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晓江
[摘要]我国著名的文学家兼翻译家梁实秋先生翻译的《莎士比亚全集》渗透着“中和之美”的审美理念。他推崇美的道德价值,通过译《莎士比亚全集》传承人性、理性与道德三位一体的思想;他推崇美的简约原则,翻译时适当使用文言句式与汉语四字格结构;他在译《莎士比亚全集》时以再现为主、表现为辅,主要体现莎剧的艺术性。
[关键词]梁实秋;《莎士比亚全集》;审美风格
《莎士比亚全集》(以下简称《莎》)卷帙浩繁,涉及政治、历史、军事、民俗、博物等范围,具有原创性、典范性和历史穿透性的特点,包含着巨大的阐释空间。要将这样的世界文学经典翻译成汉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从美学上讲,译《莎》的过程就是译者的审美经验要和作者的审美经验最大限度地统一起来,深入到原作的艺术意境当中去,做到与作者心神交融,合为一体。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文学家兼翻译家梁实秋先生以他深厚的学养和高超的语言艺术,用他全部的心血咀嚼莎剧,热爱莎剧,在翻译过程中渗透着对原文的审美理解,呈现出独特的美学风格。
一、译《莎》过程中推崇美的道德价值
梁实秋译《莎》时将古典主义审美理想与儒家思想的温柔敦厚、“中和”节制的美学原则融为一体,建构起和谐均衡、适度典雅的现代审美规范,反对浪漫主义的滥情,注重内蕴和人的自然情感的升华,这与中国古典美学的品味、体味、玩味、回味等等“重味”精神是一致的。莎士比亚也推崇古典主义的节制审美原则,他往往借戏剧人物之口或故事情节来表达“凡事不可流于过火”的态度,比如他在《威尼斯商人》一剧中借波西亚之口表达对待喜悦应该节制,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一剧中借劳伦斯修道士之口说明年轻人对待爱情要慎重考虑等等,可见,古典主义作为一种基本精神和审美意向,是推动文学发展的“合力”之一,它必然不会在“现代”文学中消失。
梁实秋十分推崇美的道德。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强调的是对古希腊人文科学的学习和钻研,其中又将道德教育放在首位,认为其他学习都服从于道德的提升和灵魂的净化。他们主张个体通过自我修养、自我发展来实现人的价值。这种观点与孔子重视艺术的社会价值是相似的,孔子提倡“言必及义”。义者,宜也,即“合宜,合理”之意,即言论要符合礼义或道德规范。君子取人的标准是“义”,君子取言的标准亦如此。孔子强调美善统一,美是形式,善是内容和目的,在文质统一、尽善尽美的前提下,把内容的善放在首位,形式是要为内容和目的服务的。梁实秋同样认为好的文学最重要的是要有道德力量,他说:“美在文学里的地位是这样的:它随时能给人一点‘美感,给人一点满足,但并不能令读者至此而止;因为这一点满足是很有限的,远不如音乐与图画,这一点点的美感只能提起读者的兴趣去作更深刻更严肃的追求……所以罗斯金说得好,他说在欣赏艺术时有两种经验:一个叫做Aesthesis就是美感,即吾人对于愉快之本能的感受,一个叫做Theoria,就是对艺术崇高的虔敬的认识。”可见作为文学家和翻译家,梁实秋认为译者不仅要充分了解作者的艺术,还要充分了解作者的思想体系与情感的质地,追求艺术的道德力量。梁实秋认为莎士比亚的作品不仅具有感官美,而且具有净化人们心灵的不可抗拒的道德力量,莎士比亚是为道德而艺术的剧作家,他把艺术看做是作品的外在形体,而道德却是它的本质或灵魂,有德才有美。因此梁实秋与莎士比亚心以理应,通过翻译莎士比亚作品传承人性、理性与道德三位一体的价值理念。
二、译《莎》过程中推崇美的简约原则
梁实秋认为简约就是一种美,这与孔子的“辞达而已矣”
的修辞标准是一致的。“辞达而已矣”就是言语能通情达意就可以了,它与“巧言乱德”的观点并不矛盾。孔子反“巧言”重在强调言语内容的道德评价,而“文巧”重在强调言语的功用。孔子的语言观可以说是既“达”
而又“文巧”,也就是尽善尽美,即“中庸”。梁实秋极力主张行文的朴实自然,他说:“固然,绚烂之极趋于平淡。但是那平不是平庸之平,那淡不是淡而无味之淡,那平淡乃是不露斧之痕的一种艺术韵味,与那稀松平常的一览无遗的标准语文是大不相同的,文学的语文之造诣,有赖于学力,亦有赖于天才。而且此种语文亦只求其能适当,雕琢过分则又成了毛病。”文学翻译与文学创作一样,质朴也可以表现复杂的美。作为译者,不必为了寻求美而刻意雕饰,而要善于激活原作在大脑中产生的审美信息,使译者的审美体验与原作者的审美体验相融合。比如说,梁实秋在译《莎》时穿插使用了文言。古今汉语一脉相承,文言之美在于古朴典雅,简洁庄重。梁实秋是文学大师,从少年时起就形成的一种以文言为本位的语感倾向奠定了他行文的基本格调,因此他使用白话时,形成了一种书卷味很浓的文言语感的潜在意识,由此营造了典雅的语境氛围和语体风格。
请看梁实秋《威尼斯商人》第四幕第一景的一封书信译文(原文略):
书记“公爵左右:按奉大札,适在病中:幸贵介来时,有罗马青年博士名鲍尔萨泽者,亦来舍间探视。仆遂将犹太人与商人安图尼欧一案之始末缘由悉举以告:因共翻阅法典详加研讨:仆之意见,彼已洞悉:益以彼之学问,精湛渊博,非仆所能馨述,故经仆敦促,已允代趋左右,转速鄙怀。敬祈左右勿以其年少而礼貌有疏,因如此少年老成之人,实仆所仅见。专此绍介,即希延纳,如蒙垂顾,当知此人之才非仆所能过誉者也。”
这是贝拉利欧(Bellorio)写给公爵的信:梁实秋使用文言翻译这封书信,庄重谨严,用语正式,符合贝拉利欧博学的身份,增加了行文的内聚力和文调的雅致美。梁实秋认为文言和白话应有机结合才是自然的发展,体现了他那种尊崇传统的态度。可见,语言要走向现代,其表现应该是多元的,不仅要依靠新词和增加外来语,还应依靠传统,推陈出新,丰富自身。只有当语言有较多的传统文化积淀时,它才显得更有品位。在现代语境下恰当地使用文言句式,可以使语言更加简洁匀称、同时可以表现庄重严肃的感情色彩。
除了使用文言外,梁实秋还使用了不少四字格结构,言简意赅,体现了汉语的行文特色。汉语四字格它是现代汉语传承文言的瑰宝。四字格声调的搭配有很强的规律性,乐音的比例大,平仄的调配也使语言具有温和典雅之致。汉语行文喜四言、八字,多对仗排比等,反映出一种求和、求同的审美心理。
请看《仲夏夜梦》第三幕第二景中的台词:
HERMIA…So should a murdererlook,so dead,so grkn,
DEMETRIUS…Yet you,the murderer,100k as bright,as clear…
梁实秋译文:
荷……这正是凶手的神气,这样的败坏狰狞。
地……但是你这凶手却依然光彩晶莹……
DEMETRIUS…My heart t0 her but as guest-wisesojourned,And now to Helen it is home returned,…
梁实秋译文:
地……我对她的情愫只像是做客天涯,现在对海伦才像是浪子回家……
这几句译文在语气和节奏的抑扬顿挫上都与原文吻合,“败坏狰狞”与“光彩晶莹”显示出荷米亚
(Hermia)与地美特利阿斯(Demetrus)之间的误解。下一句是地美特利阿斯的独白,“作客天涯”和“浪子回家”表达了地美特利阿斯意识到海伦娜(Helena)是他的最爱。四字结构从语音来看,音节整齐匀称,界限分明,辅音和元音交替出现;从内容上看,简练集中、概括力强,而且作为一个突出的视觉特征,显得张弛有度。汉语四字格结构实际是美学上的对称,对称是人类思维中的一个重要的美学原则。梁实秋把握了作品的神韵,体验到作者对主人公饱含的激情,使读者感受到主人公表达心声时的声情并茂。译者把原作者的思想感情、抑扬顿挫的音乐感和节奏感都充分表现出来,原文的美感得到较好的体现。可见,在英译汉时根据表意的需要,使用贴切、自然的四字短语可以使译文具有赏心悦目的美学效果。
总体来看,梁实秋译《莎》集中反映了“普遍的”“永久的”人性,这样的视点集中也可以说是美的简约的表现。
三、译《莎》过程中以再现为主,表现为辅
梁实秋受西方戏剧美学的奠基人亚里士多德诗学的影响,在译《莎》时以尽量再现莎剧的艺术性为目的。有关文艺的本质,古希腊人原本就有其普遍的传统的看法,即认为现实世界是文艺的底本,也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艺术模仿自然”,但是它是一种在尊重现实基础上的富有主动精神的创作活动。西方古典戏剧受“模仿说”影响偏重于再现,结构属于板块接进式,也就是情节、事件在空间展开,以数个板块的拼合来展现整个剧情,其主要美学倾向是把一切时间艺术空间化,注重冲突和人物,场面集中,强调内容的真实可信,这大概就是西方人的“面”的审美观的具体表现。莎士比亚戏剧仍然受西方古典戏剧观念和审美情绪的影响,戏剧主要由内容取胜;相比之下,中国戏剧深受说唱、歌舞等技艺影响,加重了表现的因素。它不是完全按生活的本来面目再现在舞台上,而是结合着情感表现的某种再现,逐渐形成了以唱、念、打为特征的表演体系,而表演的目的是让观众领略其意境。偏重于表现的中国传统戏剧是要结合形式来欣赏其内容的,它的结构是时间性的连锁式线性结构,也就是用线将情节、事件的小颗粒纵向串联,具有空间因素时间化的特点。人们的审美心理习惯往往是先惊后喜。因此,把不同感情色彩的表现巧妙地安排在一出戏里,这是我国剧作家常用的手法,集中体现了东方式“线”性的美学观的模糊性。
鉴于西方戏剧和中国戏剧的不同特点,粱实秋的翻译注意了彰显两者之间的差异,主要突出莎剧的艺术特征。相比当时莎剧的汉译,译者对其做中国化的改译则很风行,主要原因是为了配合国情做宣传。自19世纪后半期以来,中华民族处在“救亡图存”的紧要关头,在忧国忧民的文化氛围中,译者往往结合时事,对莎剧故事进行改译。民鸣社演出《窃国贼》时,演员顾无为的许多台词都是对莎剧原作的改编,借以冷嘲热讽地影射当时篡位称帝的袁世凯。莎剧改编在抗战时期更是主流。比如说,“1942年6月,南京国立剧专(前身是国立剧校)在四川江安县公演《哈姆莱特》。导演焦菊隐对剧本作了删节,并着重渲染掘墓人的一场戏(原剧第5幕第1景),意在突出人民反抗暴政的倾向。”也就是说,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往往不满足于一般的客观翻译,而是利用各种手段加强对读者的影响,译者通过重组原作的内容、结构,改变叙述者与叙事视角,使译作文本有效地负载译者意图以产生预期的社会效果。可见,翻译目的决定了翻译策略。需要指出的是,对于那些借口翻译的目的,无视语言和文化的差异而一味归化、随意改译的情况应该区别对待,因为这在客观上会助长曲译、乱译的行为,同时也是对翻译目的论的曲解。译者对原作的审美接受,是由原作引起译者原有的认知结构而做出的反应。诚然,译者不可能完全接受原作的美学信息,而接受部分也要经过译者的理解加工,但是这种加工必须以原作为基础,译者只能在有限的艺术空间里发挥自由,必须时刻把握“显”与“隐”的和谐统一。
四、结语
文学作品作为一种审美对象,会刺激审美主体的想象和理解的活动,使读者在欣赏文学作品时得到审美愉悦。译者是原文的审美主体,翻译的过程首先是译者接受原文信息的过程,译者以其固有的审美意识对原文进行审美感知、审美认识、审美判断和审美评价,然后通过一系列联想唤起已有的经验,将原文中的审美价值具体化,从而决定译文的审美品质。作为译文读者审美对象的译文,也应该具有这种激发读者想象力和理解力的品质。梁实秋的译《莎》审美理念贯穿着“中庸”的精神,与他的“温柔敦厚”的文艺思想相一致。梁实秋节制、理性的分寸感是把握适度审美准则的内应力,同时决定着他的审美表现。梁实秋译文的审美价值,体现在译者有我和无我的渗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