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棣
我以前可不是哑巴,从张嘴学着吐字意识到有点结巴,倒是真。也可以这么说,十五岁前,即使,你打我骂我,用石子丢我脑袋,坐上我伤痕累累的身体,把我嘴巴当草纸似的撕起来,我都会把眼睛再瞪大一点,然后,盯着你。你让我放个屁,你倒放个屁呀!我还就不,就不放给你听。其实,掰手丫算,我不说话到底有多久?是有很久了。一天,老师跟我看瓜的爸妈说,哑瓜这孩子……我能看出,尽管爸妈拿眼睛从下往上那么卑微地看着老师,他偏一抹嘴,往后靠了靠椅子,而后,而后就没了再说下去的意思。从办公室出来之后的那个下午,我又一次躲开了危险(远远地把那个危险人物绕开了)。放学路上,本来是高高兴兴的,打死也想不到很快,很快,我已被一个黑影撞倒在地了,然后是疼痛一把将我笼罩住,我的身体就像一截海绵慢慢叠了过来。此刻,你吼着,抹起脑门的汗水坐到我身上来(你脑门上方,头顶的白云在我再把眼瞪起时,微微挪动一些)。十五岁前,一般人都认为我哑巴,于是我同意他们叫我哑瓜。我不得不同意很多事情,自然也包括这件。只有你非要在伙伴们面前说,我不是,他只是个结巴瓜而已。当时,我们俩都呼着粗气,还不忘不时扫一眼周围。同理可知,周围闪着光的五对大眼睛也必将不时沿着原路,让视线折回来。他们看时,我眼中还不时浮起几根芦苇,宛如在风中,几根瘦弱的身体伴随笑声轻摆起来(周围的情况是这样的。这些在我在他身下挣扎时,都被我看到)。
暑假就是这样开始的,也会如往日一样过去(年年暑假,我都一言不发把它结束掉)。再也不想去瓜地那边,我愿意自己干点事儿,哪怕不知道那事儿是什么(但我会琢磨:很快就过去啦。很快就过去啦。于是,每到九月降临,我都在心里跟自己说:你看,很快吧?)。
我后来的叫喊声,并没有令整个情况有所好转,反而引起这帮孩子的更大兴趣(他们也发出叫声,而他们的叫声似乎在为我鼓劲)。他们难道是在和骑在我身上的马涛对话?我听到马涛重复道:放个屁,立马放你!而后是他们喊:使把劲!使大劲啊!哑瓜,你倒是使把劲啊!到了后来,他们像都知道似的,那边只要发出喊叫,这边就能看到马涛手臂的下落。你快点!快点!要不……最后,有些好笑的是,对话像是商量。马涛求我,你就说一个字吧!就一个字——你就不疼啦!(这时,天上的云,已移到别的地方。我看到了一片瓦蓝色,有时小鸟会从那里飞过)。我眯了眯眼睛(一是想找下小鸟飞到哪去了,二是我的脸很痒)。于是,把手伸出来,去抹我的脸,马涛滴下的汗珠。鸟不见了。他躲了下,他说:反抗?你个结巴瓜!他这么一说,我不得不摇头,适时地,动上几下嘴。还没动几下呢,又被一只手在上面撕了两下,眼前的天才几下就黑了下来(火烧火燎的那一种疼痛把我吓得紧紧地又把它闭上)。
“我真见他和红红说话啦!”他说,“是真的!”
他们才不管他,都散开去(我确定每当听到马涛说这话时,情况就差不多过去了)。这帮人又一次对他失去信任。等他把威信再建立起来,又要几天了。人不一会儿就都走光。他骂我一句,“结巴瓜,你行!”才将上衣脱下,系在腰间,头也不回,上了村中央的那座小桥。马涛有点无精打采的模样,只要让我看一眼,我立刻就不再有疼的感觉袭来。(等他把影子打桥边晃入深巷去,我脸上甚至还可以浮起一丝的畅然呢!)
十五岁前,人们大概就都认为我是哑巴了。(时间回溯,也就是到我开口学话的时候,我叫不清爸妈,在众人面前,都是叫巴,巴巴,马——我认为自己遭到了他们的嘲笑。尤其,爸妈一次打架还牵扯到我,他们说,你看看,生个儿子你就能啦?结结巴巴的,还不如哑巴!怎么不如哑巴?我妈打不过我爸,她常常被我爸一脚踹出门去,我妈在门外听屋里回答她说,哑巴落个清净)。那以后,也就是说,他们去瓜地,整日不归以后,我自己在家,我想要不就听他们的话装哑巴?以后(我是说,红红从镇上被一个外乡女人带进村,住到隔壁以后的这个以后),不是别的以后,我产生了真正的说话的欲望(一听她的哭声,我总想把话儿说给墙那一面的她听,让她歇会儿再哭,她哭了好久了)。天知道,我结巴的嘴巴为什么连几个单字说起来都变得如此困难了。她从不出门(红红因为不熟悉这个村子吧?我想是这样)。
外乡女人对她有些不满(常能听到她让红红说什么。然后,不多久,红红就跑到墙边来哭。我是听得真真的。我与她只有一墙之隔)。 再以后的事情就从墙上一块砖块的松动开始了(就这个洞让我第一次见到了红红)。我使劲在墙上抠好久,“噗——”砖滑落下来。一束光线迎上来,又一“噗——”整个扑上我的脸(对面是一张好看的脸)。
我们总在无人时来到墙边,我在这一面迅速抽掉砖块。这样,话就可以从洞里被递过来了。和她说第一个字时,你是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才吐了一个“红”字。第二个“红”字,还是对面的红红自己等半天,我这面说不出,等不到不要紧,她急急地给补上,她说,红!红红。红,红红。我能说这两字时,外乡女人的肚子,其实你仔细看的话,就知道它涨了起来。红红说:“我妈会越来越像个西瓜的!”我在洞的这一面给她点头,“红、红、红红、红红。”
“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她气鼓鼓地说,“哑巴多好啊,她就不会让我喊那酒鬼啦!”我摇了摇头,为证明似的,翻动着舌头在口中绕出了两个字:“红、红红!”笑容使她撅起的小嘴舒展开:“昨天,教你的——”一听要我说话,我怕得退了下身体,动半天嘴,也是没有声音发出,她就狠狠地告诉我:“你只是结巴!干吗不说话!老师说,说话很重要的,你再下去会后悔……”看样子,她生了气(没再说话,坐了一会儿,没顾我,就走开了)。我透过砖洞,直到不见她人影在里面晃了,才拍拍屁股回了屋去。当晚的睡梦,我都不敢回忆,我竟梦到她。是红红用小手拽着我的舌头,告诉我运动方向,然后,抽回手,对我笑眯眯的。我愣着,记得醒前,她又把手指上的唾沫擦在了我的襟上……“来——对了——往这边弯——”我对着墙终于说出那个字:“好、好好。”当时,已是第二天的黄昏。红红在对面笑得前仰后合的。
她也说:“好、好、好。”
“好、好好、好。”我也说。
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红红和我说起话来,总没完没了的。一天,我在黄昏时抽出了砖,她就坐在对面,往里一瞧可不消说,潮湿的眼睛正忽闪忽闪地看着我。我给她笑,说好、好好。这次,她没教我说别的,而是问知道我为什么哭吗?(其实,我注意到了她脸上的泪水。我就觉得那好看)。她等一会儿,恍然大悟般,给我露出牙齿笑说:“来,说个好吧!我才好往下说话呀!”于是,我就说:“好、好好。”
红红把视线投向身后的屋子。我探头勉强能看到屋里的两个人影晃动,耳畔不时传来叮叮咚咚的争执。“非让我叫……她不是怀着个西瓜吗?干吗要我叫?我爸早死掉啦。”红红跟我重复下:“早死掉啦!”我在对面,愣愣地,动着嘴。“她不听外婆话啦,不知道,外婆还会不会来,我妈傻掉啦?非跟我说,红红啊,喜不喜欢有个小弟弟呀?不喜欢。我不喜欢。我觉得是她喜欢。干吗问我?我不喜欢,她就把小弟弟送回天上去?你说大人们为什么都这样?他们的话太多,你说呢?”我还是说:“好、好好。”她没再生我气,而是带上狐疑的神情,看了我好一会儿(她好能说啊)。后来,我听到大人们常有的那种叹气声,从墙对面递过来。红红为什么叹气,我看她慢慢弯下腰去,下颌搭在两个手掌组成的托上。不时扭头,看看我,不时扭头看着他们家屋子,更多的是,看着正撒上天空的星斗,一颗、两颗、三四颗。天黑下来。我们脸上也慢慢被星光照得斑斑点点的。红红不说话,我就叫:“红、红红红、红。”看着她一次次扭过头来,拿大眼睛瞪我,我心里就说不上来地开心(在很长一段时间,这简单的几个字让我沉默寡言的少年时代多出了几分美妙)。
红红说出些更美妙的东西,我自然更开心。她说过西瓜不是都长在村外瓜地的,还能长进人肚子里!原来,西瓜可都长在天上。(西瓜就像流星一样来到我们住的地方,我一直记得她这么说)。说着,透过洞就看到外乡女人走过,黑影一闪。
“你瞧!”红红撇了下嘴。说看就看,外乡女人肚子里的西瓜真是越鼓越大(大到什么程度?大到——每天不得不腾出双手来托着它,我妈抱着西瓜回家给我时,我一下就想到她把身体倚在门框上喊红红吃饭啦,给她倒水啦,扶她去茅厕啦,等等情况)。这段时间,红红总是在砖洞前来来去去的,直到那一天的悄然来临。我轻轻抽开砖,让清晨的阳光凌厉异常地“嗖”一下撞进我的眼睛。我吓得“啊啊”喊几声,带着一片黑暗倒在地上。我喊:“红红,红红。”红红没在?当黑暗慢慢扩开去,我弯曲身体,凑近砖洞,把黑暗取而代之的是他家猪圈上摆着的一溜搪瓷盆,反射过来的蓝白色的阳光。后来,才知道红红的外婆还是来了。她早早就跑去接。她要在村外的田野里,等上好一会儿了(老人总是慢悠悠的)。而酒鬼把从村上人家借来的搪瓷盆一溜摆在猪圈上,就兴奋地跑去打酒(怪不得,我从砖洞里看到的一切竟这么静。除了屋里传出的几声哼哼声)。也许,我进入了睡梦中?(只能说,我等来的事情,就像梦。)
外乡女人的死去就发生在我的等待中。(我在墙边无聊地等红红回来。那一天,红红始终没能回来。不晓得为什么,平静是否预示着某种不祥?)眼前一个恍惚,砖洞里晃过一个人影。而后,人影在猪圈边上很好的阳光里,逐渐清晰起来。外乡女人披头散发的模样,差点没让我认出……还是,说不出她为什么死去,一片扩大的红色把我搞得有点眩晕(红色沿她的双腿红起来,越来越艳,直至整个人都漂在了一片红上)。说不出,喊不出。我在墙的这面努力过,可是我连“好”都不能说出了,你要相信我。一个普通的清晨被渲染得一束红艳夺目。还没有人回来,我嘴巴已动弹很久,有点麻木了,只是没有声音发出来……(我一直努力指挥舌头向下抵住口腔,再把它从喉咙里发出来。我想,我想,我要喊破这场梦。声音却还是没有)。十五岁的我,目睹了外乡女人在血泊中的挣扎,最后,我看到她就像一条鱼给晾在了岸上。一切恢复起初的平静,我才回过神来,踉跄着出了院去。街上一个人也没有,阳光碎了满地,微风自田野吹来。我满头大汗的奔跑形象没有出现在任何村里人的视野中(我是这样以为的)。我站在桥上四下寻着人。从桥上跑下来,我本来想去瓜地找我的爸妈求救的,可当我循着河水来到十分清凉的田野上来时,远处淡淡的身影发射出了一种神秘的力量,即刻将我击中,径直地,我无法使唤自己的腿一般朝他们贴近。
红红外婆从来到我们村,泪水就没停过。葬礼简单了事,锣鼓的响动也显得轻描淡写(整个过程,或者说,整个关于红红这个新家的记忆,都抵不过老人眼睛给我的印象深——她的眼就像两口井)。红红没怎么哭(有时,在来往的人群中,她还会看我一眼。我在墙边等着她,我想她是知道的)。“红、红。”记得我一直重复这两个字(没成想被马涛听去)。葬礼当天,我躲在门口的人群中,听到了一些关于外乡女人的事情。她带着红红嫁给我邻居——那个打死上个老婆的酒鬼(酒鬼以前的老婆,我还记得,比外乡女人的肚子还要大,用村人的话说就像要炸的西瓜!她挺着要炸的西瓜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几个月,死于大出血,我妈说是他打的)。外乡女人死后,村上就更真切地传起了酒鬼尅女人的事情,仿佛一个生命的逝去,仅是为他们的说法提供了证据一般。(有的说和他睡一宿就短一天的命。当时我小,想不通他们的话。当然,我心情更多的是担心,因为,红红也在他们家睡觉)。每次,红红转身走,我都不舍得(我使大劲看她)。有时,她突然回头,瞪我一眼,我都高兴的。我还会远远地对她说:“好、红红、好。”也不知她听到没有。总之,我的担心也仅仅表现在多看几眼,多重复几次“好红红”上。对了,我会在墙边等到她家的灯熄灭(一个人睡不着,还不如看别人睡着)。小时候,我在暑假里常把作业留到深夜里去写。天就在我费劲地从心里倒九九乘法表时,亮起来。亮就亮了吧,我才不管,在七乘以三后面,狠狠地划了一个二、一个一才是正经事。我爸常说,啥时候,都要先把眼前的干好喽(我妈在瓜地就是这么做的,她的心思全用在那片瓜地了)。
我奇怪我妈也在这些议论纷纷的人群中。她从瓜地回来了,我问她,巴巴,巴巴,巴呢?她说,你爸说啥时候也不能掉以轻心!他们平日不在(我一个人住老院)。有时,我会把妈偶尔托人带来的西瓜攒起来,够了数目就沿墙壁摆一溜,再拿砖头一个个把它们砸烂。十五岁前,很多个夏天里,我很少听到说话声,我更喜欢西瓜爆炸的声音:“嘭——嘭——”然后,我再学算术老师的样子,在心里说着:“一、二、三。”(红红对这些,并没有你想象中的好奇)。有时,她还会在砖洞里命令我:“预备!”我就在墙这面像当兵的一样立正,高喊:“好、好好!”而后把一条腿在地上稳跺几下,再把另一条扬起,一只手向后斜,用那只没有闭起的眼睛瞄准。红红每次说的“发射”都会引出后面的一连串的声音。“嘭、嘭——嘭——”(我们度过了很多这样的午后)。“两口井”是在一个清晨张开来,然后把视线从屋顶落到身旁的外孙女身上,模糊的人影慢慢清晰起来,她叨咕自己说:“这咋还没完了……”红红外婆要把她领上,他们要回镇上去。酒鬼醉得一塌糊涂,不知躲到哪去啦。红红外婆小脚从我家门口走过,最后又走回来。
红红最后到墙边来,跟我说,她要和外婆走啦。(口气就像听她说“我爸早死掉啦”一样,莫名其妙地喜悦起来)。他们离开的前夜,我又无眠了。第二天的清晨,我也走出去很远。三个人就这样最后一次,置身于一九九八年的天空下。那天的天足以用明媚来形容,阳光笼罩着田野,清风扑来扑去的。太阳大起来以后,我就不再抬头了,只是在阳光的照耀下留下了一串浅灰色的足迹而已。即使这样,我还得时不时停下来,让眩晕的脑袋平稳下来。然后,再走。说不上是什么时候,她们消失了(当她们走上通镇公路时,我还躲在远处看向红红那红豆粒一般大的嘴巴)。她们在路边停留的时间很短暂,几乎是在炙阳把人的眼睛晃了一下后,再抬起看去,她们已随着一辆拖拉机的轰隆声飘远了。
回来的路上,我知道自己走得有些缓慢,和来时差太多。慢吞吞地,从一片片瓜地边经过。西瓜的气味多少让人凉爽了一些。我抬头看看天,垂下头,又笑了笑。我甚至听到我爸咳嗽的声音,而最终没有走进去和他说上几个字。风都吹到哪去啦?我想着,从瓜地前打了个直角,拐进一条沟(这是一条近路,沿它走不远,就能回到村里)。
到村子时已近正午。那时,我正沿巷子里的一溜树荫慢慢走着。快到桥头时,一个黑影飞出来压在了我身上。阳光垂直打在我脸上。(我无法睁开眼,黑暗中浮现出一张脸。这张脸是红红的,当脸上渐渐出现了鲜血的痕迹时,我使劲一瞪。)“你瞪我?结巴瓜瞪我啦!什么?我们不是打赌了吗?他绝对不是哑瓜!”马涛又打了我一顿,满口叨咕,“绝对不是,你是吗?你不是!”打完我,没多久,暑假就结束了(是不是只有我知道那年暑假和以往的不再相同呢?红红在记忆里稍纵即逝。我心知道,她在过,在过,时间、地点这都不算的话!还有我嘴上,只有在深夜发呆时,才会发出的声音都是证据,红、红红……然而,更多时候,我嘴上是没什么不同的。)后来,即使遇上马涛,他也完全不理我,一副对我失去兴趣的样子。有时,在一帮孩子中见了我,他最多会指着我说,“妈的,算我赌输啦,哑瓜就是哑瓜,连个屁都不会放!”一阵哄笑从人群中飘起来时,我已从那里经过,满心得意地上了桥。我就站在桥上(倘若有心情的话,望他们一眼也无妨)。那几年中,我常听到马涛他们对我指指点点:“他?他——不是结巴,他是个哑瓜!”再后来,村上就没谁不知道我是哑巴了(连我自己也这么认为)。我从外乡女人死去的那天,就决定不再醒来。那是一场梦。(那人到底是不是真的死去?)让这些都烂肚子里吧!我无法将它告诉任何人。经过时光流逝,我就更觉得,能留下的,无论什么事物总是好的。我小时候曾为无法用语言挽救一个生命而悔意重重。很可能是这种心情过早统治了我的心态,令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失去了判断(也许,我当时还没有这个能力),甚至觉得一切都挺好的嘛!打从那时,我再没说过一句话、吐过一个字,无论我十五岁前,或者后。如今,就算我站到你跟前,你也别打什么坏主意让我开口,就算把我嘴撕得再烂,我也是要把哑瓜做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