猫腰来到天德家的屋背后,在街上的路灯下他看到了自己呼出的热气。王小灶在草丛中摸索着,王小灶在长及膝盖的乱草中摸了很久,他终于摸到了冰凉的铁。他拾起那块铁,开始疯狂地奔跑。他进屋的时候,碰在了门上,爹咳嗽了一声,说谁?王小灶说,我,我小解。王小灶把猎枪藏在了床底下,然后他上床了,他的身子很久都没热过来。他一夜没有睡着。王小灶想,有了枪,以后就可以像天德一样上山打猎了。
第二天王小灶病了,王小灶昨晚受了凉,所以他得了重伤风。王小灶的重伤风持续了七天时间才好转。王小灶的重伤风痊愈的时候,学校里已经开始期末考了。王小灶又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他晃荡着去了学校。路上的时候,王小灶看到了天德,天德正在一家玻璃店前晒太阳。天德的双手相互搓着,那是因为他没有枪了,所以两只手很不习惯。王小灶不知道,他生病的第一天,天德就骂了一天的街。天德说,谁偷了枪,让他走火打死自己,让他被汽车火车撞死,让他被河淹死。天德第二天就不骂了,因为大家都听出来天德的嗓子已经哑了。天德变得很沉默,他老是在人家店门口晒太阳。王小灶说,天德,你今天不去打猎吗?天德突然发作了,他将脸涨成酱红色,愤怒地喊,王阿大的尾巴,我不要来挖苦我,你不要以为你敢对大头动刀子我就怕你。
王小灶想了想,最终他没有再吱声。他向学校走去。学校正在考试,他就踮着脚透过窗子看他以前的同学们考试。大头已经坐到了王小灶原先的位置,这让王小灶很不舒服,因为那样每天都可以看到吴曼莉的小辫。王小灶看到大头在偷看吴曼莉的卷子,而且吴曼莉把卷子拉得很低,这无疑是在配合大头偷看。王小灶很生气,他想,吴曼莉真是个狐狸精。他又想,大头考80分就可以到他爸爸那儿去了,就可以进城了。王小灶就猫下腰在窗下放尖声音大喊起来,大头偷看,大头偷看。监考老师本来是坐着的,现在他站了起来,他不是丁伟玲,他是外校的,对调着监考。他说,谁是大头?没有回音。他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很响的一声,讲台上就扬起了一蓬灰。他又说,谁是大头,给我站起来。大头终于站了起来,大头站起来时,狠狠地说,妈的王小灶。他听出了那种像太监一样的声音一定是王小灶发出来的。不是王小灶又会是谁呢!
学校放寒假了。瓜子来找王小灶玩,瓜子说大头恨死你了。王小灶就笑笑。王小灶带瓜子上了阁楼,他掏出了那支枪,他看到了亮蓝的颜色,他又看到了瓜子张大的嘴。瓜子说这不是天德的枪吗?王小灶说,现在是我的,你这个胆小鬼要是说出去了,我就一枪结果你。瓜子说,我怎么会?然后,瓜子也摸了摸枪,胆子渐渐大了,又抱过枪玩起来。瓜子说,这个天德,以前不准我们摸他的枪,现在哼哼,有我摸的。王小灶说,别乱动,小心走火,枪是有保险的,小心走火。他们想那个豆瓣一样的东西大约就是保险,但是他们不知道是关着的还是打开的,因为上面标着的是外国字。王小灶拿起枪瞄向窗外,王小灶让准星缺口和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三点成一线,并且用嘴巴虚拟着开枪。啪,啪啪,啪啪啪。瓜子提醒说,这枪只能响两响,它是双筒,你刚才啪啪啪响了三下。王小灶愣了愣,他对瓜子的提醒很反感,但又说不出什么,只好说,你懂什么?
王小灶看到镇长女人扭着肥大的屁股向这边过来了。经过王小灶家的窗下,又走了过去。王小灶将枪对准镇长女人的屁股。王小灶说,啪,啪啪,啪啪啪。突然王小灶听到了一声真切的枪响,他看到一个女人跌倒了,他又看到瓜子青着脸一言不发地跑下楼去。王小灶想,不好了,怎么办?不好了,我把镇长女人打死了。他坐在楼板上想了很久,最后,他下了楼,并且向钟瑛山飞奔。他的心一直咚咚狂跳着,他想,现在,派出所海所长一定在叫,查,一查到底。他看到太阳落到了山的那边,他就抱了一些柔软的柴草堆在以前睡过的地方。第二天早上,王小灶觉得肚子很饿,阳光很刺眼。他看了看熟悉的小镇,然后向山的反方向走去。
王小灶突然失踪了,他很久都没有回到小镇。镇上的人在背后说,会不会在外面死掉了?大头没有考到80分,但还是进了城。大头进城的时候,他说他最想的是王小灶。这让瓜子大感意外。
五年以后的春天,王阿大和他老婆在院子里晒太阳,他们的头发白了,那是因为王小灶突然不见的缘故。王小灶以前经常挨打,现在人不见了,王阿大就感到很落寞,甚至很伤心。他们坐在院子里叹气,他们说,如果王小灶还在的话,今年十八了。这时候,他们看到家门口站着一个胡子拉碴的人,这个人很瘦弱,喉结一突一突的。这个人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们俩。王阿大站起身来,走到那个人的身边,仔细地看了他很久,他看到这个人的眼里忽然有了泪痕。王阿大说,你不会是王小灶吧?那个人点了点头。这时候,王阿大才看清王小灶下身晃着一只空荡荡的裤管。他这个人就像一片树叶一样,随时会被吹走。
王阿大忽然发怒了,他说你跑哪儿去了,这么多年你跑哪儿去了?王小灶没有回答,过了很久,才谦卑地笑笑,轻声说,有饭吗?王阿大的老婆捧出了饭,他们看到王小灶狼吞虎咽地吃着。王阿大说,那个女人没有死,那个女人只是被响声吓了一跳,后来就爬起来跑了。但是那个女人后来还是死了,因为她奶子里生了东西。她的死与你是无关的。王小灶听到这里就猛拍了一下腿,拍下去才知道那地方是空的,他爬火车时从车顶上掉下来,被压断了腿。但是,假如他知道那女人只是吓了一跳,他就不会失去这一条腿。
王小灶的饭碗空了,他呆呆地坐着,很久都没有说话。王小灶忽然看到了王阿大凳子底下的一只小乌龟,五年过去了,小乌龟仍然只有这么大。王小灶走过去,捧起小乌龟,他看到乌龟的眸子里闪动着善良的光芒,并且向他点了点头。王小灶伸手揉了揉胀肿的眼眶,可是他的手,一下子就湿了。
五年过去了,现在是1991年。
责任编校王小王
海飞主要作品年表
一、中、短篇小说
2003年:
短篇小说《俄狄浦斯的白天和夜晚》——原载《时代,
文学》第6期,2004年《小说选刊》第1期选载
中篇小说《温暖的南山》——载《十月》第3期
短篇小说《后巷的蝉》——载《天涯》第5期
短篇小说《闪光的胡琴》——载《上海文学》第12
期,获首届《上海文学》全国短篇小说大赛一等奖
2004年:
短篇小说《蓝印花布的眼泪》——载《山花》第1期
短篇小说《寻找花雕》——原载《青年文学》第2期,
《小说选刊》第3期下半月刊选载
短篇小说《瓦窑车站上空的蜻蜓》——原载《长城》
第4期,《小说选刊》第9期下半月刊选载
短篇小说《纪念》——原载《青年文学》第8期,入
选《2004中国短篇小说经典》
2005年:
短篇小说《菊花刀》《棺材梅》——载《青年文学》第
7期,列为该期封面人物
短篇小说《干掉杜民》——原载《收获》第4期,入
选《2005年中国短篇小说年选》《2005年收获短篇小
说年选》《2005年短篇小说经典》
短篇小说《鸦片》——载《广州文艺》2005年第4期,
获“四小名旦”青年文学奖
2006年:
短篇小说《胡杨的秋天》——原载《当代小说》第3
朗,入选《2006年短篇小说经典》
中篇小说《看手相的女人》——载《大家》第3期
中篇小说《私奔》——载《山花》第4期
短篇小说《到处都是骨头》——原载《人民文学》第
5期,《中华文学选刊》2006年第7期选载
2007年:
中篇小说《看你往哪儿跑》——原载《人民文学》第
1期,《中篇小说选刊》2007年增刊第一辑选载,获
人民文学奖·新浪潮奖
短篇小说《去杭州》——原载《广州文艺》第2期,《小
说选刊》第3期选载,入选《2007中国年度短篇小说》
中篇小说《医院》——原载《天涯》第5期,《中篇小
说选刊》第6期选载,入选《2007中国短篇小说经典》
2008年:
短篇小说《为好人李木瓜送行》——原载《江南》第
6期,《作品与争鸣》2009年第2期选载
中篇小说《像老子一样生活》——原载《清明》第4
期,《小说选刊》第8期、《中篇小说选刊》第5期、
《小说月报》2008增刊、《作品与争鸣》第11期、《新
华文摘》第22期、《小说精选》第8期选载,入选《2008
中国年度中篇小说》62008中篇小说》《中国中篇小
说经典(2008年)》
中篇小说《遍地姻缘》——载《山花》第7期
中篇小说《城里的月光把我照亮》——载《中国作家》
第11期
2009年:
中篇小说《我爱北京天安门》——载《广州文艺》第
2期
短篇小说《欢喜》——载《鸭绿江》第3期
中篇小说《在人间》——载《作品》第5期
短篇小说《烟囱》——载《山花》第5期
中篇小说《自己》——载《花城》第4期
二、长篇小说及作品集:
《花满朵》——载《芳草》2008年第5期
小说集《后巷的蝉》——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年
12月出版
长篇小说《花雕》——学林出版社,2004年7月出版
长篇小说《壹千寻》——中国青年出版社,2004年
12月出版
中篇小说集《看你住哪儿跑》——浙江文艺出版社,
2008年12月出版
小说集《一场叫纪念的雪》——江西高校出版社,
2009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