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请大声点

析　儿

8岁之前，我是公认的开心果，天真的大眼睛闪烁灵动，清脆响亮的笑声被誉为校广播站的提示音乐。然而，8岁时发生的一件事，却改写了我的生活。

其实，那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意外。班主任偶然想起要让重权在握的老爸帮她家的一个远房亲戚调动工作，一头雾水的老爸随口说，那过来面试吧，话筒中随即传来一声不屑的闷哼，而后，话筒被重重地摔落，似乎预示着我厄运的开始。

忙碌的老爸很快忘记了这不愉快的一幕，而年轻气盛的班主任却念念不忘这次的冷遇。

8岁的记忆，本该是人生中很天真美好的一段，可我只能给出一片空白，因为那段回忆令我疼痛且疲倦。或许，班主任只是为了宣泄一时的怒气而对我大发雷霆，毕竟每个人都有愤怒的权利，但她忘记了，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天真无辜的孩子。

直到现在，我都不愿去回想当时那位怒火满面的老师对我的呵斥和体罚……因为这既改变不了什么，也毫无意义。而那次最直接的后果却是：从此，一向活泼好动的我忽然缄口不言、噤若寒蝉。一周后，医生对着哭成泪人的老妈长叹一声说：“你女儿生理功能完全正常，之所以失声，是受到心理创伤之后导致的自闭。”

此后的我几乎只会嗫嚅着说话，所有任课老师都懒得提问我。同学们不再愿意和一个声若蚊蝇的伙伴玩，甚至卖冰棍的大妈也颇为费力才能弄清我需要什么……多年后当我回忆起那段岁月，我这样形容自己的感觉：“许多人围成一个圈做游戏，而我却站得很远很远，永远不可能与大家融合。温暖的阳光下，我的心，寒冷如冰。”

性格上的剧变让我的成绩也急转直下，我成了一个沉默害羞的“差生”，尽管有老师为我补课，我却迟迟不见好转。

六年级的时候，来了一位新班主任。第一节语文课，当班主任要宣布课代表人选时，所有同学都翘首以待，唯有我埋低了头，如坐针毡，心里充满了怕被老师点到名字的忐忑。那真是一种煎熬，尽管被最重视口才的语文老师选中，对我来说是件不太可能的事。

接下来，在班主任洪亮的声音里，全班哗然。“我选中的是一个老实人，老实到连话都说不完整说不清楚。”我呆住了，因为我以及所有人都清楚地听到了我的名字。我不知道老师为什么要和安分守己的我作对，让我承担起如此沉重的负荷。更加恐怖的还在后面，老师说着还让出了讲台，要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作一个简短的就职演说。

我鼓足勇气站起来：“老师，我的语文成绩不够好……”

老师眯起了眼睛问：“你说什么？同学，请大声点！”

我咬了咬牙，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

老师皱起了眉再问：“同学，你的声音——能不能大一点，再大一点？”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久已失落的记忆忽然在此刻复苏，几年前自己被当众训斥羞辱的场景跃然眼前。瞬间，我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老师，我说我的语文成绩不够好！”

老师的脸色忽然和缓下来，他走到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问：“你能有勇气如此大声地当众喊出，难道就没有勇气改写你的语文成绩吗？”

我呆住了，热血凝固在发烫的身体里，耳边震荡着的全都是老师的声音：同学，你的声音——能不能大一点，再大一点？可是，在生命里真实地大声喊出自己想说的话，我能做到吗？

那天回家，我第一次有种写作的冲动。我奋笔疾书，一篇题为《窗外》的文章一气呵成——“那层顽固的玻璃，牢牢禁锢着我的心灵，让我无法释放自己。而我，忽然听到了来自窗外的召唤！”

然而这召唤，却始终是模糊不清的，因为那仅仅是一个人的大声疾呼。

尽管我的学习成绩快速回升，尽管我开始捧回大大小小的作文竞赛的获奖证书，但这些都无法抹去深藏在我心中的那份恐惧；我可以用文字流利地表达，却怎么都不能坦然镇定地当众演讲，因为那是深植我心的伤痛。

毕业前夕，我奉老师之命给低年级的学弟学妹介绍学习经验。看着台下人头攒动，我竟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学弟学妹们静静地等待着，我一次次鼓起勇气想要说些什么，可话一出口，就变成了喃喃呓语。台下无数双期待的眼睛，只能平添我的愧疚与恐惧。

就在我满头大汗的时候，一只温暖的大手突然紧紧地握住了我。我抬起头，是后排听课的一位老师，我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几个字：同学，请大声一点！我愕然望着她，这位素昧平生的老师，她的笑容里充满了发自内心的鼓励。

我擦干了急出来的眼泪，用尽全力大声喊出了刻在自己心灵上的每一个字——如果你也能够和我一样，从沉默寡言、缄口不语到可以大声疾呼，那就证明你也可以和我一样挑战并且战胜自己，一个人连自己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一口气说完了想说的话，我却哑然而笑，笑自己的演讲文不对题。台下的学弟学妹们睁大了眼睛，似乎根本无法理解我在说什么。但是，我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清脆的掌声，它正来自那位陌生的老师。

那一刻，我心中空空如也，除了“感激”二字：感激曾经帮助过我的老师。在我脑海中，他们的影像或许会渐渐模糊，而历久弥新的那句话，却早已磨砺成了我人生道路上的座右铭。

童年时敏感脆弱的心灵，容易被一些简单的伤害所侵犯，而那伤口，却也会被另一些平凡的人或事渐渐抚平。如果你是曾经的我，希望你也能用那句刻骨铭心的话来时时激励和警醒自己，一如在某个心灵最脆弱的时刻，那曾经提醒过我的声音——同学，请大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