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方丈记》是日本隐士文学家鸭长明的代表作,文章多有借鉴中国先人作品之处,模仿中国“记”的文体成为日本和汉混合体的先驱,并广征博引,贴切地运用中国古代的诗文典故,模仿汉文句法,善用对仗和比喻,富有韵律感。佛教的无常观贯穿始终,同时也渗透了中国的儒家和道教思想,来自中国古典的因素与鸭长明自身的人生经历、创作思想与方法共同形成了作品的灵与肉。
关键词:《方丈记》 鸭长明 中国古典文学 浸润
被誉为日本古典文学三大随笔名篇之一的《方丈记》,由日本中世隐士文学家鸭长明所作,此篇名作也奠定了鸭长明“日本中世隐士文学鼻祖”的历史地位。《方丈记》采用和汉混合文体,文笔流畅而富有感情,前半部分主要记述了作者耳闻目睹的天灾人祸,概叹人生无常,后半部分又描绘了历经坎坷后结庵而居的闲静生活,并流露出无奈的哀叹,全文结构巧妙,浑然一体。鸭长明生于京都世代神管之家,拥有古代贵族的教养,不仅长于和歌,熟稔汉诗文,还是琵琶能手,只是后来幼年丧父,受人排挤才失意落魄,所以作品的优秀也离不开他没落贵族的身份,离不开他丰厚的中国文学知识和修养。《方丈记》作为日本文学史上的杰作,围绕其多方位、多角度的研究著述可谓汗牛充栋,近年来中国对其作品反映的无常观、作者形象等的研究也日渐兴起。拙文欲探究并简单阐述作品中所浸润的中国古典文学知识,从中对鸭长明极高的汉文学造诣也可窥见一斑。
一
首先,从文体看《方丈记》与日本另两大古典文学随笔不同,作者模仿日本平安朝中期文人庆滋保胤所著《池亭记》,采用了中国“记”的文学体裁,而《池亭记》的创作受到我国唐代诗人白居易《草堂记》和《池上篇》的影响。但是《方丈记》又比中国的“记”多了写实与自我写照,可以说是鸭长明生活经历和思想感情的载体,可能正因为如此才被归入随笔文学系列。作品善用对仗和比喻,和汉混合,模仿汉文句法,倒置、排比、拟人并用,富有韵律感,格调高雅,流利畅达中包含着对事实的直视,可谓不落窠臼,独树一帜。
其次,广征博引,贴切地运用中日的古代故事及诗文,构成《方丈记》的一大艺术特色。《方丈记》深受中国古代文学的影响,文章中多有借鉴中国先人作品之处,但绝无架空和牵强附会之感。而是融入日本和作者的风格,自然通畅,恰到好处。下文具体探究一下《方丈记》对中国古典文学的具体应用。
《方丈记》以“悠悠江水流,无尽休。流水一去不回头,江涌浮水泡,时结时消任去留,世间之事亦如斯,何事堪长久……”[1]这一揭示世事无常的开篇起笔,把人生比作川流不息的江水,聚而即消的水泡,吐露了鸭长明的厌世无常观。有学者认为此段作者受启发于中国《文选》(卷16)中陆士衡《叹逝赋》中的“悲夫,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弗新,世何人之能故”,也有学者认为此段与《论语》中子罕的名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及唐代诗人戴叔伦的《湘南纪事》中的“沅湘日夜东流去,不为愁人住少时”有异曲同工之处,另有学者认为借鉴了汉书之外的作品,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此不一一列举。但是笔者认为鸭长明并非简单的模仿而是把几处典故充分消化后揉入自己的感想,不再咏叹光阴流逝之快,而是概叹人生的无常。
另外,《方丈记》中不仅有对中国诗句典故的信手拈来,也可见从中借鉴的词汇。比如把“火灾”称作“炎上”,将“盗贼”称作“白波”。“炎上”在古代本是火的意思,《尚书·洪范》中书有“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爱稼穑”[2]p222的五行说。而“白波”则是出自《后汉书·孝灵帝纪》中 “九月,南单于判,与白波贼寇河东”[3]p366,当时把黄巾起义者俗称为“白波贼”。类似的词语还有多处,笔者不再一一列举。鸭长明将来自中国文学的因素融会在自身的创作之中,这些无不展示了他深厚的文化底蕴和博学的中国汉文学知识。
二
如前所述,佛教的无常思想贯穿作品始终,但是其中也掺有主张仁治的儒家思想。比如《迁都》部分赞扬古代圣天子以仁慈之心治国,“城殿用茅草敷顶,不饰檐端”[1]就引用了中国圣帝尧的故事来赞扬古代的天子宫殿简朴,不奢华浪费。此句可理解成借鉴了中国《史记》卷130的《太史公自序》“堂高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剪、采椽不刮”[4]一句,作者来概叹与古代贤明天子以民生幸福为己任倡导节俭相比,现在的世态又多么令人心寒。另外,仔细阅读不难发现文中也闪烁着老庄的道教思想。例如文中“倘若依附别人,自己就为别人所支配;倘若养育别人,自己的心为恩爱所束缚,(皆失去自由)”[1]一句就与《庄子》的“有人者累,见有於人者忧”有相通之处。作者鸭长明此处稍微缩小庄子的“统治者累,被统治者亦苦”之意,而感慨“求人与帮人皆因失去自由而苦”。在这处身艰难的世上,不管是依附别人者还是被依附者,不管是遵从世俗者还是叛逆者,穷人还是富人,各有处世的烦恼,究竟该如何以平常之心走完人生之旅?鸭长明思前虑后最终决定舍弃俗世归隐山林了。这样他不仅受庄子言辞的影响,进而实践了庄子的消极避世思想。既然遁世出家,结草庵于大原山中,该毫无牵挂,但是鸭长明并不能潜心净土,而是感觉“身居大原山卧云之处却只能虚度光阴,蹉跎了五年岁月”。而句中的“卧云之处”又借鉴了白居易的《酬元郎中同制加朝散大夫书怀见赠》中“终身拟作臥云伴,逐月须收烧药钱”。既然在大原山不能静心念佛,鸭长明因此又于六十岁时迁居日野山,结方丈茅庐于日野林间过着远离红尘、悠然自适的生活。在那里才可以潜心向佛,吟歌诗,弄管弦,似乎饶有趣味。在风拂枫叶、夕阳西下的傍晚,独自弹起琵琶时“思绪还能飞到浔阳江畔”。这段文字源自白居易的《琵琶行》“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作者白居易在这首千古绝唱中描写了琵琶女的悲惨命运,表现出对女主人公的无限同情,并发出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一个是原为烟花女的商妇,而鸭长明是隐士,本无共同点可言,但是都受到命运的嘲弄这一点上却极其相似。都曾有过安逸美好的人生起点,而其后的数十年坎坷又与各自少年时代的现实与梦幻截然不同,因此鸭长明如同当年失意落魄的白居易,借琵琶女之口抒发自己“天涯沦落”的悲切之情。对鸭长明来说,日野山就是抚慰屡经创伤的心灵的胜地。而“胜地本无主”之句同样来自白居易的诗句“乱峰深处云居路,共踏花行独惜春。胜地本来无定主,大都山属爱山人”。鸭长明表面在赞赏自己历经千苦终于能过悠然的闲居生活,实际这一切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慰藉悲伤心境的手段而已,是无奈的选择。
从字里行间我们能感触到鸭长明也有世俗之人难耐孤独生活的烦恼和对尘世的眷恋,或者说他依然对现实生活有难以割舍的执念。从他有时“静谧之夜,临窗望月,不禁思念友人,听到猿鸣,不禁泪沾襟”[1]中可以看到他落寞的身影。临窗望月思故人,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白居易思念友人元九而作的“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及我国唐代著名诗人李白有名的思乡之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借明月表达思念友人亲人或故乡的诗句中外文学中比比皆是。另外,猿啼总让人凄楚满耳,生断肠之思。正如中国的《古乐府》卷86中“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5]之句形象地描绘了猿鸣能引游人思乡的特征。但是即使偶尔忆起往事与故人,偶进京城又觉得自身之寒酸相实为羞耻,所以他似乎更满足于方丈庵中的怡然自得。他人不能理解是因为“鱼不厌水,若非鱼,不知鱼之乐。鸟恋丛林,若非鸟,不懂鸟之心”。这鱼水之乐源自《庄子·秋水第十七》中惠子所言“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些句子让我们不禁想起与长明一样过着隐居生活的中国南朝陶渊明在《归田园居六首》中所作“羁鸟恋丛林,池鱼思故渊”。完全超然的隐士是没有,鸭长明也不例外,虽然他极力炫耀的“隐居之乐”,那只不过是掩饰悲戚心境的一种表征而已,其实他依然恋故居。
三
众所周知,日本文化的根基和形成过程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而汉诗文作为日本中世文学的组成部分之一又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所以通晓中国典籍便成为中世文人必不可少的修养和前提。鸭长明正是凭借他丰厚的中国文学知识和修养、敏锐的艺术眼光、出色的艺术技巧以及汲取异文化因素的艺术理念, 才使得中国文学和文化的因素在他的作品中融会得如此浑然天成、不着痕迹。如前文所述,《方丈记》深受中国文学尤其是唐代诗人白居易的影响,但并非简单模仿,而是富有日本风格和创造性的文学精品,是在吸收和消化外来文化的基础上完成的日本民族独自的新文体——和汉混合体的代表作。鸭长明虽然在现实生活中采取了逃避现实的消极处世方式,但是却积极维护并发展了日本的文学艺术。以《方丈记》为代表的隐士文学作品与日本当时描写武家兴亡胜衰的军纪作品相得益彰,成为古代贵族没落过程中开出的艺术奇葩。
注释:
[1][日]鸭长明,吉田兼好:《方丈记·徒然草》,日本:岩波书店,1985年版。
[2]黄怀言注训:《尚书注训》,济南:齐鲁书社,2002年版。
[3][南朝]范晔撰:《后汉书(卷八)》,李贤等注,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
[4][西汉]司马迁:《史记》,崔凡芝选注,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5]郭茂倩编纂:《乐府诗集(4册)》,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版。
参考文献:
[1]蘅唐退士编.唐诗三百首[M].北京:中华书局,2005.
[2]彭定求原编.全唐诗7册(卷442)[M].北京:中华书局,1960.
[3]沈文凡等编著.汉魏六朝诗三百首[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57.
[4]钱宪民.《庄子》选评[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5]宿久高.论《方丈记》中的鸭长明形象[A].日本文学研究[C].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4.
(楚永娟 烟台大学外国语学院 264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