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实践到方法论:中西诗学思维方式的会通

2009-07-24 08:51周秋良
创作与评论 2009年3期
关键词:悟性中西王国维

周秋良

众所周知,中西诗学在思维方式和思维习惯上具有极大的差别,西方诗学注重的是概念演绎和逻辑推理的理性思维,理性思维铸就了西方诗学条理严密、逻辑贯通和表述清晰的体系特征,而中国诗学则注重的是感悟体验的非理性或超理性的感悟思维,感悟思维培育了中国传统诗学直观体验、灵气飘逸和整体把握的生命形态。我们完全可以说,中西诗学之所以迥然有别,最根本的原因就是由于它们在思维方式上的这种截然不同。由此,要实现中西异质诗学的会通,首先,必须面对的是,如何实现中西诗学思维方式的融通。

王国维是最早试图对中西诗学思维方式进行对接的学者之一。1905年在《论新学语之输入》中,王国维对中西思维方式的不同特点就有了比较清楚的认识:“抑我国人之特质,实际的也,通俗的也;西洋人之特质,思辨的也,科学的也,长于抽象而精于分类,对世界一切有形无形之事物,无往而不用综括及分析之二法,故言语之多,自然之理也。吾国人之所长,宁在实践之方面,而于理论之方面则以具体知识为满足,至分类之事,则除迫于实际之需要外,殆不欲穷究之也……故我中国有辩论而无名学,有文学而无文法,足以见抽象之分类二者,皆我国人之所不长,而我国学术尚未达自觉之地位也。”在王国维看来,我国传统思维短于思辨推理,缺乏抽象、分类的科学方法,因而难以建立概念明晰、推理严密的理论体系,所以“我国学术尚未达自觉之地位也”。但王国维又觉得不能简单地用西方思维方式来取代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而应该适当地引进西方富于思辨的理论运思和长于分析综合的理论方法,争取实现中西思维的融通。在20世纪初,王国维在自己的诗学、美学研究中,比较早地开始了化合中西思维的实验,他从早期极度推崇西方的逻辑思维(以《红楼梦评论》为代表),到中期对中西思维方式采取平和的态度(以《屈子文学之精神》为代表),再到后来融西方思维方式于传统的感悟式思维之中(以《人间词话》为代表),在促进中西诗学思维方式的融通上进行了开创性的探索。

在1904年发表的《红楼梦评论》中,王国维破天荒地借用西方哲学理论和方法来评价一部中国古典文学名著。整个文章纵横捭阖,条理密贯,有一种磅礴的理论气势,一扫传统诗学那种印象式感悟式的评点风格,其思维方式是思辨的、逻辑的、智性的,是十分西方化的。此时,王国维正对康德、叔本华、尼采哲学非常痴迷,西方哲学缜密的思维方式、强烈的逻辑推理以及完整的理论体系,深深地吸引着他,使得他自觉或不自觉地套用叔本华的哲学思想对古典名著《红楼梦》进行评论,进行了一次以西方理性思维作为诗学运思方式推动传统思维转型的极端性实验,促使中国文学批评和诗学理论突破了传统诗学以体验感受为主的经验形态,逐步向近代科学精神和理论体系迈进。

1906年,王国维又发表了《屈子文学之精神》。和《红楼梦评论》相比,《屈子文学之精神》已经找不到昔日那种挥斥方道、磅礴千里的理论气势,而相对显得比较温和笃实。在思维方式上,王氏也从一味对西方逻辑思维的推崇向有意识地注意中西思维的结合方面转变。他在论文中仍然十分注重逻辑推理和理论分析的方法,整个文章在论述层次的展开上非常清楚,在逻辑的推进上也极其严密,但是,王国维在理性思维的展开中同时也运用了不少传统的审美感悟的方法。比如他对屈原文学特征及内在根源的揭示,就上溯到了先秦时期南北两种文化的演变发展情况。王氏说,以老、庄为代表的南方派擅长想象,以孔、墨为代表的北方派则注重感情,“北方人之感情,诗歌的也,以不得想象之助,故其所作遂止于小篇;南方人之想象,亦诗歌的也,以无深邃之感情之后援,故其想象亦散漫而无所丽,是以无纯粹之诗歌。”王氏认为,要出现大诗人和大诗歌,必须既要有北方人之感情,又要有南方人之想象,而屈原就是这种汇通南北之大诗人。这样追根溯源,上下省察,屈原文学的内在特征也就得到了非常突出的展现。这种方法即是我们传统诗学论述所经常运用的。正是在这种不经意中,王氏把中西文学批评的思维方式比较巧妙地糅合到一起。

到了1908年发表的《人间词话》,王国维化合中西思维方式的设想就更加清晰了。在写作《人间词话》时,王国维已经能够比较冷静地对待西方哲学和西方思维,在他此期的著述中,甚至很少提及西方哲学了,他觉得“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其兴趣已逐渐由哲学转移到了文学上,尤其是中国古代诗词和戏曲上。对西方的逻辑思维方式他也能够采取一种比较平和的态度了,认为“抽象之过往往泥于名而远于实”。因此,在《人间词话》中,王国维不再用充满着理论思辨性的语言进行条理密贯的论说,而是以残丛小语的形式,通过点悟的方法对自唐代至清季的词及词家进行随意品评,各则词话之间似乎并没有明显的逻辑联系。当然,如果潜心考察,又会发现这些散乱的词话实则是“形散而神不散”,存在着一个潜在的逻辑与系统。看似凌乱的《人间词话》,在内容的安排上其实也有一个明晰的理论脉络,在行文上虽然没有了前面提及的《红楼梦评论》、《屈子文学之精神》那样张扬的理性色彩,但我们依然可以从中把握到一个以“境界”为核心的潜在的理论系统。叶嘉莹说:“《人间词话》从表面上看来与中国传统相沿已久之诗话词话一类作品之体式,虽然也并无显著之不同,然而事实上他却已曾为这种陈腐的体式注入新观念的血液,而且在外表不具理论体系的形式下,也曾为中国诗词之评赏拟具了一套简单的理论雏型。”这就是说,虽然从表面上看,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似乎回到了传统诗学重感悟重体验的形式之中,但他却较好地将西方逻辑思维内化为传统感悟诗学的一种运思方式,在《红楼梦评论》、《屈子文学之精神》等论著的基础上,进一步实现了中西两种思维方式的融通。

通过上面简要的描述我们发现,王国维的诗学研究,实际上是以化合中西诗学思维方式为旨归的。在20世纪初那种中西交汇的文化语境中,王国维能够大胆地运用西方长于归纳分析的思维方法,去调和本民族所固有的感悟式思维方式,确实很好地体现了他作为理论家所具有的那种深察事物本质的理论觉识。虽然,“在当时中国的学术界还未曾达到能够把西方理论融入中国传统的成熟的时机,所以他只能以他的敏锐的觉醒,做为这一途径上的一位先驱而已”,但他的这种尝试,使得传统感悟思维与西方逻辑思维初步实现了某种对接和贯通,传统诗学与西方诗学的会通也从他这里悄然开始了。

然而,如何对中西诗学思维方式进行融通,王国维作为一位理论先驱,并没有作出方法论上的论述。当代著名学者杨义则对中西思维方式会通的具体方法进行了比较充分的阐述。杨义在这方面发表了一系列论著,他认为,在当今全球化语境中,随着研究者知识结构的变化和学术视野的全球化,西方的长于归纳分析的思维方法已不可阻挡地占了主导地位,但是,传统的感悟式的思维方法却并没有销声匿迹,而是沉降为一种潜思

维,在精神趣味的层面上转移和渗透为知识界的潜意识和类本能,依然对现代学术的原创能力发挥着不可替代的内在作用。我们要建构一套具有本民族特色的可与西方异质诗学相互补充的诗学体系,就不能一味地在思维上趋于西化,而必须在充分发挥传统思维优势的基础上,实现中西思维方式的融通。杨义说:“数千年的思维实践,使中国感悟式的思维经验和智慧异常发达,渗透到日常生活和哲学、宗教、文学艺术各个领域,沉积为中国精神文化最具神采、又极其丰厚的资源。”“要建立中国的学术体系,是不能把立足点建立在一些外国流行的空泛观念之上的,也不能从古希腊罗马去寻找自己的血脉,切实的办法是返回中国历史文化的原点去。”他敏锐地指出:“在全球性跨文化对话中,中国文学理论要把握住自己的身份标志,有必要利用自身智慧优势,建立一种具有东方神采的‘感悟哲学。进而以感悟哲学来破解中国思维方式的核心秘密,融合中国文化的基本特征,在西方文论走向形式科学的同时,促使中国文论走向生命科学,创立一种包含着丰富的中国智慧的‘文化一生命诗学。”当然,杨义也说,古代感悟哲学还只是一种潜哲学或超哲学,在许多学理层面上往往浑然未分,甚至音影模糊。若要朝着知识学理体系的方向前进一步,就有必要使浑融的感悟与明晰的哲学在质疑和对话中结缘,在强强过手和联手中形成一种现代智慧形态。他说,感悟也需要感悟和反思自己,感悟后也需要归纳和演绎,分析和思辨,在吸收新的文化眼光和质地中走上更开阔的道路。现代意义上的感悟应该是“介于感性与理性之间,是感性与理性的中介,同时是二者的混合体,是桥梁”,是一种“理性的直觉”或“直觉的理性”,因为“悟性得来的东西,还需要经过事实的验证和理论的推衍而形成创造性的体系……必须把感悟继之以条理清楚的分析,成为有体系,有结构,有不同层面的理论形态”。也就是说,感悟思维也要顺应时世,懂得变通,一方面固然要承继古代感悟思维的基本精神,接通古今文化的血脉,另一方面也必须开放和包容性地对待西方的理性思维和逻辑体系,和异质思维方式相通融、交汇,实现自身的现代转型。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在具体的文学研究中去实现中西思维方式的融通?杨义提出了一种“悟性细读”的方法。杨义说:“感悟,不仅是探寻体系,消化理论,解释经典和理解隐语背后的文化密码的一种非常独到的思维方式,而且也是对文本进行细读的出奇制胜的思维方式和精神状态。”应该说,“细读”法(Close Reading)是英美新批评率先提出来的,新批评主张通过对文学文本字、词、结构以及语境等的细致分析弄清文本的象征、隐喻意义。但是,英美新批评的这种“细读”,由于它把文本视为一个独立封闭的系统,企图以一种逻辑的、准确的、细密的操作方法来保证对文本阐释的客观性,不顾斩断文本与作家、读者以及社会生活的联系,这样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种文本唯一论和形式主义(也正因为如此,西方的以文本的语言结构作为理解文本依据的文本中心论最终走向了衰落)。而杨义所主张的文本“细读”,则有别于“新批评”式的“细读”——“中国的细读要加入自己的悟性,细读不光是一种理性的思考,更不能拘泥于‘评价一首诗就像评价布丁或一台机器。”“因为从结构到意义、从文字到理性之间会有一段距离,这就需要用悟性来沟通,还原其细针密缕的语言脉络和活泼鲜灵的生命整体。通过感悟给文字增添活性,在语言顺序的拆卸组合中,在语言意义的贴近和超越中,看出它产生审美和意义的机制。同时,感悟又以材料反刺激于研究者自我,使之产生广泛的奇妙的联想,达到一种知识的攀连和聚合。甚至破解原本的结构,从中剥离出某些具有深度阐释可能的生命片断。因此,感悟在人与文字相对时,形成精神的默契,形成双向的情感和意义的交流,把死文字读成活文字。”杨义把这种感悟化的细读法称为“悟性细读”。很显然,与新批评的“细读法”相比,“悟性细读”要求我们具有一种更加开放的视野,既有对文本的语言结构方面的诠释,同时又要把文本还原到它所生成的整个历史语境中,对它进行社会学、文化学、历史学、美学的感悟,从宏观整体的角度去解读把握文学文本的审美意蕴。“悟性细读”的理论精髓其实就是对中西思维方式的融通。杨义在自己的学术思考中就特别注重对“悟性细读”法的运用,他曾经说:“我非常重视直接面对文学文本和文学现象,用自己的悟性进行真切的生命体验,从中引导出具有原创性的思想萌芽、理论思路和学术体系来……要创造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诗学和文艺学,就要以中国自身的经验和智慧作为立足点,从感悟出发,用文学智慧的原本性和渊博性来托起文学理论的原创性。”他近年出版的《中国叙事学》、《李杜诗学》、《楚辞诗学》等一系列极具原创特色的理论著述,即是其成功运用“悟性细读”方法的思想结晶。

有论者曾经说:“任何民族的前进,都只能以本民族为行动主体。民族思维方式的改进和变革,决不可能从白纸上做起,不可能也不应当把原有的传统一下子抛到九霄云外,而去全盘接受人家的东西。别人走过的路,只能供我们借鉴,而不可能重蹈,因为我们有自己的过去。”在20世纪初,王国维深感传统思维之弊端,自觉地运用西方理性思维来对之进行变革甚至清算,试图从根本上改变传统诗学的思维方式,使我国学术达到“自觉之地位”,但他骨子深处的那种传统文化基因又使他不自觉地回归到传统的感悟思维上来,这样,中西两种思维方法在他的诗学运思中实现了初步融会。薪火相传,作为当代学者的杨义,则是在前辈诸多学者成功实践的基础上,提出了建立一种现代感悟诗学的诗学发展思路和“悟性细读”的具体方法,从方法论上对中西思维方式的融通进行了提炼和总结。杨义说:“若能悟与析兼用,大概足可以拓出文学评论和研究的新境界的。”其实,百余年的中国现代诗学发展史早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08CZW002)、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07YBB021)和中南大学985项目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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