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伟平
在自然时序中,“秋”扮演的似乎永远是一个悲情的角色,它消散了夏的热烈,氤氲着冬的凄寒。自宋玉于《九辩》中留下“悲哉,秋之为气也”的名句后,悲,就成了秋的一种色调;愁,也就成了人们心上的秋了。“悲秋”是古代诗歌的传统主题,并且多有名篇佳作。但是,“秋”也有其丰厚、斑斓的一面,给人旷远、宁静之感。一曲“秋歌”,别样滋味,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纸笔之间的秋景都是诗人心中之秋的真实写照。‘《秋词》(刘禹锡)、《渔家傲·秋思》(范仲淹)、《天净沙·秋思》(马致远)均缘“秋”而发,却表现出“秋”投射在诗人心中的不同轨迹,亦各自拥有超凡脱俗的写意笔法。这三首“咏秋”之作,纵贯三个时代,历经百年风霜,三位诗人都将目光聚焦在意蕴阑珊的秋天,托物起兴,寄意抒怀,表达对秋天的吟赏。秋天也因了三位诗人内心的意绪,而染上了别样的色彩。
我们可以从三位诗人对秋天的描摹中,看到“秋天”作为诗歌题材的整体意象特征。“秋”作为一个特定的画面背景,作为一种整体的意象选择,营造着“清瘦”的氛围,绵延着“寂寥”的旋律,使人有冷落清秋之感。纵使诗人内心热情洋溢,也因秋景的萧条、寥落,而显得有些寂然空荡。秋的“清瘦”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是整体氛围的空阔、寂寥,二是秋天景物的单调、迷蒙。《秋词》中“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表面看似乎天空高远、气象浩荡,诗人也因奋发有为而激情澎湃,但仍掩不住“一鹤”之外别无他物的清冷——“碧霄”之上,无所依归,纵使豪情万丈、雄心百般,又有谁来喝彩?我们透过“晴空”“碧霄”,看不到世界的丰饶,也听不到万籁的和鸣,其“孤独寂寥”在所难免!《渔家傲》中“长烟落日”“羌管悠悠”的空旷、凄怆,更是给秋天抹上了一层天地苍茫的色彩。其实,有时候“愁”真正的来源是诗人心中的失落、惆怅,这种情绪映射在天地之间,便将天地放大了,正好与“秋”的苍茫两相映衬,目光交接之处,就是关于“秋”的绝美诗行。《天净沙》中,“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节奏顿挫、韵味悠长。我以为正是这“断”的艺术最为杰出,就是九种景物之间没有用任何连缀的词,仿佛使人感到秋天景致的突兀、冷寂,这些景物就这样彼此孤立地随意陈列在诗人眼前。尽管诗人心中的情感有所不同,眼中具体的秋景各异,但都无法改变“秋”作为整体意象带给人的寂寥、空旷之感。“秋”的“清瘦”,还体现在景象的单调、迷蒙上。我们细细考察一下这三首诗歌,发现其中使用的意象并不太丰富,在秋天的画屏之中,似乎总少不了孤雁、夕阳等身影。这些经常出现在诗人笔端的景物,尽管有着不同的色调和姿态,也有着不同的情感附着,但其出现频率之高、格调特点之相近,也是显而易见的。孤雁、夕阳、西风等寥寥可数的景致,和秋的空旷是相映成趣的。因为,中国传统诗歌艺术的极高境界,就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而“画”讲究“布白”和“点染”,有的时候,景致的疏离和简洁,造成的画面美感更为鲜明,中国的诗画是不提倡景致的芜杂和拥塞的。所以,秋的寥廓、空旷,决定着在“秋”的背景之下,诗人寄意抒怀的具体景物也是单一、迷蒙的。
当然,即使作为“咏秋”之作中最常见的意象孤雁和夕阳,其色彩、格调也迥然有异,这主要由诗人的内在情感决定。下面选择两组意象,从色彩、格调两个方面作简要分析。
鹤、雁、鸦
这三个事物历来是诗人体察秋天、抒发胸怀的凭借。我们从三个事物的不同色彩上,可以体会出诗人内心的情感色彩。“晴空一鹤”之鹤当为纯白色,象征诗人内心的明朗、刚劲。“衡阳雁去”之雁当为青灰色,在浩瀚苍茫的塞外,长烟落日之下的苍雁义无返顾地寻找回家的路,其色彩最为暗淡萧然,睹物思归之情也最为强烈。“老树昏鸦”之鸦当为暗黄色,在夕阳映照之下,倦鸟归巢的情景虽然让漂泊的游子顿起思乡之情,但作为归鸦本身,却不无回家的悠然,从中也折射出马致远作为隐逸之士内心的悠远飘逸,比起范仲淹强烈的思归之情,更多了一份自我放逐的释然。从三个事物的抒情格调来看,“白鹤”象征高洁不阿的君子之风,体现了白居易的孤傲不屈;“苍雁”象征范仲淹笔下“征人”的内心愁苦,思归不得,潸然泪下;“昏鸦”象征马致远内心既有羁旅之思,又有散漫性情的复杂情感。
碧霄、落日、夕阳
这三个事物都是对秋天天空的描摹,都体现出秋天天空的高远澄明,但色彩和格调还是有所不同。刘禹锡的“碧霄”,色彩是纯净蔚蓝的,象征诗人内心的平静、澄澈。当时诗人被贬朗州,但他意志坚定,奋发有为,有一种逆时势而动的执著不屈。所以,一上来就用“我言秋日胜春朝”,奏响了内心宠辱不惊的铿锵之音。范仲淹笔下的“征人”,眼中看到的是“长烟落日”,是凝滞灰暗的,暗示“征人”内心的无奈苍凉。“落日”象征着一天又将过去,象征着因“归无计”而引发的惆怅,这种色彩的浓重,和诗人“将军白发征夫泪”的直白宣泄是吻合的。“夕阳”是昏黄色的,这种色调既容易勾起游子的思归之情,也容易使人迷醉他乡,象征马致远内心的家园之思,也暗示了诗人隐逸漂泊的浪漫情怀。
一首秋歌,从古到今,其中滋味,自在诗人内心徘徊。读者有心,便演绎出秋色无限。
《渔家傲》赏析
孙绍振
“将军白发征夫泪”,悲到连眼泪都写出来了,不是落入悲秋的俗套了吗?没有。原因在于,这里字面上虽然是悲的,但并不完全给读者以凄凉的感觉,而是悲中有壮。壮在哪里呢?壮在心态,壮在志气。虽然外在的景色悲凉,内心却怀着豪情——“燕然未勒归无计”。还没为捍卫疆土立下盖世的功勋,就更没有理由回家。家和国,这是一对矛盾,诗人就是处在严酷的国家命运、个人志向和乡愁之间,矛盾不得解脱,才借酒浇愁。浊酒,不是清酒,越发显出乡愁的沉重。这种乡愁,不是一般的忧愁,而是使人失眠的忧愁(“人不寐”)。衬托这种忧愁的,又不是灰暗的背景,而是“羌管悠悠霜满地”,明亮月色中高昂的乐曲,这是一种反衬,使这种悲凉有一种明亮的而不是灰暗的感觉:听着异乡异族(“羌管”)的乐曲,看着月光照着的霜华,想到自己虽然年华消逝(“将军白发”),却仍然要坚守在遥远的边陲。
《天净沙·秋思》赏析
摆脱系连词而直接以名词性意象的组合来描绘景物,在诗词中就已出现,如温庭筠《商山早行》诗中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就颇为人称道。但这首小令仍有其独特之处:一是它的意象组合更为自然,所以虽省略了系连词,却不觉得缺了什么,很容易理解;二是在每个单字的名词前都有一个形容词作修饰,既造成浓厚的主观感情色彩,又减低了意象的密度;三是前三句都是相同结构,形成一个单元,首句有浑重感,次句有清新感,加上第三句的空间延伸,这要比两句为一个单元的诗更能充分地描绘出完整的画面。加上后两句的渲染和点题,曲中离情别绪的表达有丰富的联想和意蕴。这首小令显示了作者对自然素材进行主观塑造的艺术创造力。
(选自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