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 任
摘要: 人们普遍认为“元稹《离思》五首之四”是作者对亡妻韦丛的悼念之作,表达了对亡妻一往情深的真挚感情。此诗因表达手法与表现形式的高妙,历来被推崇为“悼亡诗作”中的精品。但也有人对此提出异议:《离思》五首之四并非“悼亡诗”,而是元稹为他年少时的爱人双文(即崔莺莺)所作的“艳诗”。本文认为《离思》五首之四非“悼亡诗”,很大程度上可能属于“艳诗”之列,并就此展开了具体阐述。
关键词: 《离思》五首之四 悼亡诗 艳诗 疑议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元稹《离思》五首之四
一、疑议产生之因
《离思》五首之四,总体而言是一首由多种意象组合而成、颇具象征意味的感怀诗歌。典故的运用,既增强了诗的文学性,又为其抹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让读者产生了丰富的联想,并多角度地感悟出别样的社会认知和美感享受,因此,使得对此诗的解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全诗仅四句,简练却意趣无穷。前三句均采用比喻手法,尤其一、二两句,作者巧借典故,破空而来,暗喻修辞的运用可谓匠心独运。全诗曲折地表达了对心爱女子的深情,前三句紧扣主题,层层递进,末句以画龙点睛之笔点明旨意,令人豁然开朗。
首句“曾经沧海难为水”从《孟子·尽心》篇“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舀”①变化而来。字面意思是说,曾经领略过大海的人,对于逊于沧海的小小的细流,是不会放在眼里的。大海苍茫广阔、雄浑壮观,它的境界是湖水、河水之流无法比拟、难以逾越的。全句仅七个字便营造出一种雄浑深远的意境,使人向往,希望一睹沧海的风采。
第二句中“巫山云雨”意象一般认为源于宋玉《高唐赋》,楚怀王“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愿荐枕席,王因幸之”。神女辞别时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除却巫山不是云”与首句呼应,表面上赞美了巫山之“云”的云蒸霞蔚、气象万千,认为除它之外的云,称不上“云”。
两个典故经过作者为情造文的刻意加工,难见刀凿斧痕。对于美好女子的赞美,作者没有奢华的形容铺张,而是以否定其他同类事物的方式让需突出的形象屹然耸立,这种反常道而行的创作方式堪称精妙。这两句诗中以“沧海之水”、“巫山之云”暗喻心爱的女子,可通其文意。至大至美的“沧海水”,突出女子的宽容的胸襟、包容的气度、广博的涵养;如诗如画的“巫山云”,展示女子轻盈的身段、飘逸的神态、多姿的风貌。就此而言,诗中赞扬的对象,既可以是亡妻韦丛,又可以是年少时的情人双文(即崔莺莺),我们难以凭此作出明确的判定。
第三句“取次花丛懒回顾”,以花喻人,作者直言自己如今信步经过“花丛”时,却懒于回头观看了,表示对女色已无眷恋之心。这种心境不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粘身”潇洒做作的虚伪,而是情到深处、万念俱灰的真诚。
为什么会这样呢?末句“半缘修道半缘君”对此作了回答。元稹生平是尊佛奉道的,白居易就曾赞他是“身委《逍遥篇》,心付《头陀经》。”(《和答诗十首·和思归乐》②)这里的“修道”,可能是修心养性的宗教皈依,有了宗教信仰,有了精神寄托,从而可以达到“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境界。另一半则是为了“君”,而“君”指的是谁呢?我们也无法肯定地解释。但诗中饱含的相思之情却自然地洋溢开来,后两句虽吟哦平淡,却是全诗点题之笔。
正是因为这首诗有着类似与李商隐“无题诗”一般的浓郁象征意味,人们对诗歌的理解难以统一。如《石溪友议·艳阳词》谓此诗“初韦蕙丛逝,不胜其悲,为诗悼之”;而《唐诗快》卷一五黄周星则评论说:“此皆为双文所做也。胡天胡地,美至乎此,尤怪乎痴人所想莺莺也”。③也许这种耐人寻味的不确定性恰是诗歌的魅力与风采所在。
二、非“悼亡诗”之证
(一)元稹未将其归为“悼亡诗”
悼亡诗,即“抚存悼亡,感今怀昔”④之诗。悼亡题材的诗歌早在《诗经》中便出现了,如描写一男子思念去世妻子的《诗经·邺风·绿衣》;表现一女子对亡夫的深切怀念的《诗经·唐风·葛生》等。但自西晋文学家潘岳创作的悼念亡妻杨氏之诗问世后,“悼亡诗”就成为伤悼亡妻诗作的专称,这类诗歌是“爱情与死亡”主题的结合,后世不乏此类佳作。
元稹也写了不少哀悼亡妻韦氏的诗作,今存33首。陈寅格在《元白诗笺证稿》中高度评价了元镇的悼亡诗:“微之天才也。文笔极详繁切至之能事。……则亦可推之于正式男女间关系如韦氏者,抒其情,写其事,缠绵哀感,遂成古今悼亡诗一体之绝唱。”⑤
元稹生前以对自己的诗文做过相关的整理,最后形成《元氏长庆集》一百卷。他曾在《叙诗寄乐天书》中很详细地阐述了他的诗体分类观点,其中自叙:“不幸少有伉俪之悲,抚存感往,成数十诗,取潘子悼亡为题。”⑥而在《元氏长庆集》第九卷卷首标明此卷为“伤悼诗”而第一首《夜间》下有“此后并悼亡”五字,从此可见,卷九的四十八首诗皆为伤悼诗,而元稹将自己的悼亡诗归在了伤悼诗之列,可见他对于自己创作的哪部分是悼亡诗是十分清楚的,但元稹没有将其编入卷九之中,所以从诗人的编篡体例上看,此诗非悼亡韦氏之诗。而就《离思》五首之四诗歌本身含义而言,全诗主要写了对女子的歌颂,以及经历过如此美好的女子后,作者此后少有拈花惹草的兴致了,诗中也并未有明显的哀悼之意。
(二) “巫山云雨”属亵词
“巫山云雨”意象源于原始宗教、道教中男女巫术交感的祈雨方式,具有浓厚的神话传说的色彩。《山海经·中山经·中次七经》中记载的“帝女女尸”即传说中巫山神女的原型。 明人杨慎在《拔赵文敏公书巫山词》中提出:“古传记称,帝之季女瑶姬,精魂化草,实为灵芝。宋玉本以此托讽。后世词人,转加缘饰,重葩累藻,不越此意。”他肯定了宋玉借此故事所作《高唐赋》《神女赋》成为后世文人争相模仿的范本。
“巫山云雨”与性活动相联系自古有之,《周礼·春官下》记载,司巫之职是“国大旱则率群巫而舞雩。”⑦凡大旱之年,巫者相率歌呼于群,以通神娱神,于是先民创造了一种独特的感应巫术,即男女交配以祈甘雨。《诗经·小雅·甫田》:“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毂我士女。”依照巫术交感原理,男女交合既可以促进万物茂盛,又可以感应雨水,《诗经》中描写的正是以此巫术祈雨的隆重场面。董仲舒《春秋繁露·求雨》曰:“四时皆以庚子之日令吏民夫妇皆偶处。”⑧也就是说在祈雨时命令官吏之妻和自己的丈夫相会。加上我国自古就有崇拜生殖的信仰,上古时代的原始宗教就有祭祀、祈雨、性爱结合的特征。古人深信云雨和男女性爱有关,道教经典《太平经》云:“天不雨,地不生物,阴阳隔绝,是由于男女不和,男女者,天地之本也,男为天,女为地,阴阳交会,乃致时雨。”⑨
本诗的“除却巫山不是云”正由此演化而来。自南北朝以来,“巫山云雨”一般被认为是亵词,诗中以这样的典故来形容相濡以沫、甘苦与共的结发之妻,恐怕不在情理之中,而元稹这样的大才子理应不会犯如此的错误。
三、可能是“艳诗”之据
卞孝萱先生认为本诗是元稹“与莺莺在闺中狎昵之游戏”⑩的自我写照。陈寅格先生更在《元白诗笺证稿》中指出了元稹“悼亡诗”与“艳诗”的区分之处,他认为:“其悼亡诗即为元配韦丛而作。其艳诗则多为其少日之情人所谓崔莺莺者而作。”“取微之悼亡诗中所写之成之,与其艳体诗中所写之双文相比较,则知成之为治家之贤妇,而双文乃绝艺之才女。”“凡微之关于韦氏悼亡之诗,皆只述其安贫治家之事,而不旁涉其他。专就贫贱夫妻实写,而无溢美之词,所以情文并佳,遂成千古之名著。”“夫微之悼亡诗中其最为世所传诵者,莫若《三遣悲怀》之七律三首。”清代蘅塘退士评论此诗说:“古今悼亡诗充栋,终无能出此三首范围者。”(《唐诗三百首》)
纵观元稹最典型的悼亡诗《三遣悲怀》,可知事实确实如此。元稹诗中塑造的韦丛是甘于贫贱、吃苦耐劳、宽待下人的贤妻形象,回忆的事件主要是韦丛持家时的种种艰辛和她的贤惠之举。字里行间浸透的是对自己只能让亡妻过着贫苦日子的心酸与遗憾。“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与“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这些历来为人所知的佳句道出了其夫妻感情之深厚与诗人悼念之哀痛。
而年少时情人双文的形象则是“绝艺之才女”,往往赞颂双文的美丽,以及回忆与之欢会的难忘情景。其中有的艳体诗甚至显得有些轻佻,如“春来频到宋家东,垂袖开怀待好风”(《古艳诗二首》{11})等,会令人想到龚自珍“偶赋凌石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这样的诗句,这曾被王国维斥为“凉薄无行”。如果《离思》五首之四中“巫山云雨”的典故是用来形容双文(即莺莺),那参考联系《莺莺传》的情节,便显得情理可通。
离思五首{12}
自爱残妆晓镜中,环钗谩篸绿丝丛。
须臾日射燕脂颊,一朵红苏旋欲融。
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
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红罗著压逐时新,吉了花纱嫩麹尘。
第一莫嫌材地弱,些些纰缦最宜人。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
今日江头两三树,可怜和叶度残春。
《离思五首》由女子一系列优雅的打扮开始入手,展示表现的是情人之间悠闲、适逸的相处场景。在元稹的悼亡诗中,少有这样的情趣与逸志。而在他的《梦游春七十韵》{13}中,则出现了“结念心所期,返如禅顿悟。觉来八九年,不向花回顾。”所表达的含义正好与本诗中“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使用相似的意象表达了相同的含义,而大多研究者基本认定《梦游春七十韵》的前半部分确实是写双文的。
由此我们可以推论:《离思》五首之四很大程度上可能是“艳诗”。
综上所述,本文从三个角度论证了《离思》五首之四非“悼亡诗”,可能属于“艳诗”之列的观点。首先指出此诗浓郁的象征意味是疑议产生的主要原因;再以作者本人未将此诗归入“悼亡诗”,以及诗中出现“巫山云雨”这类猥亵之词,否定了此诗属于“悼亡诗”的可能性;最后以陈寅格《元白诗笺证稿》等资料作为引证,提出此诗很大程度上可视为“艳诗”。
对于上述观点,如有不恰当之处,还望批评指正。
注释:
①朱熹集注.孟子[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②全唐诗第425卷第015首.
③易嘉言.对元稹一首诗的不同理解[J].中华诗词,2005(01).
④李延寿.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5.
⑤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M].三联书店,2001.
⑥元稹.元稹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2.
⑦杨天宇.周礼译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⑧董仲舒.春秋繁露[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⑨王明编.太平经合校[M].中华书局出版,1979.
⑩卞孝萱.元镇年谱[M].齐鲁书社,1980.
{11}全唐诗第422卷第039首.
{12}全唐诗第422卷第034首.
{13}全唐诗第422卷第001首.
参考文献:
[1](清)彭定求等.全唐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M].三联书店,2001.
[3]周振甫译注.诗经译注[M].中华书局,2002.
[4]周相录撰.元稹年谱新编[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5](唐)元稹.元稹集[M].中华书局,1982.
[6]李秀莲 巧设奇喻 映衬生辉——元稹《离思》诗赏读[J].青年科学,2005,(01).
[7]姜光斗.悲心贯日月 哀情动千古——元稹《遣悲怀三首》赏析[J].名作欣赏,2005,(15).
[8]杨映红.读元稹《离思》之四[J].文学教育(上),2008,(11).
[9]陈彩霞.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对《离思五首(其四)》浅析[J].安徽文学(下半月),2008,(03).
[10]张振谦.元稹爱情诗《离思》的道教文化解读[J].名作欣赏,20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