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琼诗歌:从苦难的表述开始

2009-07-22 03:35陈庆祝
文艺争鸣 2009年6期
关键词:郑小琼打工者耻辱

陈庆祝

在一度略显寂寞的当代诗坛,一种被命名为“打工诗歌”的写作近年引起人们的关注。关注不仅来自于文坛的主流话语,而且还来自于主流媒体以至主流政治。其实,如果从“打工诗歌”的产生根源上看, 90年代初期就出现的中国庞大的打工群体已然内在地孕育了“打工诗歌”。换句话说,“打工诗歌”是一个早已存在的亚文学现象,只是一直以来它处于地下或匿名状态。“打工诗歌”终于获得文坛主流话语的承认有两个原因不容忽视:首先,“打工诗歌”浮出历史的地表可以看作是当代中国的一个文化事件,透视这一文化事件,我们不期然地发现话语中关于“和谐社会”的影子。“打工群体”之被关注是主流话语策略调整的结果。“打工诗歌”只是因与“打工群体”的同构关系而搭上这列便车,这种策略调整与诗歌无关。其次,正是借助于主流话语关注“打工群体”的契机,“打工诗歌”的文本才得以进入文坛的视野。在“打工诗人”的群体中,来自东莞的郑小琼以其对打工者对一线的生存状态的“裸露化”表述和对破碎的生存一种艰难的思考,完成了在诗坛的一次自我命名。

苦难的书写 东莞,这个曾经的珠三角普通的农业县,三十年来却成为中国当代社会工业化——现代化——城市化追求的一个象征。它有时还成为一个词义暧昧的“隐喻”:全球化分工时代处于产品底端的“世界工厂”、接收外来劳动力最密集的沿海城市、暴富与欲望的场所、高速增长的GDP。东莞,不乏先进的制造业和富丽堂皇的星级酒店,但更多的是处于工业化起步阶段劳动密集型的加工厂。这些工厂不需要太多的技术和知识,只需要简单的培训,更需要的是体力和耐力。它们是没有技术、没有学历的众多打工者寻梦和梦想破灭的地方。2001年郑小琼就在东莞的这样的一个小五金厂开始了她的打工生活。

在市场与媒体的话语合谋中,经济高速发展、具有巨大的劳动力市场的东南沿海吸引了当代中国最大规模的人口流动,从田间走出来的廉价劳动力涌入他们/她们(1)认为可以实现朴素理想的地方。然而,处于工业化进程最底端的“打工”生活无疑充满着苦涩和艰辛。“写出打工这个词 很艰难/说出来 流着泪 在村庄的时候/我把它当着可以让生命再次飞腾的阶梯 但我抵达/我把它 读着陷阱当着伤残的食指/高烧的感冒药 或者苦咖啡”(《打工,一个沧桑的词》)。打工生活的原初状态就是每天十几个小时以上的枯燥、重复的体力劳动,对于那些即使最富于忍耐力的打工者来说,打工的第一体验就是强烈的生理之痛。“她站在一个词上活着:疼/黎明正从海边走出来,她断残的拇指从光线/移到墙上,断掉的拇指的疼,坚硬的疼/沿着大海那边升起……//疼压着她的干渴的喉间,疼压着她白色的纱布,疼压着/她的断指,疼压着她的眼神,疼压着/她的眺望,疼压着她低声的哭泣/疼压着她……//没有谁会帮她卸下肉体的,内心的,现实的,未来的/疼/机器不会,老板不会,报纸不会,/连那本脆弱的《劳动法》也不会”(《疼》)。作为一个巨大的匿名的群体,打工者以未来的健康、潜在的职业病(《肺》)和如花的青春(《三十七岁的女工》)换来眼前微薄的收入,他们/她们“不分昼夜的拉动着/ 老板的订单,利润,GDP,青春,眺望,美梦/ 拉动着工业时代的繁荣”(《流水线》)。

打工者在他们/她们的谋生之路中,除了要忍受强烈生理煎熬外,还要忍受人情的冷漠和人格的贬损。所有的打工者可能成为隐去姓名和性别的流水线上的一个符号、一个工序。“你们不知道,我的姓名隐进了一张工卡里/我的双手成为流水线的一部分,身体签给了/合同,头发正由黑变白,剩下喧哗,奔波/加班,薪水……/——我不知道该如何保护一种无声的生活/这丧失姓名与性别的生活,这合同包养的生活”(《生活》)。按照一种普世主义的理想,人是生而平等的。但在具体的历史进程中,人格从来就是社会阶层、金钱、地位的附庸。如果处在社会的最低层,即使内心充满了尊严感,也难以躲开随时而来的白眼和羞辱。你越是小心呵护自己的人格,受到的伤害就可能越深。现代工业化的历史脚步曾不止一次地碾碎了劳动者的尊严,只是在当下的语境中,作为劳动者代称的“打工”一词又平添了几多暧昧与矛盾:“本名 民工/小名 打工仔(妹)/学名 进城务工者/别名 三无人员/曾用名 盲流 尊称 城市建设者/昵称 农民兄弟/俗称 乡巴佬/绰号 游民 爷名 无产阶级同盟军/父名 人民民主专政基石之一/临时户口名 社会不稳定因素/永久宪法名 公民/家族封号 主人 时髦称呼 弱势群体 ”(刘虹《打工的名字》)。游移不定的命名反向折射了这个阶层的“无名”,或者说他们/她们是需要别人来表述的群体,即使其内部对此有自觉的意识,但依然无法分享真正为自己命名的权利。

伴随人格的贬损,打工者还要面对无处不在的身份歧视。身份意味着社会等级、权利、权力、利益和责任,传统的等级社会倾向于把一个人的个人身份固定下来,并在对这种固定身份的事实陈述中隐藏价值判断。从社会学的角度看,每一个个体都会寻求自己的身份认同,在一个社会中掌握话语权的阶层通过设立一个“他者”(通常是贬损的对象)来确立自己的“特权”身份。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原本就存在着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虽然这种传统的等级身份观在现代社会已被逐步解构,但当代中国实际存在的城乡二元结构某种程度上又制造了新型的身份差异。虽然并非所有从乡村进入城市的打工者都有明确的“身份”意识,但他们/她们却能经常感受自己的底层身份——在与老板构成的分配关系中,在与治安队、居委会构成的行政管理关系中。所以,对于郑小琼们来说,一个卑微的愿望就是在打工、生活、建设的城市中获得早已成为现代社会基础的“平等”的身份:“我宁愿是一块来自于山间或者乡下的铁……在铁的世界里/任何一块城市的铁不会对像来自于乡间的铁/说出暂住证,乡巴佬,和不平等的眼光”(《愿望》)。但他们/她们永远都是流浪在异乡的人,像“风中的树木、纸片,随风摇晃起伏”,城市执意而冷冰地拒绝给予他们/她们的平等的身份。“这些年,城市在辉煌着,/而我们正在老去,有过的/悲伤与喜悦,幸运与不幸/泪水与汗都让城市收藏彻进墙里/钉在制品间,或者埋在水泥道间/成为风景,温暖着别人的梦”(《给许强》)。几分失落——不仅无法分享社会经济发展的成果,相反社会财富的积累要以他们/她们的付出为代价。历代的中国农民有过饱受苦难的历史——阶级的压迫、战乱的流离、专制的迫害,也有承受苦难的坚忍。而郑小琼们的无奈恰恰与历史不同:明知苦难却主动选择,愤而离去却不得不一次次地返回。“她们的乡愁、疼痛、回忆,让南方的阳光/熔化,她们有过的期待消隐/她们不断/把曾经梦想拧进现实中,她们无奈中回去,/更多的她们还会因为没有选择而重新来临”(《她们》)。于无奈与无助之中,一种无法控制的愤怒情绪弥漫于“打工诗人”的初期写作中,如郑小琼的《沉默地抗议》、《人行天桥》等表现出作者对社会激烈的批判和抗议。但正如有论者所言:“这样的批判的诗,于时代毫无痛处(诗改变不了时代的秩序),于诗则全然无益。”(2)

咀嚼苦难对苦难的执著表述成为我们阅读郑小琼的诗歌最初的印象。如果推究郑小琼诗歌写作的最初的动机,我们自然会想到“不平则鸣”一词。确实,对于在底层求生存的“打工诗人”来说,写作的第一冲动可能就是无奈之中的自我倾诉。诗歌打开了他们/她们倾诉的闸门——倾泄流水线上的艰辛、夜深人静后的乡愁以及在老板面前无法表达的愤怒。他们/她们的“原生态”写作既与诗歌有关,也与诗歌无关:诗歌只是无意之中成为残缺的身体和受伤的心灵安慰济。打工者被卷入生存的最底层,他们/她们中的大多数无法表述自己或者没有表述的权力,处在沉默或失语的状态。虽然诗歌的功能是有限的,可能难以改变外部现实(郑小琼对此有清醒的体认),但顽强地发出声音又不能说没有任何效果。如果从表述一个阶层的苦难来说,郑小琼的“打工诗歌”的写作已然达到了它的目的。

苦难成为“打工诗歌”的一个“母题”,但苦难在完成了它对打工诗人的文学引诱之后,又显示了它的限度。“苦难的经历只是历史事实,重要的是如何赋予它一种意义,以及赋予它一种什么意义。”(3)其实中国的文学并不缺少苦难的描写,但苦难只能是文学写作的潜在资源,而不是文学本身。应当承认,“打工诗歌”和“打工诗人”的标签是郑小琼引起关注的起因,但一旦进入她的诗歌文本,正如郑小琼自己所说“打工诗歌并非我的全部”。如果仅仅停留在对打工苦难的表述和控诉,则难以支撑一个本来意义上的诗歌世界。这个诗歌世界除了苦难之外,还应该包含对苦难的咀嚼,包含关于个人、社会、历史、现实、存在的深度思考。作为“打工诗人”的郑小琼为我们书写了打工的典型的生活形态:匿名、屈辱、残缺(身体或心灵)、漂泊、无助、愤怒……;而作为“诗人”的郑小琼又在冰冷的五金厂和流水线上创造了诗歌意象,以临场的切身体验“从人们平常习以为常的‘文学领地之外带来了一种新的文学”。(4)在充斥市场并被市场操纵的城市小资情调写作之外重新显示了文学与底层现实的有机联系。

郑小琼的诗歌起于苦难,并不止于苦难。在郑小琼的诗歌中,苦难已经升华,她笔下的苦难既是个体的又是她所属的那个阶层的;苦难既是偶然的又是无可逃脱的。她身陷苦难、抗议苦难,同时也咀嚼苦难,反思苦难。以苦难为起点,郑小琼把她的咀嚼与反思推向工业化和全球化、制度设计、存在与异化、自我,显示了一个诗人思考的力度与深度。

每一个时代都会刻意建构它的主流叙事,这种主流叙事在阐释历史的发展进步的同时又会隐匿和遗忘许多具体的细节,压抑边缘叙事。郑小琼的诗歌无疑要在中国三十年的工业化、现代化、全球化这一宏大叙事之外,为我们这个时代留下一点痕迹。长诗《在五金厂》调动了诗人最长时间的打工积累,为我们展示了工业化或全球化的另外一幅幅图景。“你的病是从野兽样的机器/开始,从扳手到螺丝,从图纸到卡尺/从孤独到丢失的青春”,“我真为自己难过,年龄/衰老,挤不上去资本积累的轻便火车/活在血汗工厂灼热的车间/做一只即将/脱壳的秋蝉,说不出,也叫不了,穿越不了/信用的时间,理想阳光明媚,前途遥遥无期”(《在五金厂》)。长诗《魏国记》穿梭于历史与现实、真实与虚构之间,把现实历史化,为繁荣和奢华补写了不协和的细节和真相。“他们习惯了在农民上榨取了/魏国时代的辉煌,然后用高利贷来稳定与繁华”,“将你焖在高速发展的汤中,经济学家如此说/用牺牲一代少女来带动GDP”(《魏国记》)。在《魏国记》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到郑小琼源于自己的切身体验所产生的激进与愤怒,有些章节还没有完全抹去对现场简单概括的痕迹,但诗中同时出现另外一种维度,它指向了对一些坚硬庞大之物的解构。

如果说对苦难的痛切的表述、对工业制度的反思使郑小琼成为一名一线的“打工诗人”的话,那么,郑小琼的另外一些诗歌则显示了她又是一位用诗进行思考的思想者——依然在打工现场的底层思想者。苦难制造了非人,流水线可以限制人的身体,但永远无法禁锢一个自由的心灵。在长诗《耻辱》、《内心的坡度》、《返乡之歌》中,诗人从外部世界回到内心、从苦难的倾诉转向对苦难的咀嚼、从对工业化的反思转向对非人的存在和自我的反思。“我欠满愧对祖先的/债务,他们用血用生命用伟大的爱/换来的祖国,却滋养我这个寄生的人/我触摸着乡村与城市的边缘,面对/爱的残余,我们的沉默将是抹不掉的耻辱”,“我们习惯了在耻辱的罅隙里生存/放弃曾经的理想,信念,内心/你借助着冬日独山的光与雪/辨认黑暗中游弋的文字/追随良民与鱼群,在时尚或者/专栏的戏谑中,如愿以偿地/做一个充满耻辱却是孤独的人”(《耻辱》),“我们习惯了蝙蝠,遂道,阴影,这些不明亮的词/坐在政冶武装的年代里,做一个人,做一个归顺/充满耻辱的良民”(《内心的坡度》)。耻辱感产生于诗人对非人的生存状态的自我意识,它需要诗人内心对人的尊严的坚守。只有心灵自由的诗人才可以达到这种高度。 指向外部的批判能使“打工诗歌”达到痛快淋漓的效果,而一个真正的诗人却不能回避自我批判和内心的反思。这种反思是使苦难得以升华的必经途径。“我欠满愧对祖先的/债务,他们用血用生命用伟大的爱/换来的祖国,却滋养我这个寄生的人/我触摸着乡村与城市的边缘,面对/爱的残余,我们的沉默将是抹不掉的耻辱”,“我们沉默太久,宽阔的额头/长满了皱纹,迷恋于血肉间的/胆怯与懦弱,虚假的尖叫/惧怕遍布我自己和这个时代/我们侏儒症的世故让汉字羞耻/黑暗中,真相禁止说出”(《耻辱》)。在《返乡之歌》中,郑小琼写下这样的“题记”:“对于时代,我们批评太多,承担太少”。囿于自身处境的诗歌写作会因为不断的自我重复而最终丧失诗歌。我们看到,在这些长诗中,愤怒的打工诗人“平和”了许多,不是妥协、不是满足、更不是被收编,而是一种境界。于是,郑小琼的诗歌从表述苦难开始,最终把苦难升华为一种巨大的耻辱感,完成了诗歌写作的涅磐。

注释:

(1)本文在所有出现第三人称复数的地方都使用了“他们/她们”的表达方式,主要考虑本文论述的是一位女诗人,同时也基于这样的事实:女性或者“打工妹”构成了打工群体的主体。

(2)汪碧钗、胡桑:《郑小琼:承担之镜》,《诗歌月刊》,2008年第8期。

(3)摩罗:《耻辱者手记》,内蒙古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33页。

(4)张未民:《关于“在生存中写作”》,《文艺争鸣》2005年第3期。

(作者单位:东莞理工大学城市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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