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卫平 赵 霞
美国学者尼尔·波兹曼出版于4年的《童年的消逝》一书,是对于已经失去其媒介统治地位的印刷文明的一阙怀旧的挽歌。该书的出版曾在世界范围内引发人们对于正在逐渐弱化的童年读写能力的忧虑。在这本书里,波兹曼批判了当代视像媒体正在塑造的“娱乐型”思维方式和行为模式。二十多年过去了,今天,电视、电脑、互联网、手机等新兴媒介已经进一步成为私人和公众生活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也构成了当代童年文化的一个重要内容。如今,人们更关心的不再是如何唤回或保存印刷时代的问题,而是如何在新媒介环境下创造新的童年文化的问题。可以说,当代儿童文化的方方面面,都与新媒介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使我们在谈论当代的儿童文学现象时,不能不关注到新媒介在其间所发挥的作用和影响。
“新媒介”是一个相对和动态的概念,它的对立面是传统媒介。从最广泛的意义上来说,一切媒介形态最早出现时,都可以被称为新媒介。不过在当代,人们所说的“新媒介”有着特定的内涵。狭义的新媒介特指基于数字技术的信息传播方式,它包括互联网、手机等新型媒介,而将较早出现的广播、电视、电影等大众视听媒介划为传统媒介的范畴。对儿童文学来说,包括电视、电影、网络、手机等在内的现代媒介环境共同构成了对传统印刷媒介环境的冲击,进而影响到儿童文学创作、传播和接受的各个层面,使之呈现出与印刷时代完全不同的景观;而且今天的电视、电影等也在与数字、网络媒介的结合中,不断衍生出新的媒介形态。因此,我们选用广义上的新媒介概念来探讨新媒介与当代儿童文学发展的关系。
一、新媒介环境下的儿童生存状况
媒介首先是信息传播的工具和途径。美国传播学家威尔伯·斯拉姆把媒介定义为“插入传播过程中,用以扩大并延伸信息传送的工具”。(1)麦克卢汉将“媒介”界定为“人的延伸”,同时也认为“人”是“媒介的延伸”。也就是说,媒介对于人类社会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它的工具性,还在于它参与塑造和影响着个体的发展及其生活方式。当代新媒介的发明和发展,正在给整个人类社会带来前所未有的巨大影响。
新媒介的特征基本上可以概括为四个层面。在技术基础的层面上,新媒介是以现代电子和数字技术为核心的;在信息传输的层面上,新媒介能够实现一种即时性的迅捷传播;在信息呈现的层面上,新媒介具有声像整合的特点;在信息发送-接受的层面上,新媒介在某些方面为其使用者提供了一个具有互动性的交流平台。新媒介是信息科技与媒介产品的结合,它的出现既在宏观上改变着人类所处的整体媒介环境,也在微观上影响着每一个体的日常生活。今天,对于许多少年儿童来说,新媒介也已经成为他们生活方式的一个部分。
新媒介的出现改变着当代儿童的生活、学习和交流方式。2007年,一份针对上海市534名三至五年级小学生展开的媒介调查报告显示,具有互动功能的新媒介正在成为儿童(尤其是都市儿童)闲暇生活的重要选项之一。调查问卷中包括这样一个问题:“今天一大早,小明背着书包出门上学了,一会儿却又神色慌张地跑回来,说有一件东西一定得拿,你觉得他回来拿什么?”被调查的小学生中,有46.8%选择了手机,其次为动漫书(17.4%)和游戏机(13.1%)。(2)课余和周末时间看电视、上网、发短信,玩游戏,已经成为一部分儿童必需的生活内容,而这一群体的数量还在增加。与此同时,新媒介也在不断影响和改变着传统的教学方式、教学手段以及师生关系。各种建立在影像和电子技术基础之上的多媒体教学手段,在中小学课堂上得到了十分广泛的运用,有的还借助网络延伸到课堂之外的儿童生活中。从总体上看,存在于学校、家庭和社会范围内的各种新媒介构成了当代儿童生活的一个基本的环境要素,也成为了当代儿童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同时带来了正面和负面的影响。从积极方面看,新媒介大大丰富了儿童的学习生活和闲暇生活,激发了儿童的主动性与创造性,也有助于在实践中提升儿童的媒介知识和媒介素养。从消极方面看,新媒介导致了儿童过多地沉溺于虚拟的视像或网络世界,脱离现实生活,而且不再有能力获得理性、有序、思辨的思维品质;儿童与电脑的亲近还导致了另一个常见的现象,那就是“许多孩子跟电脑的熟悉程度超过了他们跟父母的熟悉程度。”(3)
在有关新媒介与儿童生存、发展之关系的各种研究中,上述两种对待新媒介的态度同时存在着。在西方媒介研究界,尼尔·波兹曼是对新媒介持否定态度的代表性学者。他在《童年的消逝》一书中措辞激烈地批判了电视等新媒介对儿童乃至整个社会发展所造成的负面影响。他认为,以新媒介为代表的“娱乐业时代”造就了“片断”、“无聊”、“琐碎”和“散乱”的思维方式。然而对新媒介在儿童文化领域的作用和影响持积极态度的学者则认为,儿童能够在成人的指导和帮助下理解各种媒介,从而变被动为主动,既掌握对于媒介的识别和批判能力,也具备科学地使用媒介的能力。著有《童年之死——在电子媒体时代成长的儿童》一书的英国学者大卫·帕金翰,就是持这一观点的代表学者之一。
应该说,上述两种观点及其论述都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和寻找新媒介在当代儿童生活和个体发展中的恰当位置。有关新媒介与儿童发展之关系的探讨,近年来一直在热烈地持续着。但与此同时,新媒介在当代社会迅猛发展的现实,也使许多学者开始放下争论,通过实际的调查、研究和试验,寻找新媒介可能提供给儿童生活、儿童教育以及儿童发展的有利契机。所有这些,都会不可避免地对以儿童读者为接受对象的儿童文学领域产生深远的影响。
二、新媒介环境下的儿童文学
由于在新媒介之前,儿童纸质阅读在儿童的学习和闲暇生活中一直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因此,儿童研究界有关新媒介的探讨,焦点之一就是新媒介对于传统儿童阅读行为的影响。美国艺术与视觉教育研究者菲力普·耶那文认为,儿童过久地暴露在影像媒介前,会逐渐发展出一种“从图像中发现意义的能力”,也就是所谓的“视觉识读能力”。(4)萨丽·梅纳德等研究者认为,“新技术催生了新一代,这一代人习惯了日常生活中除了印刷媒介外,还有其他各种可供体验的媒介。这些年轻人通常被称为‘电视一代。……人们对于‘电视一代的忧虑在于,对于图像的专注和视觉识读能力的增强影响了儿童的注意广度和他们的阅读兴趣。”(5)
众所周知,对于创作者与接受者相分离的文学作品来说,媒介的作用显得十分重要。媒介并不只是一种中介,它还会影响传播内容本身。不同媒介方式与它们所传播的信息内容一起,塑造着我们对于文学的感知和理解。例如,按照波兹曼的说法,纸质印刷媒介在培养成熟的个体方面拥有新媒介所不可替代的作用,它参与塑造了“理性”、“有序”、“成熟”的思维与行为品质,而象征着新媒介的图象语言则使注意力无法得到集中,也扼制了理性思考的深度。在新媒介与纸质媒介的关系上,很多人与波兹曼持着同样的观点,他们认为新媒介的出现对文字阅读构成了一种威胁和损害。首先,它占用了许多原本属于文字阅读的时间。2004年,美国在线出版商协会的一项调查结果显示,18至34岁的人,46%喜欢浏览互联网,35%喜欢看电视,只有“7%的人喜欢看书……3%的人喜欢看报纸,1%的人喜欢看杂志”。同样的趋势也出现在中国。2006年由中国出版科研所主持的“全国国民阅读与购买倾向抽样调查”结果显示,六年来中国的国民阅读率持续走低,“1999 年首次调查发现国民的阅读率为60.4%,2001年为54.2%,2003年为51.7%,而2005年为48.7%,首次低于50%,比2003年下降了3个百分点,比2001年下降了5.5个百分点,比1999年则下降了11.7个百分点。”(6)同时,如耶那文所说,新媒介也在重新塑造人们的感知器官,使之更习惯于接受视像的刺激。此外,新媒介所带来的信息爆炸也导致了一种“浅阅读”方式的产生。这是一种“放弃深度,追求速度、广度、利益度”的“快餐式”阅读,(7)它与文学作品的诸多审美特性正好背道而驰。凡此种种,都对儿童文学领域产生了深广的影响。
新媒介与儿童文学的关系同样表现为积极和消极两个方面。在一个很长的时间段里,人们对于电视等新媒介在童年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怀着不信任的态度,并担心平面化的视像媒介会把孩子们带离文学阅读。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美国,图书界以某种怀疑的眼光打量着电视。许多人认为,电视是对于读写和文学的真正威胁,看电视的儿童将不再读书。(8)早期的调查研究也表明,“阅读较之电视更有益于儿童想象力的发展”。(9)有研究者认为,与口头和书面的文学故事相比,以电视为代表的视像媒介所呈现的故事“常常是由一群受雇于以营利为目的的私有大企业的专家们在一个相当短的时间内紧张而焦虑地虚构出来的。……它们利用惊悚、刺激、笑话以及令人目眩的色彩、动作和声音展示作为主要工具,个中角色也只是为了借助尽可能异类和不寻常的举动来吸引观众。”(10)当时儿童文学领域内对于新媒介的许多批评都是针对电视、电影等视像媒介而发的。比如美国当代心理学家詹姆斯·希尔曼(James Hillman)就曾对文学文本和媒介文本做出明确的区分。他说,“我们得区分清楚通过阅读所展开的向着想象力讲述的文本和通过电视所上演的文本。尽管电视也尝试改进自身以适应儿童,但它仍然是一种‘媒介;也就是说,它是站在读者与文本之间的一个中介;它导致了想象的消极。通过电视屏幕、透视缩短和二维方式所达到的画面呈现将文本压缩成为一件打包的物品(不同于生动的戏剧)。文本既然已经被电影制作者所想象完成,便不再能像阅读时那样激起观者的丰富想象。事实上,观者通常不得不约束自己的想象以求‘跟上画面”。(11)著有《魔法的用途》一书的美国心理学家布鲁诺·贝特尔海姆甚至反对文学文本中出现插图:“图画远离学习的过程,而不是滋养这一过程,因为插图使孩子的想象力离开他本人对于故事的体验。插图故事夺去了本属于个人意义的许多内涵”。(12)这一说法当然也可以被挪用到对于视像媒介的批判上。
但与此同时,也出现了一部分肯定新媒介对儿童文学的积极意义的言论。这些讨论大多围绕着两个话题展开。一是通过视像媒介呈现给儿童的“文学故事”仍然可能实现原印刷文本的文学质量;不少儿童视像媒介的制作人都希望努力证明这一点。二是通过大众化的视像媒介,可以使一部书架上的儿童文学作品被更多的儿童读者所分享。看得出,在早期有关新媒介与儿童文学关系的讨论中,还隐含着纸质印刷媒介优于视像媒介的保守观念。
值得一提的是,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美国儿童文学界就开始了关于新媒介与儿童文学的集中探讨。在1981年的美国儿童文学学会会刊《儿童文学》杂志上,曾组织了一个名为“儿童文学与媒介”的专栏,其中所收录的四篇论文均围绕儿童文学与电影、电视媒介的关系展开了探讨。在1982年的美国《儿童文学学会季刊》上,由儿童文学学者佩里·诺德曼组织的“为儿童的商业文化:童书的一种语境”专栏,其中大部分探讨也是围绕儿童文学与电影、电视等新媒介的关系展开的。这两次探讨并不以学术性见长,但具有浓郁的当下气息,其中既包括对于新媒介积极意义的肯定,也出现了不少批评的声音。
但无论公众的态度是肯定还是否定,事实上,早在20世纪初,儿童文学与新媒介的结合实践就已经开始了。在那个时代,这种结合主要是影视媒介有意识地发掘和利用儿童文学资源。以沃特·迪斯尼为代表的一批动画电影制作者为这种资源借取和媒介转换树立了一种典范。从1937年第一部动画长片《白雪公主》的放映开始,迪斯尼动画一直走在儿童文学经典的改编道路上,以至于“只要提起著名的经典童话,不论是《白雪公主》、《睡美人》还是《灰姑娘》,今天的孩子和成人们都会想到沃特·迪斯尼”。(13)尽管迪斯尼电影的意识形态内容一直是评论界批判的对象,但它在商业和动画艺术方面所取得的双重成功,仍然是不可否认的。而这一成功在很大程度上与它所取材的儿童文学作品的经典性联系在一起。
进入20世纪90年代,随着新媒介技术和媒介产业的蓬勃发展,不但电视、电影等大众视像媒介日益壮大,包括手机、互联网在内的新兴媒介也迅速获得了大众化的普及。这一时期的文学传播开始主动和更多地寻求与大众传媒的结合。儿童文学也不例外。在当代文化产业的背景下,儿童文学与新媒介之间的关系变成了双向的。一部畅销的儿童文学作品有可能被迅速转换为电视、电影、互联网等媒介形态的产品,反之亦然。文化产业链的存在甚至促使一部分作者在从事儿童文学创作时,就开始考虑它的媒介转换可能。
三、新媒介对儿童文学发展的意义
新媒介的潮流在今天已经显得蔚为壮观。在儿童文化领域,人们也不再经常谈论如何限制儿童与新媒介的接触频度,而是更多地探讨新媒介在儿童生存和发展中正在、应当以及可能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包括“媒介教育”、“媒介素养”在内的一系列新的概念被提了出来,并受到广泛的关注和探讨。人们对于新媒介与儿童文学的关系有了更成熟的认识,开始放弃最初的成见,转而思考新媒介为儿童文学在当代的发展提供了哪些新的契机。
新媒介对于当代儿童文学发展的意义,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 新媒介为儿童文学提供了新的创作空间
新媒介既是信息传递的媒介,同时也构成了一种新的社会现象。随着儿童与新媒介关系的日益密切,儿童文学作家在描写儿童生活的同时,也越来越看重对与之相连的新媒介环境的表现。从近十年的儿童文学创作来看,电视、电脑、网络、手机等新媒介的形象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儿童文学的文字世界里。新媒介的出现给作品增添了浓郁的时代气息,增加了特定的美学内涵,有时甚至成为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力量。例如张之路的长篇小说《有老鼠牌铅笔吗》,其中大部分情节就是围绕着“我”误闯电视剧组并参与电视片拍摄的各种事件展开的。在今天的许多儿童小说创作中,电脑网络已经成为最为常见的意象之一;网络所构建的虚拟人际关系及其与现实人际关系之间的互动,也成为许多儿童小说致力于表现的内容。
在20世纪后期至今的不少儿童文学作品中,对新媒介的呈现也成为作家借以批判和反思现代文明的一种途径。比如英国儿童文学作家罗尔德·达尔的代表作之一《玛蒂尔达》,就多次以“看电视”的场景来表现玛蒂尔达的父母和哥哥的贪婪、自私,并以此隐喻物欲社会里人性的扭曲。在罗琳的“哈利·波特”系列中,作家也曾以类似的笔法来描绘哈利姨妈一家。在新兴的网络题材儿童文学作品中,既有对于儿童青少年网络沉迷现象的批判,也有对于以网络为代表的现代技术发展所带来的道德隐忧的思考。由于儿童文学是从童年的角度来呈现对于现代文明的批判,这种批判就显得尤其有力和发人深省。它让我们看到童年在畸形的文明重负下所受的戕害,看到童年的无奈,也看到深藏在童年身上的希望和力量。所有这些都给当代的儿童文学创作带来了新的纵深度。
此外,新媒介的某些特殊形式也给了传统的儿童文学创作以启示。对于纸质的儿童文学创作来说,它始终要受限于文字和叙事在纸页上和纸页间的排列秩序。例如,传统的叙事文学作品总是只有一个确定的情节过程,包括结局。但20世纪90年代以来,一部分中国儿童文学作家开始尝试创作情节和结局具有多种可能的不确定性的儿童文学作品,比如有作家尝试创作的“少年自我历险小说”和“魔方童话”,就是一种具有类似电脑和网络的“超链接”功能特征的文体。它会“在情节发展的关节点上设置不同的可能性,让读者自己选择(或帮人物选择),不同的选择引出不同的故事、结果,读一本书就像读了许多本书,看一个故事就像看了许多故事一样”。(14)对于儿童文学作品来说,这种文体上的尝试具有一定的冒险性,因为它打破了叙事作品传统的情节链,让一个文本承载起多重情节可能,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情节的碎片化,容易使文本的意义趋向虚无。
(二) 新媒介为儿童文学提供了新的传播载体
北京时间2007年7月21日零时,世界各地的无数哈利·波特迷守候在大大小小的书店门口,等待着“哈利·波特”系列第七部、也是最后一部《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上市销售的开始。21日当天,仅美国在24小时里就售出了830万册《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平均每小时售出30万册、每秒钟售出5000余册。这一巨额的快速销售在整个美国出版史上都是空前的。这个时候谁还想得到,1997年,当罗琳写出“哈利·波特”系列第一部《哈利·波特与魔法石》时,起印数只有5000册,并且连续两年都只是“卖得一般的儿童读物”。
尽管“哈利·波特”系列电影不是导致该系列童书畅销的最初和最重要的原因,但不能否认,在“哈利·波特”系列图书走向畅销神话的过程中,推出于2001年、2002年、2004年、2005和2007年的五部“哈利·波特”系列电影以及相关的电视、网络等媒体宣传起到了十分重要的推波助澜作用。一部“哈利·波特”系列的传播史,让人们看到了儿童文学能够带给视像媒介的巨大利益,也看到了儿童文学作品借助电影所能够获得的巨大的影响力。且不论这种影响中包含了多少商业性的成分,至少它把儿童文学阅读的日渐消散的魅力,重新汇聚入了当下的童年生活中。其后的“魔戒”、“纳尼亚”等系列电影都在一定程度上延续着这则有关儿童文学与新媒介的当代神话。与此同时,其他许多经典的儿童文学作品也在借新媒介的力量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中。
对此,儿童文学界普遍关心的一个话题是,媒介转换后的儿童文学还能保留它原来的文学性吗?
可以确定的是,传播方式的改变必将同时带来传播内容的改变。对于以不同媒介呈现的同一部文学作品来说,媒介方式的变化所导致的并不只是作品信息传送途径的改变,还会在一定程度上引起信息内容本身的改变。“媒介不只是文学的外在物质传输渠道,而且是文学本身的重要构成维度之一;它不仅具体地实现文学意义信息的物质传输,而且给予文学的意义及其修辞效果以微妙而又重要的影响。”因此,“对不同媒介的选择会影响文学文本的意义走向”。(15)电影、电视、手机、互联网等新媒介代表着一种完全不同于传统印刷媒介的传播方式,通过这些新媒介所呈现的文学作品的内容往往更强调视觉上的效果,而且视像媒介和电子媒介本身的叙事方式,也有别于纸质媒介。以2007年推出的迪斯尼动画《宝葫芦的秘密》和张天翼的原作相比较,前者不但对原作的主要角色性格和情节进行了新的阐释,也对原有情节做出了一部分新的增删,以适应电视和电影画面的表现需要;同时,原作在语言方面的特色则不复存在了。近年来甚至出现了一些仅保留故事的部分角色或情节框架、内容上则完全背离原作的儿童文学影视改编行为。这使得关于儿童文学由纸质媒介向新媒介转换的讨论常常陷入两难:一方面,新媒介的确有助于加强儿童文学的生命力,扩大儿童文字作品的影响面,使之得以在视像世界里重新找回在阅读世界中丢失的那部分儿童受众;但另一方面,媒介转换所带来的信息损耗和扭曲,又使这种转换的可信度遭到了怀疑。或许,这就是当代儿童文学在新媒介环境下的某种宿命。
不过从电子和网络媒介的角度看,儿童文学作品同样可以不改变文字形态而进入新媒介。它既可以被制作成光碟或电子书,也可以直接输入电脑或传上网页。这样,儿童文学作品所失去的仅仅是纸质的媒介形态,其本身的文字构成并未发生变化,所有构成作品的文字则仍然得以保留。目前,已经有不少儿童文学研究者关注到了电子童书的功能。有研究者指出,“阅读兴趣的下降和电脑兴趣的提升使得对于那些在传统印刷媒介面前反应迟钝、同时也不喜好阅读的孩子来说,电子环境的重要性与日俱增;而这部分儿童的数量也在不断增加。事实上,今天,电子环境正在教学方法尤其是阅读教学中得到越来越多的强调”。(16)与持续走低的纸质媒介阅读率相比,“近年来我国国民网上阅读率正在迅速增长。调查显示,上网阅读率从1999年的3.7%增加到2003年的1 8.3%,再到2005年的27.8%,七年间增长了6.5 倍, 每年平均增长率为40%。”(17)既然儿童对于纸质阅读的兴趣在普遍下降,对于电子环境的适应力和喜好则在不断加强,那么通过把儿童文学作品转换成电子形态(比如电子书)再提供给儿童,是否会因此重新唤回他们对文学的兴趣,进而成为一种迂回地挽救日渐式微的儿童阅读的方式呢?(18)另外,通过利用电子媒介的“超链接”功能,儿童文学作品也能够突破纸质媒介的束缚,获得故事叙述上的解放。比如一则故事可以通过不同的超链接,安排不同的情节发展可能。读者只需点击相应的超链接键,便可以进入他所想要选取的那个情节和结局中。如果可以的话,这种“情节发展可能”能够延伸到无限多的层面。
(三) 新媒介加强了儿童参与儿童文学创作与接受的主动性
波兹曼写作《童年的消逝》一书时,儿童和青少年所接触的新媒介的主要构成还是电视。从许多方面看,电视都倾向于使其接受者养成被动、孤立、缺乏思考能力的习惯。但随着电视时代向网络时代的迈进,以手机、互联网为代表的新媒介以其强大的互动功能,既激发着使用者积极交流、主动参与的意识,同时也在培养他们这方面的能力。手机和网络使个体的生活世界具有了无限的扩散可能,也促使使用者投身到这种关系的拓展中。因此,生活在网络时代的儿童和青少年在使用上述新媒介的过程中,能够逐渐养成主动、自信、善于交流和自我表达、重视参与等有利于个性发展的积极品质。对于儿童文学的创作和接受来说,这类具有强烈交互特征的新媒介能够使原本处于被动位置的儿童积极参与到作品的阅读乃至亲身创作行为中。
我们知道,传统的文学创作、发表受到写作要求、报刊数量等方面的限制,具有小众和精英的性质。以博客为代表的网络写作空间的出现,改写了这种传统的写作观念。博客为个人提供了一个自由、私密,同时又具有公共、开放性质的空间。在个人博客上,人们可以将自己的任何形态的文字或图片作品张贴上去,既是自娱,也可以供他人一起分享。这一个人化的自由空间目前已经成为一部分儿童和青少年闲暇时间的主要“活动”场所之一。孩子们可以在博客上发表自己的各种见解与感想,也可以上传各类文学练笔,其中包括一部分儿童文学作品。这种现象对儿童文学的创作生态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在传统儿童文学创作中,写作者(成人)与接受者(儿童)之间存在着身份上的隔离,正是这一点导致了儿童文学有别于其他文学门类的许多基本特征。儿童作者参与儿童文学创作的现象是对于上述儿童文学创作格局的一个有意义的补充。实事求是地讲,这种参与很难改变儿童文学作家群的总体面貌,但这一现象本身却能够为儿童文学界提供启示。通过考察成人作者与儿童作者的儿童文学创作差别,我们对于儿童文学的文体和审美特征,或许会有更进一步的了解。
近十年来较受关注的少年和青少年写作现象,也与新媒介有着十分密切的关联。
与此同时,发表在博客、网页上的那部分代表儿童意愿、情感和想法的文字,尽管不属于儿童文学创作,却能够为儿童文学作家提供真实、鲜活、当下的儿童生活与儿童思想内容。通过这种方式,它们会间接地影响成人作家的儿童文学创作。尤其重要的是,博客如同一个虚拟的卧室,它为儿童和童年文化提供了一个与成人文化的监督和压制力量相“协商”和“抵抗”(19)的空间。“童年”和“童年文化”的概念是在与相应的“成年”和“成年文化”的分离、对立中逐渐产生的,在现实生活中,儿童个体和群体也受到来自成人社会的种种压抑,因此,“儿童”与“成人”、“童年”与“成年”之间总是倾向于表现出一种天然的疏离和对立的状态。这使得“儿童”和“童年”意象本身具有了某种反抗的哲学意涵。浪漫主义传统以降,童年所具有的这种哲学意味就常常被用来揭示、批判成人和现代社会中人的异化。对于儿童文学创作来说,理解这种与童年文化有关的压抑和反抗,并在作品中努力表现童年哲学和童年命运的这一况味,能够增加儿童文学作品在思想和情感上的厚度。
此外,数字新媒介也加强了儿童读者在儿童文学作品接受中的主动性。数字媒介区别与此前的大众视像媒介的一个重要特点在于,“信息的获取者不是被动地接收信息,而是主动地发现信息、选择信息、处理信息”。这就大大增强了受众在信息接受过程中的可选择性和主体性。在儿童文学接受中,这一主动性同时表现为对于儿童文学文本的主动选择和主动评论。儿童读者可以通过从互联网上获取相关的作品讯息甚至作品文本本身,继而选择是否进行阅读;读完一部作品后,也可以通过网络发表自己的评论,或者和作者进行对话交流。近年来,很多儿童文学作家都在个人的网站或博客上开辟了与儿童读者进行即时或留言交流的空间,许多小读者在这里表达他们真实的阅读感受,并就作品情节发展、人物命运等提出自己的建议。这些直接来自儿童的阅读反应,为作家们的创作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参考,有时还会影响到一部连载作品的情节走向。从这个意义上说,数字新媒介使作为接受者的儿童得以更直接、更迅速、更有效地介入到儿童文学的创作过程中,这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儿童阅读兴趣的发展和阅读能动性的提高。
近年来,国内外许多儿童媒介研究者已经开始关注从积极而非消极方面从事儿童与媒介的关系研究。对于儿童文学界来说,也有必要首先公允地认识、理解新媒介带来的弊与利,继而探讨如何将新媒介与儿童文学的关系、新媒介与纸质阅读的关系,尽可能导向一个互惠的良性格局。
早在1978年,美国动画制作师吉恩·迪奇就曾这样描绘影视大潮背景下儿童阅读守护人的责任:“我们无力阻止视听大潮,但我们可以寄希望于引导这一潮流,从而使电信时代的媒介将孩子们领回书本中去,而不是远离书本。”(22)今天,这样的提醒对我们来说,仍然是富有意义的。
注释:
(1)威尔伯·斯拉姆、威廉·波特:《传播学概论》,陈亮等译,新华出版社,1984年。
(2)参见上海《新闻晨报》,2007年12月9日。
(3)(5)(18)萨丽·梅纳德、克里夫·麦克纳特、梅勒妮·凯蒂:《电子媒介中的儿童经典》,《狮子与独角兽》(美国)1999年第2期。
(4)菲力普·耶那文:《关于视觉识读能力的思考》,见詹姆斯·弗鲁德、雪莉·布莱斯·海斯、黛安·莱普编:《藉由传播与视觉艺术进行识读教育的研究手册》,劳伦斯-艾尔伯姆联合出版社,2005年版。
(6)(17)参见中国出版科学研究所课题组:《我国国民阅读与购买倾向又有重要变化——2006 年全国国民阅读与购买倾向抽样调查有六大发现》,《出版发行研究》2006年第5期。
(7)李玲:《新媒介传播中的浅阅读现象》,《电影评介》2007年第7期
(8)安娜·赫姆:《童书与媒介——帕特里克·哈代系列讲座之一》,《讯号: 童书研究方法》(英国)1997年第1期。
(9) 杰罗姆·L·辛格、多萝茜·G·辛格:《电视和阅读对于想象力的发展》,《儿童文学》(美国)1981年总第9卷。
(10)盖瑞·格兰兹伯格:《作为故事讲述者的电视:一种传统的衰落》,《儿童文学学会季刊》(美国)1982年第1期。
(11)詹姆斯·希尔曼:《孩子,孩子!》,《儿童文学》(美国)1980年总第8卷。
(12)吉尔·梅:《如何出售炸圈饼:媒介与儿童文学》,《语言艺术》(美国)1979年,第4期。
(13)杰克·齐普斯:《作为神话的童话/作为童话的神话》,赵霞译,少年儿童出版社2008年版。
(14)吴其南:《转型期少儿文学思潮史》,少年儿童出版社,1997年版,第210页。
(15)王一川:《论媒介在文学中的作用》,《广东社会科学》2003年第3期。
(16)刘楚美玲(音):《互动电脑书籍的读者反应:审视非传统阅读环境下的文学反应》,《阅读研究与指导》(美国)1995年第3期。
(19)安吉拉·麦克罗宾、珍妮·盖博:《女童与亚文化》,肯·盖尔德. 莎拉·汤姆顿主编:《亚文化读者》,路德雷奇出版社,1997年版。
(20)(21)史蒂文·约翰逊:《坏事变好事——大众文化让我们变得更聪明》,里弗黑德出版社,2005年版,第15页,第133页。
(22)吉恩·戴奇:《在西蒙斯学院的讲座》,《儿童文学》(美国)1981年,总第9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