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文选》中招隐诗解读

2009-07-15 04:42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5期

季 南

摘 要:魏晋时代,隐逸成为当时最引人注目的社会文化现象之一,隐者的队伍尤其庞大。《昭明文选》招隐类所收招隐诗抒发的都是归隐山林的情致,表现为一种文本式存在。左思、陆机等人并没有栖隐之迹,他们只是在招隐诗中流露出对老庄思想的心仪见重和对山林隐居生活的欣羡。

关键词:《昭明文选》 隐逸 招隐 文本存在

招隐题材源于汉代的《招隐士》。该诗署名刘安,其实是他领导的文学集团——淮南小山所作。其实“无论刘安,还是刘安手下的这个文学集团,都不是隐士,甚至与归隐情趣大相径庭,他们对政治权利有着疯狂的欲望。但是,大概也正是由于这种情况,才使他们创作了这篇《招隐士》,与隐逸者,或说是与隐逸文化、隐逸精神进行了对话。”[1]诗中极力铺写山林的幽深凶险,诗人以局外人的立场,向“王孙”发出走出山林、回归世俗社会的召唤:“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王逸《楚辞补注》卷十二序文云:“小山之徒闵伤屈原,又怪其文升天乘云,役使百神,似若仙者。虽身沉没,名德显闻,与隐处山泽无异,故作招隐士之赋,以章其志也。”[2]王逸认为所招对象是身没德显有着隐士操守的屈原。王夫之则认为其作表现的是淮南王招山林隐士归来之意。他在《楚辞通释》卷十二称:“今按此篇,义尽于招隐,为淮南招致山谷潜伏之士,绝无闵屈子而章之之意。”[3]但不管所招对象为谁,“招隐”为招还隐士回归世俗生活之意都是很明显的。《说文解字》:“招,手呼也。”《楚辞·招魂》:“魂兮归来,……”可见是用言语之“招”。总之,最初的“招隐”文意与诗意是一致的。

到了魏晋时代,隐逸成为当时最引人注目的社会文化现象之一,隐者的队伍尤其庞大,《晋书》、《宋书》、《南齐书》、《梁书》和《北史》中都有隐逸传。西晋太康至永嘉短短几十年间,招隐诗的创作蔚为风气,诗坛翘楚陆机、张华、张载、左思都涉足其间,这与魏晋动乱的社会背景有关。魏晋残酷的政治绞杀加重了知识分子的忧患心理,在这种人命危浅、朝不保夕的动乱年代,时舛命短的危难境地使古已有之的隐逸思想(可上溯到《庄子》)、游仙幻想(楚辞中的《离骚》、《远游》开了游仙先河)随之发展起来。追步许由、高蹈隐遁渐成时代风尚。尽管西晋诗人的思想倾向、生活经历各不相同,但希企隐逸的心理是一致的。陆机感于人命危浅而情寄桑梓,左思愤于世事而标榜隐逸,宣称要“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咏史》第五首)这一时期广泛出现的招隐诗创作,正是这一时代社会心理在文学创作中的反映。

梁太子萧统《昭明文选》卷二十二特设招隐诗类,录入四篇作品:左思《招隐》诗二首,陆机《招隐》诗一首,王康琚《反招隐》诗一首。左思、陆机的作品诗题虽为“招隐”,但内容与旨趣却与淮南小山之作迥异,诗中没有“山林野兽惊骇万状的凶险,也与站在世俗立场让隐士走出山居之意截然相反”[4],过去的“招还隐士”转而变为“寻访隐士”,甚至走出市井与山林的窠臼,真正实现精神世界的隐逸。

左思《招隐》其一,以生动的笔触描绘出一幅清丽的幽人闲居图,“杖策招隐士,荒途横古今”,言自己持着手杖开始了寻访隐士之途。“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言只见到岩穴不见隐士居住的宅子,但却能听见山里的弹琴声。“白雪”四句写山中的自然风光,白雪、红花、泉水、游鱼,给人以恬静之感。“非必”六句均写山中自然天趣,以菊为食、以露为饮。其中“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句深受萧统欣赏,《梁书·萧统传》言萧统“性爱山水,于玄圃穿筑,更立馆,与朝士名素者游其中。尝泛舟后池,番禺侯轨盛称此中宜奏女乐。太子不答,咏左思《招隐诗》曰:‘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5]于是该句传为佳句。隐者冥合自然的谈论不禁使诗人感叹事务劳促,而产生“聊欲投我簪”的高蹈出尘之念。但像左思这样有理想、有抱负,对政治敏感的人不会甘心长期隐居,在其《招隐》二诗中虽然“投我簪”(其一)的愿望已经通过“经始东山庐”实现,但他又称:“惠连非吾屈,首阳非吾仁。”《论语·微子》:“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6]柳下惠是春秋时人,曾作过鲁国掌刑罚的官吏,三次被罢官而不离去,少连不详,左思不以为“屈”。《论语·子贡》载:“子贡问曰:‘伯夷叔齐何人也?子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得仁又何怨。子又曰:‘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7]左思与孔子“无可无不可”的观点相似,不认为伯夷、叔齐不仕周而饿死于首阳山是“仁”。那么左思的“结绶生缠牵,弹冠去埃尘”无疑是表面说法,仿佛愿过无官一身轻的隐居生活,而他的“相与观所尚,逍遥撰良辰”乃是期待着相招以出的机会。这首与咏赞隐居生活不同,虽然出现隐居,但却是隐而待招。

陆机有《招隐》诗两首,《文选》录其一。该诗直接以寻访隐士的行动开篇,写自己的心潮动荡、踯躅徘徊去寻访浚谷的幽人。“他以绘画精工的物象、工丽密致的词藻展现山林之美。”[8]隐者幽居寂静的环境和冲淡自然的生活(“朝采”十句)使诗人领悟到不必介怀世俗的功名富贵,转而追求淳朴恬淡的“至乐”生活,诗末诗人发出了“税驾从所欲”,即抛却荣华从心所欲的慨叹。陆机的《招隐》诗与左思《招隐》第一首在精神意趣方面不谋而合,二者都是由寻访隐士,进而被幽人之居所吸引,转而有企慕相从之愿,立意章法极为相似。如果说这一首寻隐的思慕之情还表现得较为含蓄的话,那么在《昭明文选》未收的另外两首招隐诗中,诗人则直接用“寻飞通”的“寻”字和“求逸民”的“求”字来表现自己尚隐的意识。汉代《招隐士》中,诗人是站在世俗的立场向山林之士发出呼唤。“招”乃招还、使归之意,然而到了陆机、左思的《招隐》诗,则是自身被隐者所招,力图从令人倦怠的尘网中挣脱出来。

到了王康琚《反招隐》诗则直接以“反招隐”为题,诗题中的“招隐”与淮南小山《招隐士》的意思相同,但前置一“反”字,反对世俗之人招隐者归,而不是像陆机、左思那样被隐者所招,相反是站在隐者的角度抒发隐者适意的隐居之乐。也就是在隐居朝野的“朝隐”和隐于山林的“身隐”之外,诗人更提倡一种“心隐”。“因为隐在精神的小宇宙中,因而不必拘于山林之限,故呼唤隐士归来,这不仅是对汉代的《招隐士》贬抑山林之隐的反动,亦是对太康招隐诗自足于山林的寻隐尚隐的一次反拨。”[9]诗的开篇就表明两种隐逸观念的区别,诗中以伯夷和老聃两种不同的隐逸方式进行比照,认为顺乎自然、不得迫于性命之情就是所谓的“大隐”,以此来说明隐者生活自有情趣,不可硬招,以致因矫厉性命而违反自然规律。

《昭明文选》招隐类所收左思、陆机、王康琚的《招隐》诗,数目虽然不多,却足以窥见魏晋士人隐逸意识的大致走向和发展脉络。抛开左思、陆机、王康琚的招隐诗不提,三人在现实生活当中都没有做到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那种真正的心隐。仕进和隐逸是士人可以选择的两条不同的道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儒家思想无疑是对这两种道路最精当的描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知识分子为之奋斗的共同目标和美好愿望,但由于社会环境等因素,绝大多数人在官场都没有一帆风顺,而是在仕进与隐逸这两条道路的选择上徘徊,企羡归隐却又不能抛却世俗名利真正归隐,这不能不说是仕人在思想与行为上互相矛盾作用的结果。有些时候,隐逸只是一种等待重新出仕的手段。

左思、陆机、王康琚的招隐诗抒发的都是“投簪”、“税驾”、“弹冠去尘埃”、“放神青云外”、“绝迹穷山里”之类的归隐山林的情致,但他们的隐逸并不是一种现实的生存方式,而表现为一种文本式存在。他们赞美隐士生活的逍遥恬适,精神上企羡隐逸自然淡远的人格境界,但骨子里仍存功名之念与利禄之想,所以左思、陆机等人并没有栖隐之迹,他们只是在招隐诗中流露出对老庄思想的心仪见重和对山林隐居生活的欣羡。

参考文献:

[1]木斋,张爱东,郭淑云.中国古代诗人的仕隐情结[M].北京:京华出版社,2001.

[2]王逸.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59.

[3]王夫之.楚辞通释[M].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4][8][9]于沐贤.隐士群像的百态风情——论两晋南朝隐逸赋[J].文史哲,1999,(5).

[5][唐]姚思廉.梁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6][7][清]刘宝楠.论语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90.

(季南 吉林延吉 延边大学人文学院 133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