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咏戈
在一些读书人常叹“好书难入真人眼”时,我却惊喜地读到陆涛声先生的《涛声自说自画》。这本小品随笔集是一本真书、一本好书。书中篇什或文化批判、或行走自然,无一不是率性为文、有魄有力,抨击中有建树,意气飞扬又不乏沉潜。此书亦画亦文,互相映证,互为补充,既厚重又轻松,把读书人引入妙界。因此我用四个字评价它:金相玉质。
为文之道在于率真。但凡对读者有所启悟、有所感动的文字,都是从作者内心流淌出来,敢怒敢笑、不加遮掩,都有追求真理的含量,且为文不摆架子,力摒起承转合的八股。陆涛声的随笔小品就有这样的品相。他抨击官员搞虚假政绩,以家乡百姓为明代巡抚周忱建祠树碑为例,感喟那些只重锦上添花、不愿雪中送炭、大而空的“政绩工程”:“然而任何人从政掌权时间再长也不过几十年,卸任后就由不得自己装饰美容,最终又都必须接受历史公正的检验,只能任人民评说了,‘政绩就有可能成为耻辱和罪孽的铁桩。所谓的形象工程、面子工程中已经不乏碑毁声名狼藉之例,那便丢了面子、脏了形象、臭了名声。到那时,那些曾经的主政者如果活着,又会是怎样面对,会是一种怎样的人生体验?”作者由周忱的切实为民谋利,倡导为官者看重人民的口碑、心碑,由一人一事上升到执政为民的理念。《吊兰的品格》中,作者赋诗称赞吊兰:“从无娇媚色,只开小白花;虽居高位,始终心向下”,以此反观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员,一旦得了芝麻绿豆虚衔便头重脚轻,像气球充了气,离地越远越好,却不知已丧失了自我。作者希望他们能向吊兰学习,修成回归大地的品格,美文中见出苦口婆心。《再说外行、内行》列出一些干部到文化部门当领导后,盲目地自我感觉良好,批评白描人物画时会说:“这线条不够飘逸”。“这种很像内行的话纯外行说不出来,但是在真内行又是十足的外行话”。因为国画的线条细分下来有数十种,未必飘逸就好,用什么样的线条表现好,主要应该取决于画作所表现的思想感情和形象特征,及是否与作者的形态与画作情感融和。作者又举国画大师黄永玉的工笔人物线条,短促而有节奏,既不飘逸也不洒脱,进而指出:“半内行”和“假外行”其实还是外行,造成的失误往往比纯外行还要大,因为多数人会把半内行当内行加以称赞。这样的文字尖锐又一语中的,是能使当事者内视反听的文字。在我们身处的人文环境中,由于长期的封建社会造成的“官本位”危害甚劣,甚至是造成民怨沸腾的重要原因。作为一个有责任的作家,陆涛声的笔墨不是那类裁云镂月、标花宠草的闲适文字,而是板桥老先生说的那类“经世文章”。他总是站在老百姓的立场上为他们呐喊。我想我们的官员们读读这本书定会收到小惩大戒的启发。
《涛声自说自画》还将批判反思的目光凝聚在奴性文化上。《为夹竹桃抱屈》,写作者喜欢夹竹桃,喜它既像竹叶,也像柳叶,四季常青,既能净化空气、保护环境,又能抗病治病;但又为夹竹桃被历代文人骚客冷落而抱屈。作者认为,这是传统文人迷信前辈的习性所致。譬如前辈垂青桃花,后辈亦步亦趋。所以,咏桃花的诗文越来越多,大同小异;名人没有为夹竹桃吟诗、作文,后辈也倍加冷落。作者进而发问:这种习性是否是当今国民盲目迷信、追逐时髦、简单仿效的根源?谁的名大就崇拜谁,压根不认真辨析对社会的真正意义和对历史的真正价值,结论令人信服和豁然贯通。《弄清吉尼斯与基尼斯》看似信手拈来却令人对国民性的某些顽钝感到可笑又痛心。1954年英国版的“吉尼斯”世界大全为记录世界之最而设。而上海大世界1992年创办的“基尼斯”,并不是英国那个吉尼斯。但是,国人不暇分辨,纷纷向以收费娱乐为目的、没有什么权威性的“基尼斯”申报,什么四个浙江姑娘为了创记录在一间48平方米的屋内与2001条蛇同居了3600小时;重庆一家鞋业公司花40个工作日制了一只巨型皮鞋,擦一次鞋油要五个人干三四个小时……作者认为这样的“挑战”和“创记录”,实属盲目和愚蠢,如果任其“挑战”下去,难免给国人带来可怕的危害。作者感慨:我们的国民包括一些领导和媒体自己不懂,不应该盲目迷信,更不应该推波助澜,免得被无知者愚弄而同样被耻笑为无知。解剖国民性是随笔小品的一种担当。鲁迅之所以伟大,在于他一生都是为了改造我们的国民性而操笔,他所有的杂文归结起来就是一个宏大的主题——“救救国民”,努力使我们的民族在自警中自立。《涛声自说自画》贯穿的正是鲁迅的文化批判精神,是得了鲁迅真传的。
《陆涛声的自说自画》之所以读来有味,还因为它那思辨的光芒和争鸣的勇气。一篇《摸摸“大象”李敖》,对“文化大鳄”提出诘难,尖锐地批评李敖文章大多数是“翻翻事实的烧饼”,缺少理论分析,升华不了也深刻不了,“知识博而不渊”。尽管可以把这篇文章看做是争鸣文章,但敢向李敖挑战的实不多见。再比如《松鹤真是长寿》也是能令人顿开茅塞的一篇。古今一代又一代的花鸟画家,包括大师都画过松鹤图,而且是松鹤同春。松龄鹤寿更成为中国画家亘古不变的立意。作者却提出质疑了:自然界中,松多生在高山,喜欢干旱;鹤多生在沼泽地、芦苇滩,有谁见过鹤立于松旁呢?据此认为:所谓“松龄鹤寿”不过是画家硬搞的拉郎配。由此作者进一步质问:松鹤图算不算艺术作品,如果算,它具有艺术的哪些特色?这一问我想是会问倒许多人的。作者的见解是:“松龄鹤寿”不过是靠拼凑贴标签贴上去的,你画我画大家画,国画艺术的原创性在哪里?读到这里,你不得不佩服涛声先生那善于发现的文化眼光。同样,作者认为对于2000多年来倍受称颂的“伯牙摔琴谢知音”可以欣赏但不必仿效。一个弹琴者仅仅为求一个知音,那么琴艺究竟有什么价值?作者认为这种神圣是一代又一代文人迷恋的一种幻象。“知己”虽然可贵和难得,但不能把“知己”绝对化。作者提倡摆脱习惯的思维方式,他自己首先做到。在《荷花不染别样红》一文中,针对“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话他写道:荷花不是不染,而是极易污染。作者援引报纸载文,随着现代工业发展“三废”排放量增多,莲藕在污染环境中生长能够吸引转移铁、锰、锌、铅、铬等多种金属元素,其中铬的毒性最大,难道莲藕不是在吸毒吗?作者置疑传统用的是科学思维,并非苛求古人。
《涛声自说自画》还有一种“含泪的笑”的文学表情。明明雷峰塔是法海和尚镇压白娘子所用,在这种文化涵义下还非要重建雷峰塔,且在鲁迅的家乡,鲁迅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还有,武汉三镇上重修古琴台时,新添一种椅子。游客一坐上去就有高山流水的琴声播放,一站起来就停播,要坐就得付5元钱。作者追问:这等文化开发,听高山流水的人心情哪能进入乐曲的意境呢?作者听了一曲“清粼粼的水来蓝格莹莹的天”去山西寻访汾河却再也寻不见;连故乡“进庄出庄一把橹”的生态环境也成为历史……作者行文的诙谐与睿智,再加上自己画的多幅精彩插画,趣味横生。
读《涛声自说自画》实在是一种阅读的享受。所以我说:《涛声自说自画》是一本江南才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