５０万元“换”伪证

臣　子

一个“小人物”面对金钱利诱与法律正义的艰难抉择

突发血案，口供锁定“恶富豪”

今年44岁的重庆市沙区青北街木器厂下岗职工吴福老实、胆小，依靠开出租车和打短工养家糊口。他在70多岁的老母亲、读高中的儿子以及有病无业的妻子的眼里，就是家里的“顶梁柱”。

2005年5月5日下午，吴福开着出租车在街边等生意时，突然看见住在同一条街的出租车司机黄成，便上前索要几天前打牌欠自己的750元钱。黄成感到吴福在大庭广众之下要账，很不给自己面子，便恼火地拒付欠账。吴福不服气，两人几句话不和就争吵起来，接着抓扯、扭打成了一团。路过此地的吴福的朋友程明、程可忠见状，急忙上前劝解：“算了，大家都是街坊邻居的，不要为这点事伤了和气！”这时，闻讯赶来的黄成父亲和伯伯以为程明、程可忠伙同吴福打黄成，便抓起砍刀、棍子追打吴福、程明，吓得他们立即逃之夭夭……

当时，黄成的眼角打出了血，吴福的嘴唇也被打裂了口，两人都受了一些轻微小伤。可是，性格暴躁的黄成非常愤怒，觉得平时像个小“瘪三”一样的吴福竟敢挑衅自己，与自己对打，还找了“帮手”，自己“栽”了面子，受了委屈，不打回来难咽下这口恶气！

当天下午，黄成就打电话给姐夫罗建，哀求他出面替自己出这口恶气。

罗建是一个拥有数千万元资产的摩配和塑料制品大老板。财大气粗、骄横霸道的罗建手下豢养了一批惹不起的打手，在当地很有势力。因此，当地很多老百姓不敢招惹这位“恶富豪”。

这次“要账风波”让吴福很后怕，特别害怕黄成的姐夫罗建报复。当日下午6点过，忐忑不安的吴福主动打电话给罗建，小心翼翼地讲述了打架经过，并诚恳地赔礼道歉，甚至哀求罗建不要怪罪他，至于黄成欠他的钱，他不要了！

罗建听了他诚惶诚恐的道歉，也大度地说：“你们的纠纷自己解决，我不管！”

吴福得到这句话，就像要被砍头的人遇到皇帝大赦一般，感激涕零地连声说“谢谢！”他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他以为，只要罗建不插手这件事，自己就不会有灾难和麻烦了。不料，当晚，一场骇人听闻的血案还是爆发了，吴福和劝架的程明最终没逃过“生死大劫”！

5月5日晚上10点40分，吴福与程明、程可忠三人一起在外喝了啤酒后正准备回家。突然，一辆豪华黑色奔驰车和一辆桑塔纳轿车风驰电掣而来，“刺溜”一声急煞在他们面前。从奔驰车第一个下来的是大腹便便、脸带杀气的罗建，跟在他后面的是黄成和罗建的堂弟罗洪。

战战兢兢的吴福急忙迎上去点头哈腰地跟罗大老板打招呼，罗建阴沉着脸，没吭声。突然，黄成扑到吴福面前，“砰、砰”就是两耳刮子，打得吴福眼冒金星。

这时候，从桑塔纳轿车里冲下6个黑衣平头的男子，每人拿着用报纸包着的砍刀。在幽暗的路灯下，罗洪高叫一声：“谁是程明？”程明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句：“我就是！”罗建一挥手，大喝一声：“你小子还帮吴福欺负我小舅子，给老子狠狠地整！”6个黑衣杀手呼啦啦地抽出雪亮、锋利的砍刀，围着程明一阵狂砍滥杀，程明当场倒在了血泊之中。很快，他就因失血过多、器官衰竭，成了这伙暴徒的刀下冤魂！死的时候，距他25岁生日还有8天时间！

在场的程可忠眼明腿快，见一帮杀手们杀气腾腾地下车，就趁乱撒腿狂奔，逃离了现场，也逃脱了“死神的召唤”。

可吴福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动作迟缓的他还来不及腿上“抹油”，就被黄成和3个黑衣杀手围着乱刀砍劈，眨眼之间，吴福就被乱刀砍倒在血泊中，除了双手还能动弹，身体好多地方都是又深又长的刀口。他躺在程明旁边狂喊：“救命啊！杀人啦！”

砍杀了五六分钟，两人均倒在血泊中昏死过去，这时，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就在有人喊：“出人命了，快打110报警！”罗建这才带着黄成、罗洪和杀手们坐上两辆轿车，扬长而去……

暴徒刚离开，民警和120医生就赶来了。身中40多刀的程明已经死亡，刀伤累累的吴福也昏迷不醒。最后，经过医院紧急抢救，才挣脱了死神的拽拉。

血案惊动了重庆警方，案发当晚，沙区刑警支队就开始追缉凶手。当晚，罗建就逃跑了，并在四川、云南、广东一带逃亡躲藏。其堂弟罗洪也闻讯潜逃。“祸事”是黄成惹出来的，第二天，他只得到刑警队投案自首，并包揽承担了全部罪责。

5月8日，昏迷的吴福刚苏醒，刑警就在医院重症病房向他问录口供，他详细讲述了案情经过，还特别强调，是罗建、罗洪、黄成带领杀手将他和程明杀成一死一伤的；此后，5月9日和13日，刑警又两次向神志完全清醒的吴福问询、记录口供，他都义愤填膺地声称：是罗建指挥的杀手制造的这起血案，而且详细讲述了罗建开奔驰车带着杀手们气势汹汹赶来、带头动手砍杀和高喊“给老子整（杀）”等细节。强烈要求刑警缉拿凶手，还自己一个公道。

办案刑警同时向另一位证人程可忠问询，他也证实，是大老板罗建开车带人来制造的这起血案。

根据他们的口供，罗建被锁定为故意杀人团伙的首犯，刑警们迅速调整办案方向，全力缉拿主凶罗建、罗洪。同时上网追逃和对罗家实施监控。

重重瓦解，接受贿买作伪证

罗建潜逃后，其老婆黄莉开始了帮老公秘密“洗罪”的行动：她寻求政界朋友帮忙，可这么严重的杀人事件，没人敢为她老公“擦屁股”； 找司法界“亲密”关系，也没有谁敢为她丈夫开脱罪责；寻找亲友，亲友也只能让她请律师和安抚受害人；最后，她只好花高价请了两个律师。其中一个女律师分析了她家这场灾难后，授意她：程明已经死了，受伤的吴福是最重要的当事人和证人，只要他“闭口”、翻供、或者作伪证，放弃指控罗建两兄弟的责任，这件案子就好办了，也才可能免去罗建两兄弟的牢狱之苦。

为了让证人和受害人吴福“化敌为友”，推翻原口供，替罗建“说话”，在这个律师“高人”的指点下，黄莉施展了一计又一计，经过一轮又一轮的劝降、瓦解、诱惑、收买，终于，差点丢了小命的、具有“深仇大恨”的吴福放弃尊严、昧着良心，忽悠法律，与仇敌站在了一条“阵线”上，为杀害自己的朋友、杀伤自己的凶手作伪证和洗脱罪责！

血案发生的第三天，就有几拨“铁哥们”受黄莉的指派，到医院来探望吴福。他们说罗建财大气粗、势力强大，劝吴福向罗家要一笔赔偿金，就“息事宁人”“莫再追逼罗建了”。 可吴福坚决拒绝这帮说客：“我不要钱，只要法律的公道，要罗建他们偿命和坐牢！”

黄莉不死心，又让黄成的老婆阳萍和自己大哥提着水果、营养品，拿了1万元现金来探望吴福。一见面，阳萍就抹泪哀求：“吴哥，咱们是邻居啊，你要原谅我们！我老公黄成都‘进去了，政府恐怕要枪毙他……希望你在作证时，不要再把我姐夫罗建和堂兄罗洪再牵扯进去了……”其哥哥也在一旁说好话，要求吴福“适可而止”，不要树“敌”太多。

吴福正在气头上，不理睬他们兄妹：“我不稀罕你们这些钱物！你们要为罗建开脱，直接去找办案民警说吧！”

黄成老婆和哥哥见吴福一副冷脸和不领情的样子，只好灰溜溜地拿着东西走了。

吴福难以“攻下”，黄莉与律师商议后，想继续从他老婆身上找突破口：

一次，阳萍厚着脸，找到吴福妻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说：“大嫂，黄成鲁莽惹下大祸，害了吴大哥，也害了我们全家族。求求你可怜一下我们家吧，让吴哥放我们一马，不要再给警方施压，再把我姐夫罗建牵扯进去了。”说着，阳萍还将自己手上的一枚纯金戒指抹下来，硬要塞给吴福妻子。吴福妻子心肠软，当即答应回去劝劝老公。谁知，吴福听了妻子的劝说后仍然说：“阳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罗建带人来砍杀我，我哪能昧着良心说他不是凶手呢？”

为了救老公，黄莉不达目的不罢休。她知道吴福是个孝子，又开始尝试从他老母亲身上打开缺口。

黄莉让弟媳阳萍买了补品、衣服，拿上1000元钱送给吴福的老母亲，还泪眼蒙地哀求老人家帮忙劝儿子放过罗建，并承诺：只要吴福向警方证明，不是罗建指挥人来砍杀他和程明的，他的医疗费全部由他们家族负担了，另外还给一笔巨额补偿款。

吴福母亲也不愿儿子与实力强大的罗家家族为敌，便答应说服儿子。

亲戚朋友的话可以不理睬，妻子的话可以不听，可老母亲的劝导让吴福思想开始剧烈斗争，仇恨的火焰开始渐渐熄灭。他答应母亲：不再紧逼罗建兄弟俩。

吴福住院治疗一个半月后，伤愈出院了。出院时，黄莉拿来8万元支票，支付了吴福所有的医疗费。

出院后，吴福被法医鉴定为左手掌肌腱断裂、掌骨骨折；右膝韧带断裂、股骨开放性骨折，属重伤伤残IX级，成了一个手不能提、双腿瘸拐的残废人。

7月18日，黄莉与律师来到吴家里协商：只要吴福能证实罗建是血案发生后才到的现场，她愿意拿一笔巨款给吴福，让吴福和家人以后衣食无忧。

女律师也“劝”说：罗家愿意用钱来补偿是件好事。如果吴福答应，吴家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如果吴福不答应，反正判刑、坐牢已成事实，吴福可能一分钱都得不到，以后，吴家的日子就难过了！

吴福母亲也劝他：人都残废了，要笔钱算了。

当时，吴福非常矛盾，心里在强烈地挣扎：罗建一直以自己钱多，仗势欺人，真希望看到法律严惩这个“恶老板”；可是，惩处了罗建，他又能得到什么实惠呢？自己现在伤残严重，不能做事挣钱了，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呢？

吴福老婆的话，最终击溃了他脆弱的正义防线：“人家都低三下四地多次来恳求你，你不如抓住机会，拿笔钱，做个证算了。如果罗建真的判了刑，他家不仅不会给你一分钱，两家仇恨也更加深。你又不能劳动挣钱了，以后，一家人喝西北风呀？”

吴福内心的正义瓦解了，良知彻底动摇了！他一咬牙，答应谈判：做一次伪证，但非要一笔补偿巨款不可！

8月16日，黄莉和律师专程来到吴福家，经过讨价还价后达成协议：一、吴福写材料交给刑警队和检察院，证明罗建“清白”；二、罗家拿50万元现金补偿给吴福；三、吴福拿了50万元后，不得再向黄成、罗家要求医疗和民事赔偿；四、吴福负责劝说证人程可忠改变证词；五、吴福家不得再为此事提出任何诉讼要求。

协议达成的当晚，吴福就得到罗建的律师及黄成的老婆送来的50万元和2条中华香烟。按照律师的意图，他也写了一份“真实情况反映”。当晚，他还拿着阳萍送来的另外2条中华香烟贿赂另一个证人程可忠，也让他写了一份伪证证词。

正当刑警在紧锣密鼓地四处追捕罗建时，8月21日，沙区刑警支队、沙区检察院均接到受害人及证人吴福、见证人程可忠分别写来的“真实情况反映”材料，一致证明：“以前在医院给刑警录口供时，我讲了假话，主要是觉得罗建是大老板有钱，把他说成是在现场指挥，好解决医疗费。现在良心发现，不想冤枉他了。罗建是清白的，那些杀手不是罗建带来的，罗建也没有说‘给我老子整（杀）这句话，罗建两兄弟是事后才到现场的，他没有动手打人，他还劝杀手们不要砍杀了！”

死者程明的父母原来几乎每天都找民警追凶索赔，可在9月以后，也突然闭口不再追究罗建的任何责任。他们也得到了黄莉送出的50万元“缄口费”，不再给警方施压了。

刑警们和检察官们接到材料后，觉得问题非常严重，均再次询问吴福、程可忠，二人坚定地说：以前，他们均说了假话，罗建和罗洪均是案发后2分钟才到现场的，罗建还叫喊“不要砍了，要出人命了！”以前说他哥儿俩参与此案件，主要是当时情绪激动，恨黄成和他所有的亲戚；另外是想得到罗建的赔偿。现在“良心发现”，不能冤枉一个“好人”，所以说出了真相。

法不容情，凶手证人均受严惩

这两个重要证人突然翻供后，案件变得异常复杂！就在刑警和检察官忙着辨别吴福、程可忠说的话真伪时，10月14日，在外逃亡了半年的罗建回到了重庆，并来到沙区刑警支队“说明真相”。

他声称：因为害怕受牵连，才跑出去躲藏；当晚，他是案发后到的现场；他没有打人，也不认识那些杀手。

罗建的口供与证人吴福的“翻供”出现了惊人的一致！公安机关在没有掌握确切的证据前，只得让罗建取保候审。

司法机关忙碌了大半年的追凶、取证，被吴福这个“真实材料”一忽悠，竟显得苍白多余和无关紧要。一个惊天血案眼看就要被凶手和受害人的“私下勾兑”而化解得毫无痕迹；严肃、公正的法律眼看就要被“金钱交易”亵渎，凶手也会因此逍遥法外。

此后，罗洪也被警方在云南捉获归案。他也声称只是在现场劝架，没有参与打杀行动。

案件移送至重庆市检察院第一分院，主办此案的检察官仔细审查材料后发现，案件原有的证据足以证明罗建、罗洪的行为构成故意杀人罪，但受害人吴福、证人程可忠却为什么突然“翻供”，从强烈要求惩处“两罗”到完全替“两罗”开脱罪责，是谁让他们这对“仇人”达成了这么默契的统一口径呢？

显然，这是经过精心串通和特别交易后，“敌对”双方才形成这么惊人一致的口供！吴福及程可忠有作伪证的重大嫌疑！

检察机关迅速启动侦查监督程序，决定对取保候审的罗建、罗洪执行逮捕，并将吴福涉嫌作伪证的线索提供给市公安机关继续侦查。

2008年2月1日，重庆市警方对吴福、程可忠涉嫌伪证罪一案立案侦查，两人被刑事拘留后吓坏了，在强大的政策攻势下，吴福向刑警供述了收受罗家50万元巨款，作伪证的经过。

这是一桩性质非常严重、妨碍司法公正的伪证罪案件！案情大白后，2008年7月底，重庆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罗家兄弟有期徒刑各10年，黄成也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无期徒刑。而在2008年7月3日，吴福、程可忠二人也因伪证罪被判处拘役四个月。

为得巨款“忽悠”法律，被判处4个月拘役后的吴福除了尝到了坐牢和失去自由的痛苦滋味外，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受到了人们的指戳、斥责和唾骂。

有人说吴福是个“见利忘义”“要钱不要尊严”的无耻之徒。他本来是个受害者，是个弱者，他完全可以通过法律，为自己讨还公道，为自己伸张正义，也可以为自己获得正当的经济补偿。可是，他偏偏不相信法律，不相信政府，不相信社会的公正，要去“私下勾兑”，要想得到一大笔“补偿”，结果，放弃尊严，违背良心，跟戕害自己的人合作作伪证，他纯粹是个要钱不要道义、不要尊严的人，受到法律惩处，是应该的。

有人说吴福既是个可怜的受害者，也是个受教育不多的法盲，不知道这场交易是违法的，至于作伪证，他也是按罗建妻子和律师的指令做出的。他不应该为此受到法律严惩。对这样的弱势群体“小市民”应该宽容，不应该严惩。

也有人认为吴福是个悲哀、可怜的“小人物”，值得大家同情。尽管他亵渎了法律、忽悠了公检法，可他本来就是名不懂法的“小市民”。只不过，这个“小人物”为了全家的日子好过些，付出的代价也够沉重的——终身残废以及失去4个月的自由！他实在是太可怜了。

法学专家、重庆西南政法大学教授王安白分析认为：从本案可以得到很多启示：应该说，贫穷本不是犯罪之源，更不应该是受害之源。但是在现实中，贫穷却成了放纵犯罪的原因。现在的法律，如果对犯罪嫌疑人追究其刑事责任，可能就不再追究其民事责任，受害者不可能得到民事赔偿，这也正是受害者最后作伪证的一个非常原因。对于犯罪嫌疑人，如果既可以追究其刑事和法律责任，同时又可以追究其民事责任，进行民事索赔，要求对方给自己予以经济方面的补偿，受害者在身心受到伤害以后，可以得到一定的经济补偿，就不会因此而作伪证，使得所有违法犯罪行为最后都必然受到法律的制裁，从而可以有效地保护公民的人身安全。■

组稿：曹参 编辑：盛汉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