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7-24 08:51[俄]列昂尼德·安德列耶夫陆义年张业民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09年5期
关键词:车厢田野列车

[俄]列昂尼德·安德列耶夫 陆义年 张业民

作者简介

列昂尼德·尼古拉耶维奇·安德列耶夫(1871~1919),俄国小说家和剧作家。生于官吏家庭,1897年莫斯科大学法律系毕业,曾在地方法院供职,曾任报纸《俄罗斯意志》文学栏主笔。1917年,他侨居国外,两年后客死芬兰。20世纪头一个十年是他创作的全盛时期,先后发表《沉默》(1900)、《墙》(1901)、《马赛曲》(1903)、《省长》(1905)和《七个被判绞刑者的故事》(1908)等一系列著名短篇小说,此外还写了许多剧本名作。鲁迅称安德列耶夫是“绝望厌世的作家”、“其文神秘幽深,自成一家”。

费德尔·尤拉索夫是个贼。他因为盗窃曾三次坐牢,今天终于出狱了。他决定去看望从前的情妇——一个住在离莫斯科七十里外的妓女。他坐在火车站的上等餐厅里吃着馅饼,喝着啤酒。身穿燕尾服的侍者恭恭敬敬地听他差遣。过了一会儿,当乘客们拥向火车时,他混进人群,趁大家忙乱之际,掏了身边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的钱包。本来他的钱不但够用,而且绰绰有余。这次未经深思的偷窃给他增添了麻烦。然而,木已成舟。也许那位先生已经发现偷钱包的人,不然为什么他用一种奇特的眼光盯着尤拉索夫呢?他虽然没停住脚,可是几次三番回过头来望了望尤拉索夫。尤拉索夫第二次看到这位先生,已经是坐在车厢的窗户边了。只见他在月台上,手里拿着帽子,急急忙忙地来回走动,神情显得激动而又沮丧。他不停地打量着每个乘客的面孔,有时又回过头来望着车窗,好像在找什么人似的。谢天谢地,第三次钟声响过,列车终于开动了。尤拉索夫又悄悄地瞥了那位先生一眼:他手中仍然拿着帽子,站在月台的一头,仔细地看着列车,似乎在数车厢,看有多少节。他笨拙地叉开双腿,现出不知所措的、奇怪的样子。他站着,可尤拉索夫却以为他在走路,因为他站立的姿势太可笑了。

尤拉索夫舒展双膝,挺直了身子。他觉得自己更加高大和矫健。他洋洋得意地用双手整了整胡须。漂亮而浓密的黄胡子,就像两把金色的小镰刀往上翘着。他惬意地抚摩着蓬松柔软的胡须,那双灰色的眼睛十分严肃地注视着车窗外面——几条相互交错的钢轨,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就像巨蟒一样向后蠕动。

在厕所里,尤拉索夫数了数偷来的钱——共二十四个卢布还带点零头——他嫌弃地翻来覆去看着钱包:是个旧的,沾满了油污,也关不上,可是它却发出一股香水味,似乎这钱包长期用在女人手里。气味虽然有些混浊,但仍然诱人,这使他愉快地想到将要看到的那个女人。大事完毕,他回到车厢去,面带笑容,无所挂牵,并且作出了希望同所有人交谈的样子。这时,他要像大家那样表现得谦虚,有礼貌。尤拉索夫穿着英国呢子大衣,黄色皮鞋,并且十分满意自己的穿着。他想,人们一定会把他当作一个年轻的德国人——著名商人世家的会计师。看报纸,他总是注视着交易所的活动,通晓有价证券行情,善谈贸易。他有时也觉得他自己确实不是那个因为犯盗窃罪三次判刑坐牢的农民费德尔·尤拉索夫,而是堂堂正正的姓瓦利切,名叫盖利赫的德国人。他要找的那个女人总是那样称呼他,而他的同伙们干脆就叫他“德国佬”。

“这个位置空吗?”尽管尤拉索夫一眼就看出座位是空着的,但还是有礼貌地问了一声。座位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年迈的退伍军官,另一个是位妇女,带着一堆买来的东西,看样子是往别墅去的。谁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文雅地坐到软座上,脱下帽子,小心翼翼地伸出穿着黄皮鞋的长腿。而后,他又友好地望了望退伍军官和那位妇人。尤拉索夫把一只宽大的白手放在膝盖上,为的是让大家都看见他无名指上戴着一个镶有大颗宝石的戒指。宝石是仿造的,但却闪闪发亮。大家确实都看到了它,不过谁也没有笑一笑,也没有因此而变得和善一些。老人把报纸翻到新的一页,年轻美貌的妇人望着窗外。尤拉索夫已经隐约地预感到,还是没有人把他看成一位年轻的德国人。他悄悄地把那只白净的大手缩了回去,接着他十分有礼貌地说:

“请问,您这是去别墅吗?”

妇人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仍在沉思,尤拉索夫十分了解这种怀有敌意的表情。当人还不善于掩饰其不断增长的好奇心时,表面上往往显得十分冷淡。接着他又转身问那位军官:

“请问,报上关于雷宾斯基家族是怎么讲的?我记不起来了。”

老人慢腾腾地放下手中的报纸,严肃地把下巴拉得长长的,他那双近视眼凝望着尤拉索夫,目光含有受辱的神情。

“你说什么?我没听到!”

尤拉索夫重复了一遍,他说着,并尽量把每个字拖得长长的。老军官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就像对待一个淘气的孙子或行为不合规范的士兵一样。老头子显然有些生气,长着稀疏白发的头皮都发红了,他动了动下巴,嘟哝着:

“我不了解,不知道。这报纸根本没谈这件事,我不明白,干什么人们要问起这件事?”

老人拿起报纸,又好几次放下,气愤地向这位令人不快的青年人白了一眼。尤拉索夫这时才觉察到全车厢的人都有意对他疏远,甚至怀有敌意。他感到奇怪,为什么偏偏要坐在二等客车软席座位上。尤拉索夫怀着难言的痛苦心情,愤怒地想起:在这些有权势的人中间,这种埋藏在心里的,有时常常是公开表露出来的敌意是司空见惯的。他虽然身穿英国呢子大衣,脚蹬黄色皮鞋,手戴宝石戒指,可乘客们好像不愿意看到这些。他们偏偏发现了在他的仪表和内心中根本不存在的别的什么东西,外表上他与别人并无两样,甚至更加俊俏些。脸上也没有刻上标志,说明他是农夫费德尔·尤拉索夫,是一个盗窃犯,是三次判刑坐牢的人,而不是年轻的德国人盖利赫·瓦利切。这种难以捉摸、不可理解的露马脚的东西似乎大家都已经看透了,可他本人却什么也没有觉察出来;这引起了他平素那种危机感和恐慌心情。他很想跑出去,于是怀疑而机警地向四周扫了一圈,大步地走出车厢,完全丧失了一个诚实正直的德国会计师的仪态。

时值六月上旬。眼前的一切,直到远处的森林带都呈现出一片葱绿色,焕发出了强烈的春天的气息。野草变绿了,前些时候还是光秃秃的菜园也泛出了嫩绿。看上去,这一切都好像在急于考虑自己的处境,忙于自己的事务,深深地埋头在创造性的沉思之中。如果青草、树木真的生有面孔的话,它们也都会面对大地,双唇紧闭,一声不响,显出一副专心思考,旁若无人的表情。尤拉索夫面色苍白,悲伤而孤独地站在车厢连接处的平台上。他惊恐地感觉到大自然的沉默。从那美丽的,寂静得颇为神秘的田野上吹过来的风里也充满了车厢内那种冷漠。田野上高高的天空,同样是只关注它自己。尤拉索夫背后的太阳已经西斜,在广阔的大地上留下了一条条长长的光带。在这个荒漠的地方,谁都不理睬他,不认识他,更不关心他。在尤拉索夫出生和成长的城市里,街道和房屋都长着眼睛。有的努着一双仇视和凶恶的眼睛,有的目光又特别温柔亲切。可是在这儿,人们根本不了解他,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车厢本身仿佛也在沉思着。尤拉索夫乘坐的那节车厢正弓着腰,飞快地向前奔驰,愤怒地左右摇晃着;可是后面那一节就不一样,它不紧不慢地跟着跑,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正在望着地面倾听着什

么。在车厢下面,各种声音汇集成一种轰然嘈杂的旋律,时而像歌唱,时而像奏乐,时而又像什么人的轻声细语一讲述的都是旁人的和遥远的事。

列车经过的地方间或也有人,但显得十分矮小,正在绿色的旷野里忙碌着。他们并不感到害怕,他们甚至很快活,从他们那儿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同车轮的音乐声和轰鸣声汇成一片。这儿也有房屋,零星地坐落在旷野中。房屋的窗户都朝着田野。如果夜晚走到屋舍窗前,展现在你面前的是黑黝黝的、宽阔而自由的大地。昨天,今天,每天每夜都有火车经过这里,每天都见得到这静静的原野,以及原野上矮小的人们和房合。是昨天这个时候,他还坐在“前进”餐厅里,根本没有想到什么原野。可是那时这原野也和今天一样,同样的美丽和宁静,露出沉思的神色。列车经过一小片老桦树林,绿色的树梢上筑满了乌鸦巢。是的,昨天尤拉索夫在“前进”餐厅里喝着烧酒跟同伙一块儿争争吵吵,观赏鱼缸里不知疲倦的金鱼时——这儿的白桦树也同样沉静地伫立着,树下和周围是一片漆黑。

尤拉索夫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只有城市才是实在的东西,而眼前的一切只是幽灵。如果你闭上眼睛,待睁开时,什么田野也不会存在了。于是他紧闭上双目,静静地一动不动。他的心境一下子就变得畅快起来,和平常完全不同,甚至不想再睁开双眼。实际上也没有睁眼的必要:一切思虑、怀疑和时刻折磨他的危机感,一下子全消失了。他的身子不由得极为舒服地随着车厢的节拍轻轻摇晃着,田野上微风拂面,亲昵地掀动他蓬松的胡须,耳朵里响着咝咝的声音,脚下车轮发出悦耳而有节奏的轰响,像美妙的音乐,像欢乐的歌曲,像有谁在诉说着忧伤而亲切的往事。尤拉索夫模糊地梦见从他的腿脚边,从他那低垂的头和那微微颤抖着感到旷野柔和而空虚的双颊——往前就是夹杂着绿色、天蓝色的深渊,其中充满窃窃私语和羞怯而含蓄的温存。奇怪的是好像在很远的什么地方正飘洒着温暖的细雨。

列车减速了。终于停了下来,时间只有一分钟。尤拉索夫一下子被神奇的无边无际的寂静包围了。他感到列车不是停一分钟,而是一年,几十年,永世……一切都沉默下来:铁轨两侧沾满了油污的黑石子,空无一人的低矮的红色风雨月台的一角,路基上的杂草,都没有响动。白桦树、草原以及才落在地上的牛粪发出的气味都是宁静的,也成了永久宁静的一部分。这时有位旅客笨拙地抓住门把手,一下子跳到邻近的路基上,扬长而去。在这种宁静的气氛里,那位先生走路的姿态显得很奇特,就像一只飞鸟突然异想天开要走路。本应当飞翔的地方,他偏偏走路。一条陌生而漫长的小路。他的步子显得又小又急促。在这无边无际的寂静中,他一前一后地匆匆移动着一双小腿,样子十分可笑。

列车像为自己那轰隆隆的巨大声响感到惭愧似的,这回无声无息地开动了。直等到离开那寂静的月台有一俄里远,那月台完全被绿色的树林和田野吞没后,列车才舒展开自己那钢骨身躯的各个关节,重新自由自在发出咣当咣当的轰响声。尤拉索夫很激动,不安地在平台上踱步,身子又高又瘦,灵活矫健。他无意识地捋了捋胡子,目光炯炯地向上望着,身子紧靠着车厢门闩。对面正有一轮火红的太阳缓缓落下山去。他想了又想,终于发现了那永远从他身边溜过去的和使他生活变得如此艰难和坎坷不平的东西。他和那个乘客一样,本应像小鸟一样翱翔在天空,可是他却一直笨拙地在地上行走着。

“是的,不错,”他忧心忡忡地认真说着,一边坚决地点着头,“当然是这样。是的,不错。”

车声隆隆,用各种腔调不断地重复着“当然——是这样——是的——不错。当然——是这样——是的——不错”。好像本来就需要这样:不该说话而应当歌唱。尤拉索夫开始小声哼唱着,在跟上列车声响和节拍后,开始大声地唱了起来。曲子的节奏就是车轮的声响,而旋律则是柔和而清澈的声浪。歌词是没有的,来不及配词了。车轮的音响显得遥远、模糊,像大地那样无边无际,急速地奔向远方,人的嗓音轻柔而自在地追随着车轮的音响。嗓音时起时落,在大地上扩散着,滑过草地,穿过丛林,轻盈地飘向天际,消失在无边无际的空中。这歌声就像人们在春意盎然时放出的鸟,它一定和这歌声十分相似,毫无目的、没有路线地在空中翱翔着,时而刺破蓝天,时而想拥抱并体验一下天空的无限广阔。如果神明赐给绿色原野以喉咙的话,它也会这样歌唱;夏日宁静的黄昏里,在田野中忙碌着的人们也会这样歌唱。

尤拉索夫在歌唱,落日的余晖映照着他的面孔、大衣和皮鞋。他唱着,送太阳归山。歌声越来越凄怆,恰似鸟儿感觉到天空的辽阔,为莫名的广阔而颤抖,一声声地向谁呼唤着:“快来呀!”

太阳落山了。在宁静的天空和大地上留下一片灰色的影子。这影子也落到尤拉索夫的脸上。晚霞的最后一丝光芒在他脸上消失了,面色一片昏暗。到我这儿来吧!为什么你不来呢?太阳下山了,田野昏暗起来。一个人多么孤独,多么痛苦。多么孤独、多么痛苦!快来吧!太阳落山了。田野更加昏暗了。快来吧,来吧!

尤拉索夫的心灵在哭泣。田野已经黑了下来,只是太阳下山那边的天空还是亮亮的,显得深广无比,犹如一张美丽的面孔,朝着喜爱的、渐渐离去的人儿。

开始查票了,乘务员不太礼貌地对他说:

“不能站在这儿,回到车厢里去。”

乘务员转身走了,砰地一声怒冲冲地把门带上了。尤拉索夫也气愤地回了他一句:

“蠢货!”

他觉得所有这一切:粗暴的语言,愤怒的关门声,都是来自车厢里有权势的人物。仍把自己当作德国人的尤拉索夫委屈地、激动地耸了耸肩,对想象中的一位正派公民说道:

“唉,这些家伙太无礼了!许多人都常常站在这儿,可他偏说不行。真是活见鬼!”

列车到站停了下来。周围突然一片寂静,傍晚树林和草地发出阵阵更加浓烈的幽香。下车的乘客不再显得那样可笑和笨拙了,透明的暮霭仿佛给他们插上了翅膀。有两个穿淡色连衣裙的女人,下车后的那姿态简直不是在走路,而是像两只天鹅在飞翔。尤拉索夫的心情好多了,但仍有些忧伤,很想唱支歌来消遣一下。可是嗓子不听使唤,哼出来的都是些断断续续的、枯燥无味的词句,始终唱不成调子。他非常想静静地沉思一会,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可是眼前总浮现出一位庄重的绅士,而他则令人信服而有分量地向他说道:

“先生,你没有注意到索尔摩夫斯基是怎么发展起来的吗?”

迎面扑来的昏暗田野重新考虑着自己本身的事,又显得神秘莫测、冷淡而陌生了。火车在继续前进,车轮发出嘈杂混乱的声响,好像那些车轮正在你牵我扯地拥挤在一起,相互阻挡着,彼此各不相让。一会儿响起了生锈部件发出的吱呀声,一会又有什么东西在沙沙作响,好像一群愚蠢的迷路醉汉纠合在一起,衣服五光十色,排成一字横队,齐步向前走着,然后,一下子同声发出醉醺醺的喊叫:

“我的玛——兰——雅,金鱼——眼睛的——姑娘呀……”

尤拉索夫十分厌恶地回想起这支歌曲。他在公园里多次听到过,也和同伴们一起唱过。可现在却感到十分厌恶,想挥手抵挡开它,像抵挡一头怪兽,抵挡从黑暗角落里抛过来的石子。在这些无耻而又缠人的、无意义乱造

的词里,却蕴藏着严酷的威力,使得长长一列火车近百个飞转的车轮也不得不为之伴唱:

“我的玛——兰——雅,金鱼——眼睛的——姑娘呀……”

有一种形态难辨、模糊不清的、魔怪似的缠人的东西,用千百片嘴唇吸住尤拉索夫的身子,放肆地狂吻着他,吻得又粗俗又邋遢,还发出嘎嘎的邪笑。魔怪放开几百条喉咙一齐吼叫起来,打着呼哨,乱号乱叫,还在地上来回翻滚着,简直发起疯来。无数的车轮变成一张张浑圆的面孔,无耻地傻笑着,乘着醉意十足的旋风飞驰向前。每一个车轮都嗒嗒地击着节拍高声吼叫着:

“我的玛——兰——雅,金鱼——眼睛的——姑娘呀……”

只有田野沉默着,冷漠而平静地深深陷入圣洁而富于创造性的沉思。田野完全不了解这来自远方城市的人,对他那颗由于回忆过去而激动和恐惧的心,毫无同情之感。列车载着尤拉索夫飞速前进,可是这支无耻的讨厌的歌曲却在后面招呼他回到城市里去,残暴无情地向后拖他,就像拖一个在监狱门口被抓住的失败的越狱者。他还挣扎着不愿意后退,双臂用力地伸向未曾经历过的幸福原野。但是,这时在尤拉索夫的脑海里又呈现出不可避免的残酷情景:失掉自由,被关进用石头和铁栏杆制成的牢笼。田野这么冷酷无情,毫无救援之意,使尤拉索夫更感到无望的孤独。他异常恐惧,这种感觉如此突然,如此巨大,简直令人发抖,真怕生活把他当作废物加以抛弃。他想,如果能睡上一千年,醒后来到一个新的世界,来到新人当中,他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么孤独,这么被歧视了。他很想从记忆中找到一点他感到亲切、可爱的东西,但可惜的是半点也不存在。那支粗俗的歌曲,在他受奴役的头脑里回响着,浮现出给他一生投下阴影的痛苦而又可怕的回忆。眼前显出了他们唱“玛兰雅”歌的那个花园。他就在这个花园里偷了东西,人们捉他。大家都醉了。他喝醉了,那些在他后面又喊又叫,呼哨着追捕他的人也喝醉了。尤拉索夫却躲到一个昏暗的角落,钻进一个黑洞里,没有被发现。他在一堆满是钉子的烂木板旁边坐了许久,近处还倒着一个里面灰浆已经干了的木桶。在这里,新松过的泥土给人一种清新和宁静的感觉。小杨树飘送着特有的芳香。离他不远的小路上,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游人在散步,优美动听的音乐在头上回响。这时一只灰色的猫儿正从跟前走过,一副沉闷的样子,对周围的笑语声喧十分冷淡。它出现得这样突然,而且又非常驯良,所以尤拉索夫“咪、咪”地轻声招唤它。它来到尤拉索夫的跟前,喉咙呼噜呼噜地响着。它在尤拉索夫腿上蹭擦来蹭擦去,甚至还让尤拉索夫吻了吻它那散发着鱼腥味的潮乎乎的小脸儿。它打了个喷嚏,然后大大方方地走开了,样子好像是个极有地位的贵妇人。可是,当尤拉索夫从躲避处走出来时,他就被捕了。

那时在公园里还有只猫与他作伴,可这儿只有本身丰足,对人冷淡的田野。尤拉索夫开始把自己因长期孤独而积蓄起来的全部愤懑倾泻在田野上。如果他有力量,他就会往田野上投掷千万块石头;如果有权势,他就会召集大批人马去踩毁那些招人喜爱的幼苗,他恨那些幼苗,因为他最后一点希望都破灭了。他又想:有什么必要出去旅行呢?不然的话,他现在不正坐在“前进”餐厅喝着啤酒,谈天取乐吗?他又痛恨起正要去看望的那位肮脏生活中的既可怜又肮脏的女友。现在她富裕起来,也养着一群卖淫的女郎。她爱他,给他钱用,他要多少就给多少。他这次到那儿之后一定要先打得她哭天喊地,然后再喝它个酩酊大醉,捏住自己的喉咙,边哭边唱着:

“我的玛——兰——雅……”

车轮不再歌唱了,它们疲倦了,就像一些病孩子那样悲伤地呻吟着,互相依偎着,极力寻找安慰和抚爱。星空高远,尤拉索夫似乎置身于黑暗的原野之中。点点的灯火就像挂在一张美丽面孔上的一串串晶莹可怜的泪珠。这时远处车站的灯光依稀可见。从那亮光中,伴随着阵阵温暖清新的气流,传来了轻柔醉人的音乐。尤拉索夫混乱的思绪消失了。他心头出现了无家室之累的单身汉习以为常的轻松感,立刻忘掉了一切苦恼,心情激动地倾听起来,捕捉那熟识的旋律。

“在跳舞哩!”他激动地自言自语,微笑着,幸福地向四下张望。“啊,在跳舞哩!天哪,天哪,真有意思!在跳舞哩!”边说边整理着衣着,一副忘乎所以的神态。

尤拉索夫舒展一下双肩,随着熟识的音乐节奏,不由得向外侧着身,摆好舞姿,全身显露出动作和谐优美的生动表情。尤拉索夫酷爱舞蹈。每逢他跳起舞来的时候,就变得非常善良温柔,使人感到亲切,那时他就不再是德国人盖利赫·瓦利切,也不像常因盗窃被审判的费德尔·尤拉索夫,而是变成了连自己也认不出的另一个人。一阵风把音乐声刮到黑暗的田野里去了——尤拉索夫担心再也听不到这音乐声,急得差一点哭出声来。刮走的音乐声仿佛在黑暗的田野里积蓄足了力量,一下子又返回来了,声音比刚才更欢快,更高亢。尤拉索夫幸福地笑出声来:

“是在跳舞呢!啊,天哪,太有趣啦!”

住在别墅的人们,在车站跟前举行了舞会。他们请来了乐队,在广场四周挂起了红色、蓝色的小灯泡,把黑暗赶上了树木的顶梢。参加跳舞的有许多中学生、大学生,有穿浅色连衣裙的女士们;还有一位非常年轻的军官,脚上穿着带马刺的皮靴。他的模样太年轻了,仿佛是化装成军人的。人们舞步轻盈地在广场上平稳地旋转着,他们滑动的双脚和随风飘荡的衣裳带起了广场的尘沙。在昏暗而诱人的灯光下,人们个个都显得很漂亮,一对对翩翩起舞的人儿更显得飘飘欲仙,圣洁非凡了。周围一片黑暗,可是他们却在跳舞,只要走出舞圈十来步远,人就会被无边无际、威力颇大的黑暗所吞没,可是他们却在跳舞。乐队为他们奏着深沉动听、令人迷醉的乐曲。

火车在站上只停五分钟。尤拉索夫也挤进好奇的人群里看热闹。观众把广场围成黑压压的一圈。最里面的人双手紧紧地抓住围着舞场的铁丝。相衬之下,他们的衣服显得暗淡无光,很不协调。有些人面带好奇而谨慎的微笑,也有些人皱着眉头,表情忧郁——这种特殊的哀愁只有在人们看到别人幸福时才会产生的。不过尤拉索夫的心情却很愉快。他用行家的眼光望着跳舞的人,赞许着,情不自禁地用脚踏着拍子。这时他突然决断地想道:

“不走了。留下来跳舞吧!”

有两个人:一个穿白衣的姑娘,一个和尤拉索夫一般高的男青年,不客气地分开人群走了出来。他沿着睡意朦胧的列车,朝木头月台另一端的暗处走去。两个模样非常俊俏,他们好像带走了一束光亮,尤拉索夫肯定地认为,姑娘浑身都在闪闪发亮。她的连衣裙是那么白,白面庞上的眉毛又特别的黑。尤拉索夫怀着舞蹈家的自信感,追上了他们问道:

“请问,什么地方可以买到舞票?”

男青年没有胡须,他半转过身来望了望尤拉索夫,回答了一句:

“跳舞的都是本地人。”

“我是过路的,叫盖利赫·瓦利切。”

“已经说过了,这儿跳舞的都是本地人。”

“我叫盖利赫·瓦利切。盖利赫·瓦利切!”

“你少哕嗦。”年轻人威胁性地停了下来,可是那位姑娘把他拉走了。

哪怕姑娘望一眼盖利赫·瓦利切也好啊!但是她却连一眼都没有看他。

她全身洁白,像飘浮在月亮旁的一朵白云,一直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最后那身影才无声地消失在黑暗中。

“根本用不着!”尤拉索夫朝他们背后低声地嘟哝着,可他却感到心灵深处又白又冷,仿佛那儿下了一场雪,洁白纯净但死气沉沉的雪。

不知什么缘故,火车还在那儿停着。尤拉索夫沿着车厢在月台上散步,样子显得特别英俊、严肃而庄重,尽管处在令人胆寒的绝望中。他仍然怀着幻想:没有一个人会认为他是三次入狱并蹲过几个月牢房的贼。他心情也还平静,他什么都看得见,听得到,理解力也很好,只是一双脚感到轻飘飘的,仿佛不是在地上走路。同时在他心灵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无声而平静地死去,既无痛楚又没有抽搐。就这样真的死了。

乐队又奏起了舞曲,在悠扬的乐曲声中,夹杂着令人感到奇怪和担心的对话:

“列车员先生,为什么列车还不开啊?”

尤拉索夫放慢了步子,听着他们谈话。乘务员在他身后说:“不走,当然是有原因喽,大概是司机跳舞去啦。”

那个旅客笑了。尤拉索夫继续向前走去。在返回的路上,他又听见两个乘务员在谈话:

“他可能就在我们的列车上。”

“有人见到了吗?”

“谁也没有看见。一位宪兵这么说的。”

“你那个宪兵胡扯。只要是个人,都会比他聪明……”

开车铃终于响了,尤拉索夫犹豫了一分钟。在人们跳舞的那边有一个白衣女郎正和一个人挽着手散步。他立刻跳上车厢连接处的平台上,走到对面去。这样一来,他就省得再看见正在跳舞的人群和那个白衣女郎了。只是乐曲的声浪还暂时从他背后冲过来。过了一会儿,一切都在寂静的黑夜中消失了。只有他一个人留在车厢间摇摇晃晃的平台上。周围到处是黑夜中朦胧的影像。一切都在活动着,往某个方向前进着,但又碰不到他,显得陌生而透明,像出现在梦中的幻影。

有一个提工作灯的乘务员打开了车门,门碰着了尤拉索夫,但乘务员并没有觉察,急匆匆地通过这里,走进了另一节车厢。由于列车隆隆作响,尤拉索夫没有听见那乘务员的脚步声和关门声,可是他那匆忙闪过的身影却给尤拉索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啻是一声惊呼,他吓得浑身冰凉,紧张地揣度着什么——在他头脑里,心里,整个身躯里,轰地燃起了一团火似的闪现出一个严重而可怕的念头:正在搜捕他!关于他的情况,肯定已经电告各地。有人见到过他,识破了他,现在正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搜捕他。刚才那两个乘务员神秘地讲到的那个“他”,一定就是指尤拉索夫。认出并知道自己就是旁人议论的那个无名无姓的“他”——真是再可怕也没有了。

尤拉索夫神经质地认为人们正在谈论“他”,寻找“他”。他像一只有经验的野兽那样敏锐地意会到:搜捕是从最后一节车厢开始的,正逐渐向他逼进。三四个乘务员手提工作灯,仔细端详所有的乘客,检查黑暗的角落,唤醒睡着的旅客,彼此低声交谈着,一步步地、不慌不忙地、毫不留情地逼近着“他”——那个站在车厢间过道上伸长脖子窥测动静的尤拉索夫。列车正飞快地狂奔着。车轮不再歌唱,不再细语。它们放开钢铁的喉咙狂叫,有时声音十分沉闷喑哑,有时又狂暴无比——犹如一群被惊醒的疯狗在嗥叫。

尤拉索夫咬紧牙关,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紧张地思考对策:火车飞速行进,跳车是根本不可能的,下车吧,离下一站还很远,唯一的办法是转移到最前面的车厢里,见机行事。在他们搜查完整个列车之中,还可能出现什么意外情况——靠近下一站时,列车必然减速,他就可以趁这个机会跳车。他推开身边的车厢门走了进去。为了不致引起别人的疑心,他故作镇静,面带笑容,嘴里不断地用法语说着“对不起”走向前面。可是三等客车昏暗的车厢里挤满了人,乘客们横七竖八地躺着,那些长腿纵横交错,车厢过道堆满了行李、箱子。尤拉索夫不知所措了,怎么穿过这堵人墙走到那一头的门口昵?熟睡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把硬邦邦的双腿伸向过道,好像织成一张网,挡住了通道。有的腿从坐椅下面伸出来,有的则从货架上垂吊着,碰到行人的脑袋和肩膀,也有的从这边座位搭在过道另一边的座位上。那些腿显得软弱无力,可以随意摆弄,但同时又充满着敌意,一定要重新占据原有的位置,恢复原来的姿势,所以像弹簧一样,才推得这一条腿卷曲过去,另一条腿又往回弹,直踢过来,粗暴而猛烈地攻击着尤拉索夫。这种虽无意识却威胁人体的反抗,使得他提心吊胆,狼狈不堪。他终于挨蹭到了车厢门口,可是这儿却有两条脚穿旧皮靴的大腿像两根铁棒挡住了门口。被粗暴地甩开的两条长腿立刻固执而盲目地反弹回来顶住车门,向外扭曲着,仿佛腿里根本没有骨头。尤拉索夫好不容易才从门缝里挤了出去。他满以为前面就是车厢另一端的平台了,但这里只不过是车厢的另一部分。同样是密密麻麻的行李杂物和由人们肢体所组成的罗网。他像头牛那样弯腰拱背拼命挤到了连接车厢的平台时,他的目光已经完全呆滞了,像一头被追捕而受惊的动物,虽无知觉,却陷入了恐惧的迷魂阵中。他沉重地喘着粗气,神经质地倾听着轰隆隆的车轮声,想从其中听出人们追捕他的动静。尤拉索夫弓着腰又走向另一个黑洞洞的无声无息的车门。接着又是一场与大腿的激烈搏斗。

在头等车厢狭窄的过道里,在敞开的车窗边,一群彼此相识的乘客聚在一起,他们睡不着觉,有的站着,有的坐在车窗边的活动凳上。一位年轻的一头卷发的太太注视着窗外。风卷起窗帘,她的卷发随风飘动。尤拉索夫嗅到一股浓重的香水味。

“对不起!”他用法语忧伤地说着,“对不起。”

男人们不友好地望着尤拉索夫慢腾腾地让开路,坐在窗口的那位太太没有听见,另一位爱笑的太太一个劲地推搡着她那紧身衣裹着的圆圆滚滚的肩膀,她终于转过身来,但在让路之前还慢悠悠地、令人生畏地注视着尤拉索夫好一会,打量着他的黄皮鞋和上等英国呢料外套。她的黑亮的眼睛眯缝着,好像在考虑着是否该放他过去似的。

尤拉索夫简直在恳求地用法语说:“对不起,请让路。”这时衣裙沙沙作响的太太终于很不情愿地退到一旁。

接着又是可怕的三等客车车厢——好像尤拉索夫走过的不是几节而是上百节车厢了。前面还有许多车厢间的平台,还有数不尽的难对付的车厢门和车厢里那些凶狠地纵横交错的大腿。他历尽艰辛终于来到了最后一节车厢尽头的平台上,前面就是黑糊糊的行李车厢,像一堵默不作声的墙壁。尤拉索夫刹那间屏住了呼吸,好像他本人已经不复存在了,只听得有什么东西在狂奔,什么东西在吼叫,地板在他那弯曲而发抖的双腿下晃动着。

尤拉索夫突然觉得,他不幸碰到的这堵冰冷坚固的墙壁,现在却正在悄悄地、无情地推开他。推一下,又推一下,活像一个小心的,但却十分狡猾的敌人,不敢公开进攻,只是悄悄地把他往死里推。尤拉索夫经受的一切已在他的脑海中交织成一幅野蛮无情地追捕他的画面。他感到以前他认为只不过是冷漠和陌生的世界,现在也起来追逐他了,在他后面喘着粗气,发出仇恨的哼哼声;还有那些丰足而充满敌意的田野,凭窗沉思的太太,以及那些横七竖八的凶狠固执的大腿。一切暂时还都睡意朦胧,软弱无力,可是一旦被唤醒就会迅猛异常地一齐扑过来追赶他,奔跑着,跳跃着,冲倒路上碰

到的一切。尤拉索夫只是孤身一人,可是对方却有千军万马,甚至是整个世界。从前后左右,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无论在什么地方也休想躲得过他们。

列车风驰电掣地向前飞奔,车厢疯狂摇摆,互相追逐,就像矮脚的钢铁怪物,弓着身子,狡猾地追赶着。他站着的这块地方黑洞洞的,看不到一线光亮。在他面前掠过的都是些分辨不清的、模糊的、难以理解的东西。一些长长的黑影迈着大步向后倒退而去,大堆大堆的幽灵般的东西,一会儿扑向车厢,一会儿又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绿色的田野和森林都已经死去,只有他们不祥的影子在吼叫着的列车上空无声无息地滑翔着。那儿,在他后面的几节车厢,可能是四节,也可能只是一节,那些人也正在无声地迫近过来。他们是三个或者四个人,手提工作灯,仔细地查看每个旅客,不断地交换眼色,彼此低声交谈,既野蛮又可怕地慢慢向他接近着。就这样,他们打开一道门……又打开一道门……

尤拉索夫用尽最后的意志力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向四周察看一番,然后就往车厢顶上爬。他站到挡住入口处的铁条上面,双手攀住顶缝,弯起身子,他一下子就悬到混浊的、可怕而活动的空间,阵阵冷风吹着他的双脚。他的双手在顶部摸索着,终于抓到一个铁槽,身子就像一张纸那样飘来荡去,双脚打算找一个支撑点,可是他的皮鞋却硬得像木头一样,在一个铁柱上滑来滑去——一下子尤拉索夫感到身子往下掉了。在半空中尤拉索夫像猫下落时那样卷曲着身子,改变着身子的方向,终于摔在原来的平台上,膝盖碰到什么东西,感到一阵疼痛,同时又听到衣服被撕裂的声音。那是他的大衣挂住什么地方,给撕坏了。他什么也顾不上,却到处摸那被撕下来的碎片,好像这是最主要的。他难过地摇着头,咂着嘴,发出咝咝的声音。

第一次尝试失败后,他全身变得软绵绵的,真想躺在地上大哭一场,告诉他们:你们把我抓去吧。他已经开始寻找卧倒的地方了。可是突然想到列车的各个车厢和车厢里横七竖八的大腿,清晰地听到那些人,三个或者四个正提着灯向他逼来。一种兽类所具有的盲目的恐惧心理又把他征服了,使他像一个皮球在平台上窜来窜去。于是他想再试一试,下意识地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开始往车顶上爬。正在这时响起了一阵火辣辣的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分不清是呼哨声还是呼喊声,冲击着他的耳膜,摧毁着他的意识。原来那是火车头朝着迎面飞驰而来的列车在他头顶上鸣放的汽笛声,然而尤拉索夫却感到那是某种无以名状、异常可怕的东西,最终突破了他恐惧的极限。好像整个世界都扑到了他身上,把他压倒了。所有的人齐声呐喊汇成了一片狂吼:

“啊,到底抓到了!”

从迎面的黑暗中,传来了汽笛的回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特别快车机车头的灯光开始扫射到路基上的铁轨时,尤拉索夫把横在车厢入口处的铁条启开抛向一边,接着跳向了邻近被灯光照得闪闪发亮的钢轨上。身子翻了几下,牙齿重重地碰到了什么硬东西。当他支撑着抬起头来,脸上胡子乱成一团,嘴里的门牙不见了。他发现在他头上悬着三盏灯,昏暗的灯光从凸出的玻璃上透出来。

他没有来得及弄懂三盏灯的意义。

《世界短篇小说经典·俄苏卷》

叶水天主编

刘文飞选编

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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