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廉云
抗战期间,山城重庆聚集了许多下江人(四川人对外省人的习惯称谓),得到抗战胜利的消息,人们在狂欢、高歌了一阵子后,大小机关和各阶层的人们都在想着“复员”回家了。但出川的路太难了!除极少数人能够乘飞机、一些人乘汽车出川外,大多数人都要借助长江水运这条大通道,顺江而下,奔回阔别已久的家乡。
抗战结束了,复旦大学也要“复员”从重庆北碚迁回上海了。一所大学,那么多教职员工和学生,“复员”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当时在复旦大学读一年级,宋哲元先生的女儿宋景文读先修班。1946年5月,我们听说国民政府专门为冯玉祥和李济深调拨民生公司的“民联号”轮船,送他们从重庆回南京,便由北碚赶往冯先生在重庆上清寺的住处打听消息。消息传得很快,与冯先生熟悉的人都纷纷登门要求搭船。冯先生告诉我和景文,5月下旬或6月初轮船起航,让我们等候通知。
冯先生对我父亲张自忠情义极深。1940年后,每逢5月16日父亲的牺牲日,他必定赶到北碚梅花山,参加父亲的纪念会。1946年的纪念会,他也照例参加了。由于他的参加,引起各界重视,墓地临时搭建的会场挂了许多挽联。中共四川省委送的一副挂在很醒目的位置,挽联是“已使日寇灭亡忠魂可慰;再令生灵涂炭人民何堪”,借此机会表明中共为反对发生内战敲起的警钟,引起了人们的高度注意。
开完纪念会,“民联号”也准备起航,我们征得学校同意,可以自己离开四川。拿到船票后,我、景文和15岁的大侄庆宜、13岁的二侄庆安,一同登上“民联号”客轮。
我们安顿好床位后,看着人们熙熙攘攘地往船上搬运行李,各等舱位很快住满了人。我和景文住的统舱,上下铺,对面床,舱的两个门通往左右步行甲板。两个侄子住在甲板上。上船的人越来越多,船头、船尾和窄窄的步行甲板上也陆续占满了人。经过8年抗战,人们适应环境和生存的能力极强,住在甲板上的旅客很快安顿好自己,并在船的各个部位都挂放上毛巾、背包、水杯等物件。
5月30日,民联轮满载着大家胜利的兴奋、返家的喜悦、离川的留恋和对未来的憧憬,乘风破浪前进。船的载量是超重的,据说约900余人。人们的感情是错综复杂的,但我们确实感受到“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欢乐。
冯先生交往极广又乐于助人。一大批民主人士搭冯先生的船,其中有很多文化界的名家。因年代相隔久远,许多人名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女作家安娥和我们住在一起。徐悲鸿先生和夫人廖静文闻讯太迟,上船时床位已满,只好住在甲板上。
众多名人同乘民联轮,冯先生又是位善于团结大家、做起事来极有活力的人,船上很快就形成了浓厚的民主和文化气氛,召开了丰富多彩的演讲会。冯先生是第一位演讲的。他善于言辞,讲的是大众的语言,既生动又风趣,极富感染力和号召力,会场里热气腾腾,大家听得津津有味。第二位演讲的是李济深先生。接着演讲的还有好几位名家……民联轮上临时办起的《民联日报》,船行8天,出版了6期,冯先生自任社长。我的山东老乡李士钊是位活动家,他是报纸的编辑之一,也是组稿人。我的两个侄子也参加了分送报纸的队伍。
20世纪40年代的川江航道非常艰险。过往船只一律清晨启航,傍晚停泊,不夜航。每一艘船都有专人导航。特别是过三峡时,一定要由经验丰富、谙熟水情的导航者站在驾驶室前沿,神情专注地做着各种手势。站在他后面的轮舵手目不转睛地按照他的手势疾速或徐缓地转动轮盘,忽时左,忽时右,躲过险滩、暗礁、旋涡和湍流,稍有差错,就会船毁人亡。
民联轮第一个夜晚宿在万县。5月31日一早离开万县,为了第二天顺利通过三峡,船只开了半天就停在奉节。从船上遥遥望去,已可见到三峡的入口,首见夔门,巍峨耸立在大江岸边,虽然几十年过去了,至今我仍模糊地记得当时的印象,夔门像一位古人,头戴方巾,身披斗篷,守卫在峡口,那么雄壮、那么威严。我一下子呆住了,欢呼起来,继而对大自然造化者产生了崇敬并有一丝恐惧的感觉。后来再过巫峡时,我才发现,最初对夔门的印象有误,误将夔门和后面的大山映在一起了,想象中的古人,只是峡后的高山。
巍巍夔门,不仅以雄奇的自然风光闻名天下,其峡内巨大的摩崖石刻也闻名遐迩。瞿塘峡众多石刻中,尤以冯玉祥先生题写的“踏出夔巫,打走倭寇”八个大字为世人所重。这起源于冯先生1939年4月29日乘民主轮入川,路经奉节。5月9日,“五九”国耻纪念日这天,冯先生在重庆专门题写,嘱人将此八字刻在瞿塘石壁上,字大如牛,激励着每一位乘船过往的爱国志士。在当时局势下,其巨大的号召力和感染力可想而知。
7年后的冯先生乘民联轮离渝还都,又经奉节,目睹石壁上历历大字,百感交集。于是又提笔写下:
打出夔门去,驱逐小倭寇。
我曾题此语,刻在崖上头。
胜利还都日,此愿果已酬。
仍需共争取,和平与自由。
当时我只是个20岁出头的孩子,不知道这一段缘由。新中国建立后,我去重庆为父亲扫墓再次路过奉节时,才看到这八个大字,也才知道冯先生的这个故事。而当时的自己,因为船在奉节停留的时间稍长一点,天时尚早,我们几个人随着大队人马登上了白帝城。现在只记得那高高的石台阶和我们吃力地攀登的情景。
6月1日,民联轮早早就开船了,大家非常兴奋地挤在甲板上观看两岸美景。对于第一次过三峡的我,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和有趣,我伸长了耳朵听同船的人指指点点:那是神女峰,那是古代人放的悬棺……当日下午,民联轮平安地驶出三峡,在群山环抱的重庆生活了几年,突然看到两岸平坦的大地,天也开阔,地也开阔,人们的心情也开阔起来。
船停在湖北宜昌。我们赶紧上岸,找到一个大饭馆,准备好好吃一顿。我们谁也不会叫菜,只知道要清蒸鲥鱼,此后沿路也每餐必点鲥鱼。在宜昌的大街上遇到不少同船的人,高高兴兴地遛马路,我们还遇到了冯先生的秘书霍济光先生。
6月6日上午民联轮到达南京。短暂的旅途结束了,同船人匆匆告别,兴奋地忙着下船。许多来欢迎冯先生的人们,围着他谈话,我们无法与他告别。没想到,从此再也没有见过敬爱的冯先生。再次听到冯先生的消息是在和平解放前夕的北平,当时我在自忠小学从事地下工作,通过收音机收听解放区广播时,突然听到冯先生在黑海不幸遇难的消息,当时就哭了。
20世纪90年代初,40多年后,我和霍济光先生又在北京见面了。南京分别后,他随冯先生去了美国,后来便一直留在美国,创办了中国文化学院,自任院长,成了国画和书法名家。他回北京办书画展,并向他的家乡捐赠藏书。他回美国后还给我寄来了一件珍贵的礼物:1946年船泊宜昌时霍济光、景文、我与两个侄子合拍的一张照片,照片背后他还写下了一段文字,回忆当年和北京的再次见面,颇有感慨。
照片中的宜昌虽然只是一面墙,但照片上的两个侄子童稚未脱,我和景文也那么年轻。这张照片,连是谁帮我们拍的我都不记得了,却记下了我在民联轮难忘的6天,令我感慨良多,浮想联翩。
责任编辑:王文运
(选自《难忘一九四九》一书,中国文史出版社即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