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许约定,一生为期
文_张友堂
程季淑说,尽管和梁实秋仅见过一面,但是,她相信梁实秋,已经以心相许。
一九二一年,十八岁的梁实秋正在清华读书。一个周末,他回到城里的家中,在父亲书桌上的信斗里发现一张红纸条,上面工楷写着:“程季淑,安徽绩溪人,年二十一岁,一九零一年二月十七日寅时生。”梁实秋心中一动,知道有人给自己提亲来了。可是,父母却一直不对他提起。
过了些天,梁实秋忍不住了,就问大姐。大姐告诉他,是有这么回事,已经陪母亲到黄家去相亲,见过程小姐。大姐说:“我看她人挺好,蛮斯文的,双眼皮,大眼睛,身材不高,腰身很瘦。好一头乌发,挽成一个髻堆在脑后,一个大篷覆着前额。我怕那篷下掩着疤痕什么的,特地搭讪走过去,一边说着‘你的头发梳得真好’,一边掀起那发篷看看……”
梁实秋赶紧问:“有什么没有?”
大姐说:“什么也没有。”梁实秋和大姐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梁实秋知道,给自己做媒的是程季淑的女高师同学黄淑贞。黄淑贞的父亲黄运兴先生和梁实秋的父亲是金兰之友,当初梁实秋考清华也是黄运兴先生极力怂恿。黄淑贞和程季淑是莫逆之交,她央求她的母亲到梁实秋家正式提媒的。
几天之后,梁实秋想想不对。那时是五四运动后两年,梁实秋深受新思想的影响,认为婚姻大事应该由自己做主,不该凭媒妁之言父母包办。梁实秋想了又想,决定自己写信给程季淑,问她是否愿意和自己交朋友。
信由专差送到女高师,但是,过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回音,梁实秋就断了这个念头。到了冬天,梁实秋忽然接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用英文写着:不要灰心,程小姐现在女子职业学校教书,可以打电话直接联络……梁实秋遵照指示,大胆地给一位素未谋面的小姐拨电话。
梁实秋感觉拿着话筒等了很长时间,才听到一个珠圆玉润的女音问:“你是谁?”梁实秋从未听过如此悦耳的声音。
梁实秋自报了姓名,程季淑大吃一惊,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梁实秋直截了当要和她见面谈谈,程季淑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总算答应了。梁实秋和程季淑约定,下周六的下午,在程季淑任教的学校见面。
梁实秋度日如年地等到了星期六,梁实秋只有周末才能进城。梁实秋找到了女子职业学校,学校看门的老头儿把梁实秋引进了一个小小的会客厅。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梁实秋听到了一阵唧唧呶呶的笑语声,两位小姐推门而入。梁实秋和两位小姐都是初次见面,不过,黄淑贞的父亲梁实秋见过多次,黄小姐和她的父亲长得很像,梁实秋知道另一位就是程小姐。
黄小姐礼貌地把梁实秋和程季淑向对方作了介绍。一会儿,黄小姐托故离去。
梁实秋和程季淑互相打量着对方。梁实秋穿一件蓝呢长袍,胸前挂着清华的校徽,穿一双棕色皮鞋。程季淑素面朝天,穿一件蓝色棉袄,一条黑色裙子,长抵膝头,脚穿一双黑绒面的棉毛窝。
程季淑有些矜持,但并不羞涩。他们两个闲扯了一会儿,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梁实秋起身告辞,在告辞前,他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梁实秋和程季淑有时到中央公园,或太祖庙约会。他们总是到人少僻静的地方,僻静的亭子、幽静的池边,他们坐木椅或石阶上。
程季淑喜欢鸟儿,春天到来时,他们喜欢到太祖庙的柏树林里看鸟。
在那个时代,一个二十岁的大姑娘独自在公园里踱来踱去会引来麻烦,因此每次约会时,梁实秋总是早到十五分钟。
梁实秋和程季淑的约会都是秘密进行的,程季淑十分担心被家里的人发现。程季淑的家是一个典型的旧时大家庭,人多口杂。按照旧的风俗,一个二十岁的大姑娘每周和一个青年男子在公园约会是大逆不道的,是当活埋的。
不过,程季淑的母亲十分开明,程季淑把自己和梁实秋约会的事都告诉母亲。母亲没有责怪她,而是鼓励她,并且警告她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让叔父们知道。程季淑不让到她家拜访,也不允许寄信到她家中。
梁实秋的家虽然开明一些,但也没有达到允许他们公开约会的地步。梁实秋和程季淑的约会只有他三妹知道。
有一天梁实秋和程季淑、黄淑贞在四宜轩前平地的茶座休息,梁实秋忽然发现不远处他父亲和几个朋友也坐在茶桌边。梁实秋的父亲也看到了他们,就走过来打招呼,梁实秋只好把程季淑和黄淑贞介绍给父亲。
梁实秋的父亲替他付了茶资,回家后父亲对梁实秋说:“我看程小姐很秀气,风度很好。”
从此,父亲时常给梁实秋钱。
一九二二年夏,程季淑辞去女子职业学校之职,改任女高师附小教师。附小校长孙世庆是程季淑的老师,对她很赏识,聘她回校任教。梁实秋常到附小见程季淑,坐在会客室的鸳鸯椅上,等着程季淑梳妆完毕出来。
季淑的弟弟道宽在师大附中毕业之后,叔父们就忙着为他寻觅职业。季淑不想弟弟早早结婚,要让弟弟继续上学。叔父们表示无力继续供给。季淑表示自己可以供养母亲、供给弟弟上学。
当时,季淑除在附小任教外,还给两家做家教,收入颇丰,有能力供给弟弟上学。但是叔父们不同意,要道宽早日就业,分摊家用。弟弟也不愿再累及姐姐,决定就业。道宽就业后不久,叔父们又要求道宽完婚。季淑不同意,认为道宽年龄还小,健康不佳,婚事应该缓一缓。但是,叔父们觉着只有道宽结婚了,他们才算完成了自己的责任。
对于季淑的阻止,有的叔父就说:“是不是你自己想在道宽结婚前结婚?”
一九二三年六月,梁实秋从清华毕业,八月就要到美国留学。梁实秋很矛盾,他觉得学文学在国内学就行了,何必要到美国去。但是,程季淑不这样认为,她要梁实秋不要再犹豫,应该到美国去。
道宽怯弱,结了婚,但因工作重,身体有病,结婚后不久病逝,妻子不久也病逝。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梁实秋到过附小五六十次,程季淑的同事中有几位就看着不顺眼,把一些风言风语传到校长耳朵里。到了第二年夏天,季淑没有接到附小的聘书,只好走人。季淑决定趁梁实秋出国留学之际,自己也继续深造,就投考国立美术学校,学习国画。
清华的官费留学是五年,三年后可以回国实习。梁实秋和程季淑商量,三年后回来结婚。
梁实秋的父母和他谈起婚事,梁实秋就把和程季淑的约定告诉了父母。父母问梁实秋是否先把婚定下来,梁实秋说有口头约定就足够了。
梁实秋出国后不久,一天,程季淑的几个叔叔对季淑母亲说:“大嫂,三姑娘也这么大了,老在外面东奔西跑也不是一回事,我们打算尽快给她完婚。某某部里有个科员,人很不错,比三姑娘大十来岁,男人么大个十来岁也没关系。”叔叔们的语气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等季淑回来后,母亲把叔叔们的话告诉了她。季淑写信告诉梁实秋。这种情况早已在梁实秋和程季淑的预料之中,梁实秋就写信要程季淑按照原定计划应付。季淑把情况告诉黄淑贞,要黄淑贞的母亲出面通知梁实秋的父母,出面找人正式做媒,同时,梁实秋写信给父母请求做主。程季淑出面恳求比较开明的八叔,请求谅解。
程季淑既不能告诉八叔自己已和梁实秋交往三年,也不能说已和梁实秋有了口头之约,只能说和梁实秋见过一面,已经以心相许。
八叔觉着很奇怪,这个人已经去了美国,三年后才回来,现在为什么要订婚?如果三年之后有变呢?程季淑对三叔说,尽管和梁实秋仅见过一面,但是,她相信梁实秋。八叔最后答应了,他说:“你既然已经以心相许,我们也不为难你,三年以后再说吧。”
梁实秋和程季淑的通信全靠船运,需十多天方能到达。但是,他们每天写一点,隔两三天就发一封,因此,差不多隔两三天就能收到一封信。
一九二六年七月,梁实秋回国。一九二七年二月,梁实秋和程季淑举行了婚礼。他们牵手走过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无论天涯海角,两人始终相偕相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