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畅
汪曾祺的作品常常用疏淡清简的笔墨就勾画出一幅诗意的画面,在雅致的文字和柔美的情性中创造了一个充满灵韵的文学世界,以古典的审美意趣留下耐咀嚼有余香的境界。最近,《一汪情深:回忆汪曾祺先生》吸引了我。
作者苏北和汪曾祺交往多年,钟情于汪先生的为人与为文,“情深”一词恰如其分地道出了他对汪曾祺的崇仰和热爱。他说:“我虽不敢枉称是汪先生的学生,但我可以说是读汪曾祺最认真、最持久、最痴迷的一个。”这份执着的情感来自于对汪曾祺文学创作的认同和取法,在作者看来,汪的文字是“干净”的,这种内敛、疏淡的文字从日常经验的口语化叙述中透出诗化的意蕴和清雅的文人情调,以情绪的流动和写作者精神气质的投射营造了一个自然灵动的审美空间。在后记里,作者写道:“我被汪先生的文字包围着,感到温暖而又无边无际,我这辈子大概是不会离开汪先生的。”
这是一本别致的书,它的别致就在于作者以散点透视的方式形成了对汪曾祺及其文学创作多层面的回忆和解读,他用“散”和“淡”的随笔笔法从不同角度撷取生活细节,通过对碎片化的场景和事件重新组织和整合,将一个生活化的汪曾祺展现在读者面前。《这些片断》以简约的文字叙写了关于汪曾祺先生的八个片断,它们来自于作者对汪先生人格精神与性情禀赋的深入把握。比如,《片断之二:小驴有舅舅吗?》从汪曾祺对“小驴有舅舅吗”这个童稚问题的关注,发现了他身上自然天真的性情;《片断之七:最后一面》则从汪曾祺念儿歌的场景,再现了老人满怀童心的情态;在《片断之三:由<花>想到的》一文中,作者通过对汪曾祺散文《花》的评点,以感性直观的方式贴近他的内心,从几百字的短文里读出了老人的生命体验。在心灵的对话中,作者写道:“这哪里是写荷叶,分明是写人的一生,写他自己人虽老矣,可心如孩童的一生。”
《里下河行走笔记》和《2006:高邮高邮》成为了作者朝圣之旅的录写,在题记中他这样说:“高邮对于我就是文学的延安,是我一个人的圣地。”汪曾祺是属于高邮的,而高邮也在汪曾祺的笔下发散出沁人的清香。他的文字浸润着水乡的灵性,江南古城的人文风物化入了作家的血脉里,呈现为作品的生活质感和诗化情致。随着苏北对高邮地域文化的探访,东街、大淖、梨花巷……和它们所承载的文化记忆一一浮现出来,我们可以感受到《受戒》、《异秉》、《大淖记事》与高邮这片水土的血肉相依,虽然如今的大淖面目全非,虽然现代文明正在袭扰悠远宁静的小城,但在文字营造的想象中,水泽的深处、菱藕的侧畔你仍然可以听到明海和小英子纯真的话语,古巷长街的石板路上也还响着喧腾的烟火和游子归来的足音。我想,对高邮之行的叙述不仅是在追逐汪先生的行迹,发现他作品里那些景物人事的真实影像,也是在试图还原作家和作品生长萌发的情境,那份“情深”已在这行走和寻找中显露无遗。
苏北对汪曾祺的熟稔和钟情更多地凝聚在对汪曾祺作品的深入解读和独到体悟中。他近距离地观察汪的写作,聆听老人的夫子自道,以贴近对象的方式评述汪曾祺的审美态度、文学观念和创作实践。这又是印象式的随笔,作者的意绪在篇章间自然随意地流动,并不拘泥于作家和文本本身,而将视野延展到更为广阔的视阈内,使得他的记述呈现出强烈的跳跃性和开放性。
《呼吸的墨迹》从汪曾祺的画作谈开去,在画里作者读出了老人淡泊宁静的胸怀和悄然流露的生命体验。他评述说“它是你内心所敬重的生命悄然消失之后留下的较为纯粹的东西。它宁静而又亲切,与秋天的心境极为相近”,由此生发出“如秋叶之静美”的感觉。在这样的文字里,作者借助于直指本心、拈花而笑的体悟和诗性的话语方式,形成了与汪曾祺的潜在对话,从对作品深层意蕴的分析中展示了汪的人生旨趣与审美追求。因此,在《又读(大淖记事)》、《又读(晚饭花集)》等文章里,苏北抓住了汪曾祺作品的细节——《大淖记事》和《陈小手》以简洁的文字构造了留有余味的空白,从中点染出人物的情态。散文《夏天》用清澈灵动的语言突出了花草的盎然生趣——他从俭省的文字和散文化的笔法背后发现了汪曾祺对生活的诗意观照,凸显出作品中古典美学和文人性情相交映的气韵。在此基础上,作者用直观生动的形象化语言传达出对汪曾祺作品的理解和感悟,就像对《晚饭花集》的印象:“那些文字,无不收拾得干干净净,不是人为的刀砍斧削,也不是枯竭衰疲的瘦弱无力,而是饱和结实,枝摇树动。就是那种删繁就简。深秋的色彩。初冬的素洁。”
苏北对汪曾祺文学创作的把握,并不局限在个人阅读经验的范围内,他将汪曾祺的作品放置在文学的谱系里,以开放的向度发现其与沈从文、废名、孙犁等人创作的内在关联。所以,在《听沈从文说话》一文中,作者写道:“我怎就偏偏只喜欢这些‘过时人物的文字?孙犁、汪曾祺、沈从文……这都是‘新潮们不屑的人物啊!这些‘过时的人,他们都是一些能把话说清楚的人,他们总是用最简洁明白的文字,说平常的道理。”于是,作者写沈从文笔下的少女形象对汪曾祺小说的启发,写汪曾祺对废名的认同与二者文学气质的接近,写汪曾祺与孙犁的“干净”的文字,从而展现了他们在写作风格和审美理想上的共通之处,这种共通既表现为语言的美感和简雅的抒情,又在诗化和散文化的内在情致上达到了契合,这构成了中国文学的独特流脉,汪曾祺正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显然也身处其中。
从苏北的文章不难看到汪曾祺的影响,正如他自己所称的“我从汪先生那里汲取了文字的修养和写作的方式”,所以他的文字总是内敛平实的,却在疏淡中留下空白去引人遐思。《梦》就是一篇有意思的散文,正是作者所谓的“迂回萦绕”,先用大段的篇幅记述别人的梦——汪先生的梦是美的,小林的梦是小人物的无奈,莫言的梦则可爱。语毕,话锋一转,引出了作者的梦,竟是梦见了和汪曾祺相遇在一个陌生的小城,“我”见他遛弯、跳舞、穿大衣,见他在黄昏的马路边吃饭,几个最平常的细节写来,随之闪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意绪,想要去捕捉它,作者却停下来,他只是在写这个梦,点到而止的叙述里留下了空白,那不尽之意就等着读它的人自己去品味了。这让人不由得想起了《陈小手》,也是收束得这般干脆。在这篇文章中,作者的语言风格也切近于汪先生。他写道:“汪先生套好大衣回过头来,黑黑的脸,笑,白亮亮的牙齿,说:‘谢啦您!就走了。”短短的几十个字,就把汪先生的情态描摹出来。这种简洁晓畅的语言无疑得了汪曾祺的神韵。
我想,苏北对汪曾祺的描述因为诸多细节的选取和组织而显得别有风味,无论是记录下汪先生的人生历程和生活琐事,还是梳理出友朋及后辈对汪先生为人为文的评说,都使我们得以更为全面地认识一个不脱烟火却又洒脱蕴藉的老人。然而,更为动人的是作者对汪曾祺的热爱,我相信汪曾祺之于苏北的意义,并不仅仅是文学道路上的引导和教益,正像苏北自己所说,是汪先生的文字“改变了我的生命”,“我这辈子大概是不会离开汪先生了”,这份情感渗透进他的写作和生活里,才有了《一汪情深:回忆汪曾祺先生》的问世。我们可以感受到,生命的温度在这本书里蔓延、传递,读该著可以感受到“一汪情深”的汪曾祺,也可以感受到苏北对汪曾祺的“一汪情深”。自是情深能醉人呀!
(本文编辑杨剑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