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子诚
2002年我从北大中文系退休,不再上课和招收研究生。大约在2003年的初秋,当时就读北大中文系的几位现当代文学博士生(刘复生、张宏、鲁太光、杨凯、李云雷等),提议和我作一次访谈。他们事先做了认真准备,各自提出详细的书面问题。除了有关生活经历、性格爱好、学术道路等问题之外,相当集中问题是对我的有关“中国当代文学”性质,50—70年代文学“一体化”论述等提出疑问,或表达了不同的看法。11月5日下午,和这些学生在海淀成府路万圣书园的咖啡馆,就这些问题有了三个多小时的对话。访谈录音整理稿经过我的修订,刊登在2004年的《北京大学研究生学志》(内部刊物)上,也收入我的论文集《文学与历史叙述》(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中。谈话的时候,因为对有些问题当时并没有想得很清楚,回答也就显得有点含糊。当然,心里也是有点想要回避它们的意思。过了一段时间,我进一步清理了在这些问题上的思想线索,这就有了在《回答六个问题》(最初刊发于广西南宁的《南方文坛》,收入我的《文学与历史叙述》和《“当代文学”的概念》等文集中)的答问中的一段话。
虽然在看法上,现在我和他们可能仍存在差异:这里涉及理论,也涉及生活经验和情感。我明白,个人经验、情感有很大局限性,不过,理论也并非万能,能够穷尽一切,这里也还牵涉到如何看待当代复杂的历史现象的问题。所以,分歧和差异不可避免。但是,他们的提问、质疑,现在看来既有意思,也很重要。而且,不同意见的存在其实不是坏事,对当代文学的研习者来说,至少会以参照的方式,来启发我们进一步的深入思考。因此,我从这些书面问题里挑选出来几份放在下面。这些学生都已毕业多年,在各自的研究、教学等领域表现出色。需要说明的是,当初这些书面问题都没有署名,现在落实起来虽说不是不可能,但好像没有多大必要。另外,没有征得他们的同意就发表在这里,想来有一个“知识产权”的问题。希望他们能不要计较,谅解我的自作主张。
书面问题之一(全文):
在您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中有一个彼此关照的概念:“一元与多元”。我想,您使用这个概念的时候,大概包含了这样一种想法:中国当代文学在其起源的时候——可以追溯到中国现代文学——是多元的,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因而包含了更多的可能性。可是,在其发展、演变的过程中,由于种种非文学因素——主要是政治因素——的介入,中国当代文学逐渐自我淘汰、芟夷、清洗,以致于这种“多元”的文学逐渐成了一“家”——大概也主要是指政治吧——之言,成了“一元”的,逐渐丧失了生机和活力。后来——在时间上大概可以以“新时期”为标志,由于思想解放运动以及改革开放的介入,这种“一元”的文学又逐渐打破囚禁,恢复为“多元”的文学。
毫无疑问,在您的书写中,这个“一元”和“多元”在价值上是截然不同的。请您允许我用一些比较通俗因而不怎么准确的大白话来提问:也就是说,前者是不好的,因为他是“一元”的,是一种话语权力的独裁和专制;而后者则是好的,因为他是“多元”的,是一种民主的状态。您的这个价值判断李杨老师在他和您的通讯中曾经质疑过。在此后的《问题与方法》一书中,虽然您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有所调整和敞开,但主要的观点仍然没有改变。
无独有偶,美国的王德威先生在他的著作《想象中国的方法》中也有一个大体相同的看法:中国现当代文学(在他这里,这个“一元”的文学从“五四”就开始了,所以,他的“多元”的文学是从“晚清”开始的)由于“大说”——启蒙与救亡——说得太多了,所以严重地压抑了“小说”,所以,他才提倡“小说中国”。不过与您基于学理的分析而得出这个“一元与多元”的结论不同,在王德威先生那里,意识形态色彩相当浓厚——虽然他一贯批评我们太意识形态化。
针对这个问题,有的学者——譬如美国纽约大学的张旭东先生——引用德勒兹的“小文学”——MINORLITERATURE——概念来进行回应。他认为:以鲁迅为代表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当然包括“革命文学”、“十七年文学”等激进的文学形态——恰恰是世界“大文学”环境中的一个“小文学”,就像卡夫卡等人在欧美文学主流环境中的创作一样,是用“寓言”的方式来揭示个人、民族、国家的命运与抗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样的文学恰恰不是“大说”,而是“小说”,不是“一元”的 ,而是“多元”的。我们可以省略这些拗口的“术语”,再用大白话来进行我们的问题:如果把中国现当代文学——尤其是当代文学以及其中的“十七年文学”等激进形态的文学——放在一个世界的范围内来讨论的话,您还信心十足地认同您的这个概念吗?或者说,您对这个问题是如何看待的?
与此相关,我还有另一个问题:这两年,对我们当代文学的现状不满意的声音逐渐多起来了。不久前,我跟韩毓海老师去清华参加一个会议,与会的诸位作家、学者都基本上认同这个观点:中国当代文学目前确实面临着一个危机,甚至是结构性的危机。我个人也觉得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也就是说,我们每年都出版一大堆作品,可是真正让读者——批评家和学者是一种专业的读者,在这个圈子里起作比较重要的作用——兴奋的不多,我们的评论家和学者们也每天都在写着、说着,可是真正能沉淀下来的文字也不多。
按照您“一元与多元”的说法所隐含的价值判断的逻辑发展,我们今天的文学应该是“多元”的,既然是“多元”的,那么应该是生机勃勃或者万紫千红的啊,怎么会危机重重呢?或者反过来说,如果我们认同这个“危机论”的话,那么,难道今天我们的文学又沦为某个“一元”主人的奴仆了吗?
书面问题之二(全文):
一,“一体化”是您使用的一个重要概念。在您看来,这一过程在80年代开始解体,被一种“多元化”的局面所取代。但是,根据我的经验和对文学史的掌握,这种“多元化”仍是一种受到体制高度控制的“多元化”。可否这样理解:当代文学“一体化”的本质并无改变,但却呈现出另一种面貌和历史形态。邓时代与毛时代的内在统一与差异,旧有的僵硬的一体化文学的失败,都要求“一体化”在表达内容与组织、规范形式上做出变化。
可不可以说,80年代的“多元化”正是“一体化”的战略调整,这既是一种主动的转向,又是一种被动的适应。“多元化”既是一体化的一种内在的要求,又是一种。“多元化”正是体制干预的结果,统一于“改革开放”、“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主流意识形态,当“多元化”以符合体制预期的方式展开的时候,体制保持它“不介入”的超然,而一旦它逾越了必要的限度或显示了这种危险性,国家意志、体制力量立刻做出反应。如果用一个比喻的话,体制是一只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随时保持着警觉。
国家机器、各级组织机构以及它们复杂有效的运作机制其实和五六十年代没有质的差别。当然,我们可以说它在某些方面弱化了,但是从另一角度看,它在某些方面也强化了,不消说别的,它的技术手段明显丰富和进步了。可以说,“多元化”和“自由”正是国家控制的结果,是更高明的和有活力的“一体化”,以此种方式,它使旧有的一体化获得了延续而避免断裂。因为任何的体制化都不可避免要面临反抗,僵硬的一体化使这种矛盾内在化,使反抗的力量无法有效释放而积聚,使它的表现形式更加不可预期;而灵活的一体化却使这种矛盾部分地外在化,它对这种势能进行了释放,使它的呈现可以预期。简言之,任何体制都要面对对它的挑战,好的体制不是去消除它,而是使它被控制在一定的限度之内。另外,新的主流意识形态不再像原有的意识形态那样,它需要来自各个点上的支撑,有的方向与体制的关系比较曲折,甚至采取了“反体制”的方式。这种方式在原有的“一体化”时期可能是要被打击的对象,而今却被转化为可资利用的资源。这显示了一体化自身的活力与弹性。
说了这么多,我的问题也就自然出来了:在您对当代文学史的描述中,对“一体化”的形成与表现有至为精彩的解说,而对“一体化”的解体则展开较少。那么,您如何看待“一体化”与“多元化”之间的关系?这一问题也正是我长期以来的疑惑。
二,您对当代文学史的描述比较复杂,有时也很“含混”,您利用了多方面的思想资源,同时也为所谓“自由主义”与“新左派”提供了资源。我发现,围绕着您对文学史的阐释,这两派也在争夺着阐释权。“自由主义”者认为您提供了“体制”压抑、排斥“自由”文学的线索,而“左派”则认为您对文学史的复杂化,恰恰揭开了“自由派”对左翼文学历史真实的遮蔽。我想问一下,您更倾向于哪一种解释?或者笼统地说,您更倾向于哪一派的立场?
书面问题之三(摘录):
……钱理群老师在最近的一次讲话中指出,“20年来思想界的最大失误,就是没有认真清理研究中国社会主义思潮”,韩毓海老师也指出,社会主义遗产是新的思想文化建设的基础之一(另两个是启蒙主义思想和新自由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在《问题与方法》一书中,您谈到了“革命文学的‘宿命”和“革命文学的‘驯化”,那么在新的时期,新的“左翼文学”是否还有可能呢,如果有可能,它应该如何面对历史上的曲折和现实处境,如何避免重蹈覆辙呢?
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最近又再一次得到了关注,这大概也与对“纯文学”观念的反思相关。陈平原老师在《怀念“小说的世纪”——〈新小说〉百年祭》一文中指出:“……小说家的介入现实政治,并不影响其艺术成就,这对已经习惯文学与政治两分的国人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回头想想,最近十几年,中国作家之极力回避梁启超、鲁迅以及左翼文学传统,潜心创作‘纯文学,不见得是个福音。”
但你在80年代却指出过,“政治与艺术统一这一‘理想的虚幻性,根源于它们之间深刻的,难以克服的矛盾。首先,政治要求对世界的看法确定、绝对和不可辩驳,带有排它性、要求意志集中的特点。同时,从政治的目的出发,文学作品为读者提供一清二楚的答案,将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这一切,与作家个人创造性的发挥,与作家尊重自己对世界独特的感受和看法,显然存在着难以协调的冲突。其次,从政治传统的需求出发,对文学宣传作用的强调必然重视文学的发生(起源)与功能的问题。对这两者的关注远远胜过对文学本身特征的关注。同时,将语词与概念看成是一体的这种认识,也阻碍了作家探索符号与概念,语词与现实之间存在的复杂关系,以及艺术形式和传达方面的多种可能性。……第三,政治功能的目的,使文学趋向于‘理性化。强调观念、世界观在创作过程中的地位和作用,而忽视无意识、无目的性、瞬间印象、直觉的重要性。在这种情况下,文学很容易成为‘图解式的文学。”(《文学传统与作家精神地位》,《两意集》242-243页)
对于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不知道您现在的看法是怎样的?您是否仍坚持上面的这种看法?在今天,当我们谈论文学应该关心、介入政治的时候,是否应该注意其“半自律性空间”,以避免历史的重演?……
书面问题之四(摘录):
您以前写过《作家姿态与自我意识》,……您对巴金和杨绛的分析,我们认为体现出了您的一些倾向,与巴金“以英雄的态度自审”相比,您似乎更赞同杨绛的“普通人”的态度……但在最近的一本书中,您又说,“要是我们也认同下面的一种说法,即知识者的存在方式,不只是独善其身的‘逍遥,而且要有‘拯救的承担,那么,在‘价值多元下仅仅强调选择的个体性质,这是不大能解决问题的。”(《问题与方法》170页)以上两种说法是有矛盾的,这可以说是做‘普通人与做‘英雄的矛盾,也可以说是做‘专家与做‘知识分子的矛盾,……请问在这矛盾之中,您更倾向于哪一方面?
您在研究中,很好地将历史关照、理论思考与艺术感觉结合了起来。我们认为反思与辩证是您将这些结合起来的方式。但是,……不断的反思是否会使人更加“脆弱”,更无“主见”?在某些时候,比起“客观与公正”,是否勇气或者“片面的深刻”更为重要?
很多人注意到您的书中曾经流露过对学术的不信任,以及对做这些事情的意义的怀疑。这可能是您的自谦和豁达,或者是一种反思与辩证结合起来的方式,……但我是否可以大胆猜想,这里也存在着您的矛盾和困惑的问题。您可能是一个具有宗教情怀的学者,但是终极思考的背后可能是信仰也可能是虚无。您是否用自谦和豁达巧妙地回避了对这个问题的回答?
……这是否是面对生活难题的“怯懦”?
没有足够的勇气,回避生活提出的严峻问题,以及“怯懦”等,都是我性格上的重要弱点。至于那些当代文学史上的问题,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也联系我的“当代文学史”出版后的一些批评意见,我有了一些清理和简单回应,这就是在《回答六个问题》(这些问题由当时正在北大读博士学位的冷霜提出,最初刊发于广西南宁的《南方文坛》,后收入我的《文学与历史叙述》和《“当代文学”的概念》等文集中)中的几段话:
……我的文学史研究,80年代到90年代,也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笼统地说,80年代在思想倾向上是一种“启蒙主义”的立场,那也是当时多数知识分子的思想倾向。对于20世纪中国文学的看法,也十分认同黄子平他们三人所建构的“20世纪中国文学”的模式。略有疑问的是,觉得他们不应该回避、删削不该回避的文学现象(解放区文学,十七年文学等),而应该主动做出解释;我当时没有意识到这种“删削”,正暴露了这一描述框架的内在矛盾。我的第一本书《当代中国文学的艺术问题》(1986),就是将当代的前30年,处理为一个不断下降、衰落的文学时期。还曾经想过要写一本书,来集中讨论这种衰落的情形和原因。后来并没有动笔,却可笑地拟定了《文学的贫困》的书名。有一段时间我很留心当代文学生产的体制问题,那也是意识到仅从作家精神层面,无法充分解释文学的这种下降趋势。到了90年代,尤其是中期之后,我的想法有了改变,看起来好像是与关注中国文学现代性特殊经验的思潮相呼应。比如,我不是将中国的“左翼文学”(作为一种有思想艺术特征的写作潮流),看作一开始就站立在错误的起点上,而重新认识其发生的合理性。也不将“现代文学”向“当代文学”的转变,完全看作“外力”强制实施的畸变。在“新时期”,在有关“当代文学”衰败的反省中,“现代文学”显然被理想化。解决“现代文学”自身的问题(或“内在困境”),似乎也是四、五十年代之交的文学“转折”的内在依据。
不过,这种变化(或“转变”)对我来说不是“立场”的绝对更易。因此,我虽能够“走出80年代”,却不无遗憾地存有“80年代残留物”。在我看来,反思80年代的“纯文学”、“重写文学史”的理据,指出其意识形态涵义,并不意味着否定其历史功绩,也不是说在今天已完全失效。批评在“纯文学”的想象中过多否定中国现代文学“感时忧国”、积极“回应现实”的“特殊经验”,也不见得应该回到文学“工具论”立场。指出“政治一开始”就在文学里面,也并非说政治(阶级、民族、国家、性别)可以穷尽、代替文学。在“世界(西方)文学”的背景下,重视中国(以及“第三世界”)文学作为“异类的声音”,作为“小文学”的传统的意义,这也同样不是说要完全改变“十七年”和文革文学的描述图式。在中国,“左翼”的,“革命”的文学的出现有它的合理性,也曾具有活跃的创新力量。但是我仍然认为,它在当代,经历了在“经典化”、“制度化”过程中的“自我损害”。我充分理解在90年代重申“左翼文学”经验的历史意义,但也不打算将“左翼文学”再次理想化,就像五六十年代所做的那样。在《问题与方法》(2002)这本书里,我虽然也使用了从革命文学、左翼文学,到延安文学、社会主义文学等的说法,但我主要不是为了虚构它们的“同质性”、“整一性”,并在此基础上强调其整体价值。我的重点是讨论“左翼”(“革命”)文学和文学家的内在矛盾,自身存在的悖谬性因素:在对一个理想化的“完整世界”的追求中,对“纯粹”、“绝对”的无止境的强调。不断对“不纯”的因素的剥离,结果是“革命文学”失去血肉,成为空壳(我也指出,“但是,它如果停止这种反抗与剥离的话,又有可能被强大的传统力量所侵蚀,所混同,所吞没,而最终失去了它的‘质的规定性”)。
这些,构成了我的论著中所存在的“互异”因素。造成这种情形的原因,一方面还是与我的经历、经验有关系,另外一点是研究的方法论上的问题。对于当代社会政治、当代文学,虽然我有自己的看法,在许多时候也形成了某种立场。但是我总是警惕不要将研究道德化、“立场化”。许多事情,我们很难以一种“中性”、“旁观”的态度进入,但是激烈的“道德义愤”却是需要避免,需要克制的。如何将那些与我们的切身体验、情感记忆紧紧相连的事物,转化为“知识”层面上加以探究的“他者”?这虽然不容易,却是进入研究对象,清理其“内在逻辑”所必需。……
这些回应,连我自己都不满意,更不要说那些批评者了。多年之后(2009年4月),北京的另一位学生在读过上面这些材料之后,对这些问题也发表自己的一些看法:
……虽然也知道他们提出那些问题的针对性甚至理论脉络,不过关于“一元”和“多元”的谈论方式,我却不怎么认同。以前没听说过张旭东关于“小文学”这个说法,但是有些思路还是比较接近的。我的想法是,如果局限在“中国”内部来谈50—70年代的问题,很容易就陷在控诉和批判的思路上去;所谓“拉开到世界范围内”来讨论50—70年代,是意识到制约着50—70年代以这样而不是那样的方式构造文学的“外部”原因,希望能够在比较扩大的视野中相对公正和“客观”地讨论这段历史。而且,因为视野超越了民族-国家这样的潜在单位,意识到“中国”问题的世界语境以及历史脉络,问题就不是支持或反对革命,而是这段历史的革命以怎样的方式出现和它的意义及问题所在。
您说的这段话我都同意:“在我看来,反思80年代的‘纯文学、‘重写文学史的理据,指出其意识形态涵义,并不意味着否定其历史功绩,也不是说在今天已完全失效。批评在‘纯文学的想象中过多否定中国现代文学‘感时忧国、积极‘回应现实的‘特殊经验,也不见得应该回到文学‘工具论立场。指出‘政治一开始就在文学里面,也并非说政治(阶级、民族、国家、性别)可以穷尽、代替文学。在‘世界(西方)文学的背景下,重视中国(以及‘第三世界)文学作为‘异类的声音,作为‘小文学的传统的意义,这也同样不是说要完全改变‘十七年和‘文革文学的描述图式。”
不过不太同意的是最后一点,即关于“十七年”和“文革”文学的“描述图式”。我觉得作为历史著作,您的研究没有任何问题,这一点并不是(有的人)的批判就可以改变的。不过因为相信“另外的革命”,相信50—70年代可以为思考这样的革命提供历史契机,所以我的态度会倾向于去摸索和寻找另外可能存在的描述图式。这或许会更多地从左翼话语内部脉络上观察问题,但不是将它理想化,而是在不同的话语脉络和意义格局中来讨论它存在的方式。在您的描述中,左翼文学的“纯粹化”看起来像一个抽象的宿命似的,我想看看有没有可能去讨论那个看起来十分光滑的话语形态内在的复杂性,在更大的历史视野中观察制约着这种“纯粹化”的因素,以及它在60年代、70年代转换的形态。……
2002年退休的时候,便下定决心不再讲课,不再上当代文学史的课。对自己生命的不少时日与当代文学的这些问题纠缠在一起,有时候也会有羞愧的情绪掠过。可是,2009年春天,由于种种原因,却违背了对自己的承诺,又在台湾的一所大学系统讲起大陆当代文学史来。一体化、文学制度、写作成规、转折、新时期、宏大叙事、日常生活、先锋,现代派、回归现实主义、阶级、欲望、怀旧,寻根……这些概念,概念背后的种种人和事,那些可读和难以卒读的文本,也一起复活起来。出于习惯,讲课还是尽量用心不敢懈怠,讲稿还是再次一字一句重新写过。不过,明显的变化是,当初阅读那些有味道或没有味道的材料,思考这些有意义或没有意义的问题时的专注、耐心和激情,留存的似乎已不很多。两三年前,《中国当代文学史》英文版由荷兰布里尔(Brill Press)出版,看到书后的附录(人名,引用作品,引用文献,术语,刊物,机构等的索引),竟有几十页之多,除了感慨那种“学术规范”之“规范”严格之外,惊讶的是种种在我看来不证自明的词语(剥夺,被剥夺,活动,运动,行动,粗暴,断裂,禁区,集体,阶级,阶级分析,阶级特征,阶级分化,阶级观点,阶级立场,阶级论,正面人物,齿轮和螺丝钉,先进人物,实际工作,反崇高,帮派文艺,树碑立传,资产阶级分子,反革命分子,反革命集团,反革命事件,反革命煽动,反革命政治事件,光明的尾巴,牛鬼蛇神,反党集团,黑线人物,无愧于伟大时代,清除精神污染……),在译者(Michacl M.Day)那里,都成了“陌生”的,需要寻找对应英文词语加以对照、解析的对象。当时,就想起日本学者丸山升的话:在中国出现的那些词语,它们分别指的是什么,根据什么而提出,对于身处日本的我们来说,要详细了解词语背后的含义并不容易(丸山升先生的话是大意,不是原文)。但是现在,我与这些词语,距离也逐渐变远,了解似乎也不是那么容易。它们“陌生”起来了。在我的脑子里,也需要经过“翻译”,才能有具体的感知。人原来熟悉的对象突然“陌生化”起来,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但是,读着上面这些学生的思考、质疑、批评,和他们开创新路的设想,还是感到温暖。这些事情毕竟还和他们的生命、情感相关。而且我相信,一定会有更合理、更恰当,也更有趣的思路、方法来谈论中国这六十年来的文学现象和问题,也相信“一体化”、“一元”和“多元”等等的这些论述,终将会退出当代文学史(准确说是“文学”)研究者的视野,成为一些无关紧要的“文化遗迹”。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