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仿生学

位梦华

如果在大街上随便问一个人，人类是不是从动物进化而来的，只要稍有一点常识，恐怕都会点头称是。但是，如果接着问：“既然人类是从动物进化而来的，那么人类的思想观念和道德体系，是否也是从动物那里继承过来的呢?”恐怕就会有人大摇其头，甚至嗤之以鼻。

在《美国随想与南极梦说》一书里，我曾提出过“行为仿生学”的“奇谈怪论”，那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事。到了90年代，又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北极的呼唤》一书里，提出了“社会仿生学”的大胆命题。但是那时候，我还是坚信，人类的道德观念是自己所特有的，这也正是人类与其他生物最重要的区别之一。然而，进入2000年以后，上述的信念又开始发生了动摇，因为我发现，人类的许多道德观念，实际上也与其他生物，特别是动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许这可以叫做“道德仿生学”。在这之前，之所以把其他生物看得如此之低，是因为犯了“大人类主义”的错误。

那么，人类的道德观念与其他生物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一个非常微妙而敏感的问题。就拿集体观念来说吧，在人类社会里，从部落，到民族，到国家，每一个成员，都或多或少有一种集体荣誉感，有的甚至愿意为集体而牺牲，因而被尊为英雄。例如奥运会，大家都为能争得一枚金牌而欢欣鼓舞。也正因为如此，人类才不至于一盘散沙，从而形成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集体。因此可以说，集体观念正是形成人类社会最基本的精神支柱和凝聚力。

然而事实上，集体观念却并非人类所专有，在生物界早已存在了几千万、几亿甚至几十亿年了。例如，从最低级的细菌开始，生物就是以集体防御求生存的。到了鱼类，则是以大群在海洋中漫游，无论是前进还是后退，也无论是拐弯还是逃逸，其速度之快，步调之一致，就像一个整体，令我们这些最高级的生物也叹为观止，仿佛是一部设计巧妙的机器。

有时候，鲨鱼或者海豹会突然冲进了鱼群，大口吞食。但是，鱼群却能临危不乱，周旋自如，大部分逃之夭夭，保存了整体的实力。那些被吃掉的，就相当于人类中为集体而献身的英雄。这种牺牲少数而保全整体的策略，人类也是经常采用的。但是，鱼类却并不举行什么追悼会或者嘉奖仪式。

蚂蚁和蜜蜂，是集体观念最强的生物，它们随时准备为集体而牺牲，却从不贪图什么个人荣誉。至于更高级的生物，集体观念就会表现得愈加强烈，例如北极燕鸥，敢于联合起来向北极熊进攻，而不怕被熊掌拍死。狮虎之类更是如此，它们必须依靠集体的力量而生存，捕猎时一拥而上，个个争先，绝不会因为害怕被猎物踢伤咬伤而犹豫。到了灵长类动物，其集体观念更是充满了理性，与人类甚为相似。由此可以猜测，人类的集体观念，可能也是从动物那里深化而来的，至少会有某种程度上的联系。

当然，人类毕竟是最高级的生物，思想和行为要复杂得多，为了发扬和光大这种集体主义精神，往往要给那些为集体而牺牲的人各种各样的照顾和荣誉，这是生物界所没有的。令人汗颜的是，人类虽然采取了各种措施，又是树碑立传，又是物质刺激，以此来激发为集体牺牲的精神，却并不完全奏效，自私自利者有之，坑害集体者有之，贪生怕死者更不在少数。但在生物界，例如蜜蜂和蚂蚁，不用任何奖励，却可以毫不犹豫地为集体而死，还可以通过基因一代代地传下去，这对人类岂不是一种讽刺?

人类中的黑帮，总是遵循着这样的逻辑，如果想当老大，就必须敢向老大挑战，如果赢了，就可以坐上第一把交椅。文人相轻，也是如此，有人刚练习书法，就说郭沫若不会写字。有人刚出了几本书，就把鲁迅贬得一无是处。有人还没有涉足科普，就把过去的科普批判得一文不值。他们都深谙此道，不打倒老大，怎么能当老大呢?

也许有人会说，如此高深的思维或者诡计，其他生物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的，当然更不可能付诸实施。其实是大错而特错了。早在人类出现在这个星球上以前，这样的争权夺利在生物界就已经使用了不知有多少年了。例如狼群，只有首领享有与母狼交配的权利，其他的雄性怎么办呢?那就只有向首领挑战，如果赢了，所有的妻妾都会归自己。从狒狒到叶猴，从海象到鲸鱼，甚至连小小的昆虫，生存的法则都是如此。实际上，这也是自然选择的一条重要法则，即所谓优胜劣汰，以此来保证优良的基因能够传递下去。

人类有些朝代，太子一当上皇帝，其他的兄弟姐妹就会遭殃，有的被驱逐，有的被杀死，以便巩固自己的地位，确保自己的统治。其实，这也并非人类的发明创造，而是早就如此。雄狮一旦成了狮王，就会到处寻找，把前一代狮王留下的后代咬死，以便传播自己的基因。印度叶猴更加彻底，新猴王一上台，就会千方百计把所有的幼猴，特别是小的公猴，统统咬死，以绝后患。蜜蜂在一窝卵里，会同时喂养几只蜂王，以防万一。但是，第一个破壳而出的蜂王，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其他几个还没有钻出来的蜂王咬死，以保证自己的绝对统治。

这样的事例，在动物世界中屡见不鲜，它们同样实行着“一国不能有二君”的生存法则，但比人类不知道要早多少万年。由此可见，从集体观念到大公无私，从权力争斗到世代交替，这些在人类社会中都是属于高级思维，所以叫做“上层建筑”，而在动物世界里却早已有之，而且比比皆是。那么，这二者之间有没有因果关系或者基因传递呢?无非三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人类的道德观念和行为方式，都是人类独自发明创造的，与动物没有任何关系，之所以有某种程度的相似，只不过是巧合而已，科学上没有任何根据；第二种可能是，人类在进化的过程中，有几百万年与各种动物打交道的历史，因此耳濡目染，深受启示，为生存计，便把动物竞争的种种法则，运用到了人类社会的明争暗斗里；第三种可能是，人类的基因，是集地球上三十多亿年生物进化之大成，与其他动物的基因，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有程度上的差异。例如，人类的基因，与灵长类动物的基因，只有百分之几的不同，而与猪狗等的基因，也有许多相似之处。因此可以说，在我们人类的基因中，必然包含着其他动物的种种因素。而动物的行为法则，主要是通过基因传递的，即所谓的本能，后天学习的东西是很少的。所以，不能完全排除这样的可能性，即人类的生存理念和行为准则，至少有一部分是通过基因传递下来的，久而久之，便构成了人类社会道德观念和行为方式的核心和基础。只不过，人类因为骄傲自大，认为自己高高在上，从不把其他生物看在眼里，所以便以为，人类的一切思维，都是人类大脑的产物，与其他动物没有任何关系。事实上，如果割断与其他生物的联系，人类岂不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了吗?

也许有人会反驳说，如果连我们的道德观念和行为方式都和动物一脉相承，这岂不模糊了人类与其他生物之间的界限?辱没了我们的“人格”?实际上，因为人类是从生物中一步步地进化而来的，这种界限本来就是模糊的，人类之所以认为自己高高在上，只不过是自我感觉良好而已。

当然，人类毕竟是最高级的生物，还是自有高明之处的。例如，人类社会的改朝换代，就要比动物世界复杂得多，要想把旧有的统治者赶下台来，决不会像猩猩或者狒狒那么容易，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勾心斗角，阴谋诡计。而在动物世界里，既不用串联，也不用动员，只要有一个年轻成员足够强大，经过几个回合，把原来的统治者赶下台去，即可称王称霸，取而代之，后宫佳丽全都归自己。

又如，交配权利的竞争，人类也要比动物文明得多。人类毕竟是最高级的生物，必须讲点人道主义，皇帝或者国王可以有三宫六院七十二贵妃。后宫佳丽不计其数，但也不可能把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攫为己有，而让其他国民都打光棍，剥夺其性交和繁殖的权利。如果那样，天下非得大乱不可，也就难以维持其统治。但是在生物界，则完全按照大自然的规律办事，优胜劣汰，尽管看上去有点残酷，却从来不讲什么主义。(文章代码：1307)

责任编辑蒲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