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清洁
我想起1889年5月梵高在圣雷米病院画下了《鸢尾花》:蓝紫色的鸢尾花朵像挣扎着往前飞翔的翅膀,灰绿色的叶片如伸张的臂膀,又似飞翔的翅膀——脚下红色的土地同热流在翻滚,只有那朵白色的花倔强地挺立着回过头来,仿佛在寻找什么。
1
有一种颜色叫蓝紫,可是,该怎样向你描述呢?
站在黑夜里的你永远只能靠想象,梵高疯狂画笔下向日葵的金黄,丝柏的黑,星夜的蓝色鬼魅,鸢尾花的蓝紫……
2
我是一个靠颜料生存的画家,和桃源镇上的盲女珂,灵魂相悦。
总是在天亮以后,我们才说再见,和那些在光明的白昼里相见的人不一样,我们是黑夜执迷的信徒。我需要寻找一种深沉的灵感,像梵高在星夜的幻想,大片蓝色涂抹着耀眼的光晕,以至我怀疑那究竟是不是夜。我的画笔是一根根不安分的触角,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悄悄伸出来,伸向那个遥远而又似乎近在咫尺的可怖黑洞。
和我一样。珂是沦陷于黑暗的入,只是不同的是,她沉迷的却是月光。那彻夜的月华如水纷飞如蝶,那冷香飞上枝头的盈盈,那桂香凋零飘落人间的暗殇,她喜欢仰着那张素净的脸任看不见的月光丝丝缕缕撒在上面,微微闭着那双含着蓝宝石的眼睛,用这样圣诗般的表情去触摸温柔的月光。画室的窗口对着那条开满鸢尾花的小径。在蜿蜒的拐弯处,一条长凳总是能容纳她所有的繁华和落寞。好在她还有耳朵。她说,我是天使派来倾听这个世界的。却忘记给我目光,于是相信,我的目光被遗落在月亮上了,不仅仅是我,还有所有和我一样失去开眼看世界的权利的人。
3
珂的唱片机像我的画笔一样每天不间断运转,因为珂喜欢沉迷于音乐,白天,她听有歌词的乐曲,夜晚。她沉迷于钢琴曲、笛箫曲、琵琶曲或者古筝曲,懂也好,不懂也好,只是上天给她的未剥夺的权利,因而她总是很珍惜所有音乐给她的讯息。很多故事都是有声的音乐告诉她的,即使是纯音乐的曲子,于她也是无限的美丽。作画之余,我也常常和她坐在长椅上给她讲这个世界的历史和故事,丑陋与美丽,仇恨与友爱,荒诞与合理。有时候珂会靠着我的肩膀问我为什么会留在这个地方一直不走,问我有一天会不会离开。我看着她闭上的双眼,说,因为我到过太多地方最后又离开过太多地方,所以,我已经不再相信远方,因为再遥远的天涯海角抵达之后就不再是远方了,而我们最需要的,最终还是一个家。
广寒宫的婵娟女子,是你保管着我们被上帝没收的目光么?连同珂的光明。你播撒的月光总是那么模糊,如同我们的目光总是那么单薄,却总能犀利地看透这个世界。可是,我只希望你能还她一丝一缕的光线而已,她从来到这个世界起就遁入无边的黑暗,所有的颜色都只能靠想象,她只需要一线光,就会有无限生机,哪怕那缕光线轻得连蝶翼也可以轻轻忽略,我只想透过那一点点的光线让她知道,什么是蓝紫……
可是,上帝说,这是天机,不可泄露。
4
桃源镇上,这个叫做零花舍的角落遗世独立,它没有很不幸地被别人发现然后变成人尽皆知的香格里拉或者丽江,只是我很幸运地。遇见了它。珂和零花舍一样,恰应了秦淮女子柳如是那句“漫折樱桃背人立”,翩翩何所似?或者她们都如同手执一枝漫开桃花的女子,怀抱幽香,总是没有太多人能闻见她们的芬芳。
没有人懂我的画,他们匆匆来了,又走了,或沉默或点评或含笑或嘲讽,无论怎样我都感谢他们,也许这是每一个醉心所谓艺术的人不能幸免之俗,奉承、恭维,或者故作了解,于我都一样。他们和我不一样,只是过客在此作了短暂停留,而我立誓要从此留在这里,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宿命,我相信我在桃源镇的停留就是逃不开的宿命。我知道在这里,只有珂那月光般的目光才有资格评价,可惜,她永远无法给我答案,就像我永远无法抵达她眼里的深邃。
是的,白天不懂夜的黑,其实,白天也不需要懂得夜的黑,只要黑夜里的星星互相懂得彼此在黑暗中的一丝光亮,那又何必在乎白昼的阳光有多明亮?所以,我只需要珂那双隐藏光明的眼睛给我回应。
5
五月,鸢尾花开的季节,我接受春的遗训,努力用画布当做墓碑把蓝紫色的鸢尾刻在上面,肆意绽放的花朵隐藏在小径边。我想起1889年5月梵高在圣雷米病院画下了《鸢尾花》:蓝紫色的鸢尾花朵像挣扎着往前飞翔的翅膀,灰绿色的叶片如伸张的臂膀,又似飞翔的翅膀——脚下红色的土地同热流在翻滚,只有那朵白色的花倔强地挺立着回过头来,仿佛在寻找什么。
珂坐在长长的木质靠椅上面,剥落的油漆在诉说时光留下的沧桑,他们说很久以前有一位诗人就是在这条路上诞生的,然而不幸的是。在靠椅背后的不远处那个叫做鸢尾的湖边,他最终自沉水底。一直以来我都相信。如果有一天我必须选择自己死去,我会像那些我敬爱的先辈一样静静地走向湖面沉入湖底,那是我最能接受的方式。在静静的月光下,一池湖水如镜,整个世界宛然仙境,所以我总是怀疑我就是个飘然的仙人或者遁世的高僧,如果能和这样的宁静永恒相拥,何尝不是一种幸运?但我不会是他,不会是那个浪漫主义的绝望诗人,因为当他面对鸢尾湖,只能在鸢尾叶上一遍遍写诗吟诗然后把它们投入湖中,看它们随着湖水慢慢远去。我比他快乐,却也比他孤独,我总是说。我就是梵高笔下那枝回头顾看的白色鸢尾花。固执地背离,顽强地站立。在蓝紫色鸢尾花中间它显得那么独特。圣雷米病院接受了梵高,就像零花舍接受了我,我从不否认我就是被世俗和尖锐的人群伤透后伤痕累累几近崩溃的病人,所以我要在这里静静休养,如果可以一辈子这样。我愿意。这里的鸢尾全都是蓝紫色的,至于白色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或者,我是来此弥补这个空白的?
最后的黄昏时分,斜斜的夕阳落在我的窗口,看着坐在长椅上的珂身后那一片片窜起的鸢尾花,蓝紫色在落满铜锈的光芒里盛开,身穿白裙的珂坐在长椅上半转着头,我看不清楚她的眼睛,但我知道此刻它一定是碧玉石一般的。在鸢尾花的身后,一只白鸽忽然从低近的天空飞过,一片洁白的羽毛轻轻坠落,停留在珂的肩膀上,和白色的衣融为一体。我的心立刻涌起千万层浪花,不得不惊讶于这幅天然而绝世的画面,如果梵高看见这幅黄昏图景,他一定比我更激动。我立刻在窗边的画架上铺开画布拿起心爱的画笔蘸上浓厚的油彩开始作画,这一定会是我最好的作品,即使所有人都认为我画得很失败。可是那么多庸碌的世人,他们的一生忙于一些连他们自己都讨厌的事情,何曾有机会看到这样绝美的风景?我不知道珂有没有感觉到那片羽毛的存在,但我知道她一定听见了那一声清脆的鸽鸣。洁白的鸽子,你来自何方?你要飞向何处?你是否在传递有情人的书信?你是否会撞上猎人的枪口,然而你却什么也不说,无法回答我所有无意义的追问。珂,这个世界,有多少人发出比这更难以回答
的追问呢?哈姆雷特追问生存还是毁灭,柏拉图一再追问美是什么。荷尔德林追问诗人为何与诗人何为,而我此刻只想知道。究竟该怎样向你描述鸢尾的蓝紫。
当我开始画的时候,夕阳已去,贝多芬的《月光曲》从那架古老的唱片机里传出来,银白色的月光笼罩在珂宁静的脸上,我仿佛看见一束月光落在她纯澈的眼睛里。
6
平生第一次用这么短的时间画完了一幅这么复杂的油画,因为我怕。怕这独一无二的风景会立刻消失。当我最后放下画笔并小心地放好画作时才明白我的担心太多余,因为,有些东西不只是放在眼里的,而是刻在心底的。
我安静地走到珂身边,那片轻盈的羽毛已经落在鸢尾花上了,在浓密的蓝紫色花瓣和绿色叶子之间。那片洁白忽然让我想起梵高油画里的白色鸢尾。是的,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白色鸢尾!只不过它变成一片远行的羽毛飞翔了,如今它思念这些蓝紫色的伙伴,所以就悄悄回来了。不是么?我不知道该怎样向珂描述这样的感受,而这一切,全都是她给的。
昭,虽然问过你很多次了,可你总是不说。鸢尾花的颜色真的是蓝紫色么?那究竟是怎样一种颜色呢,我真的很想知道。珂仰着脸问我。
这一次,我终于知道该怎么说了,对,珂,它们和鸢尾湖的颜色一样,是一种你能感觉得到的混合颜色。蓝,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蓝,在蓝天下显得那么清澈;紫,是一种近乎忧郁的紫,在大地之上显得有些沉重。
沉默了很久之后,珂说,昭,这一次,我终于懂了。你知道么,在我们身后,那片安静的蓝紫色鸢尾湖里,就曾经埋葬了一个诗人,他死去的时候手里拿着的就是一枝写满诗句的鸢尾花。而我相信,如果有一天,我必须自己面对死亡,我会像黛玉一样投湖而死。世人都相信高鹗说的,以为黛玉是如后续红楼写的那样吐血而死,可我只相信黛玉就是沉湖而死。她是绛珠仙子,泪尽了,偿还够了,所以要走了。除了一池清澈如许的湖水,还有什么有资格埋葬她?她是泪湿斑竹的潇湘妃子,只能化作水中仙子,否则下辈子她哪里还有那么多的泪可以流呢?质本洁来还洁去,所以,一弯冷月葬诗魂。可是,就这样有多好,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想,有蓝紫的鸢尾,有你,有音乐。
鸢尾湖边。鸢尾花开始枯萎。
7
经过月光晾晒的油画慢慢干了,当我慎重地揭开画布的时候,那幅近于完美的油画使立刻流下了眼泪,我给它取名就叫《蓝紫》。白色羽毛飘在蓝紫色的花朵上面,一点点地反抗。一点点地妥协,最终还是停留下来了。也许,我们都是这样一朵漂泊的鸢尾花,离开过,飘荡过,流离过,有人不舍离开,有人不肯回来,而我最终决定选择彻底的回归。
我不知道这幅画会不会在我死后也像梵高的画作那样在死后身价倍增,我宁愿这个世界除了我和珂永远没有人有机会看见它,因为,它只属于我和珂。可是,珂,你却从未睁开过的眼睛却永远不能陪我一起看,所以这幅画最终也只能有我这个唯一的观赏者。
珂在我身后,说,昭,我看见了鸢尾的颜色,蓝紫。一种近乎透明的忧郁。你不会离开的是吗?永远。
我说,是的,我不离开,永远。
8
有人说呼唤与被呼唤的人总是很少能应答,而像我和珂,是否属于那万万分之一的幸运。
我们不说爱情。我只是把她放在心底,只是怜惜。只是相依为命。
我们只是梵高画笔下的鸢尾花,在圣雷米的花园里怒放。
我们就这样,携手于桃源镇的零花舍,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死生如一。
很多很多年后,也不知是秦汉还是魏晋抑或是唐宋,总之在她即将死去之前,她说,我很幸福,我终于可以看见蓝紫的颜色了,在你画的天堂里。
而我,决定远行,去原产鸢尾的异国国度,寻找真正的蓝紫色鸢尾花,种在她的墓前。月光之下,鸢尾湖边,鸢尾花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