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黄土和唐不遇的诗

2009-07-14 03:11陈仲义
文学教育 2009年11期

为民请命:目击与证人

——读黄土“错落”

黄土,80年代出生,网络有大量诗作。自由写作。

中国问题始终是农民问题。那些触目惊心的税收、医疗、养老、教育,压得中国广大底层喘不过气来。本诗之所以引起巨大反响,是诗人对时代重大焦点做出迅速回应。对于真相的捕捉,达到如此广度和用心,是少见的。作者始终围绕着“错落”两字展开。错落即错位、错乱、偏差、他一眼就揪住这个时代严重的失衡。

表面上是写城乡差别“俺们”怎么怎么,“你们”怎么怎么,通过二十多行排比句来展示“俺们”与“你们”——城市人与农民之间的巨大鸿沟,通过双方比较,写出转型时期,农民的痛苦、底层的悲哀。与其说这是针对城市,发出的愤恨不平,不如说是借着对城市、城市人的发泄,来“折射”我们时代社会走到今天,所暴露出来的种种有关体制、制度、社会风尚和人心问题。

作者站在中国弱势群体立场上,发出整整一代农民辛酸而又期盼、愤懑而又无助的呼声。生活在底层的农民,被现代文明的残酷进程抽打,被权势和城市盘剥,只能在屈辱与苦难中挣扎。谁能为他们代言?谁能揭示真相?作者满怀悲悯,进行指控性书写。城乡、贫富的巨大反差,经过激烈的并排推进,得以淋漓尽致的体现。表层上是不公与不义、资产与有产、金钱与道义、奢侈与节俭、老土与时尚话语的“对照”;深层上,则涉及到社会经济结构变动引发的人心剧变,故不单单是一般性诘问,巨大的概括与容量,给予我们历史、政治经济学和文化精神上的深层反思,可谓震慑人心。

本诗最醒目之处,是对大量生活现象做排比的对比性戏拟, “俺们刚吃上糖你们又糖尿了”, “俺们刚拿白纸擦屁股你们又用它擦嘴了”,“俺们刚把青菜上的害虫灭掉你们又爱吃虫啃过的青菜了”,“俺们刚把破内裤扔掉你们又开始在裤子上剪洞了”……戏拟的口气,极具身份的“土著”语调,集结起对全部生活的疑惑、不解。急促的地毯式轰炸,密集的连锁关系后面,的确让我们感到,埋藏在农民弟兄们背后巨大的悲哀。

诗到高潮处,连续出现4个“为什么”的反问,“面对面的指责”徒然增加了力度。诗到结尾,则以一声强烈的“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呀!!!”做出撼山摇海般的拷问,是对自身悲惨处境、社会不公的挣扎呐喊、也是“天谴”式的控告。

此诗堪称中国“低诗潮”诗歌的代表作。

在那样多无病呻吟、风花雪月、嬉戏狂欢的写作时尚里,本诗一扫颓风,直面现实真相,自觉为民请命,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它与装点门面的“伪诗歌伦理”毫不沾边,也与所谓的“精英代言”不可同日而语。因为作者置身于底层的深切体验,从那里发出的不是他者的同情,而是属于自己肺部与骨骼的声音。

以公民的身份、人的身份,主动地、自觉地进入底层,关注国计民生,主动参与公共领域的言说,承担目击者和证人,是诗人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

附:错落的时代(节选)/黄 土

俺们刚吃上肉你们又吃菜了

俺们刚娶上媳妇你们又独身了

俺们刚吃上糖你们又糖尿了

俺们刚拿白纸擦屁股你们又用它擦嘴了

俺们刚存点钱你们又买保险了

俺们的娃子春节回家你们又开始出门旅游了

俺们刚能歇会儿不用擦汗你们又去健身房、桑拿房流汗了

俺们刚学会打电话,你们就说要宽带上网了

俺们刚能在电影院约会你们又改网恋了

俺们刚吃饱穿暖你们又减肥挂肚兜露脐了

俺们刚把茅房改称厕所你们又把厕所改称洗手间了

俺们刚把白条换成人民币你们又把人民币换美元了

俺们刚把青菜上的害虫灭掉你们又爱吃虫啃过的青菜了

俺们刚结束喝河水而喝自来水你们又改喝农夫山泉了

俺们刚把破内裤扔掉你们又开始在裤子上剪洞了

俺们刚能坐公汽你们又开始打的了

俺们刚开始学会打麻将你们又开始赌球了

俺们刚能抽点烟喝点酒你们又开始吃摇头丸了

俺们刚养了很多的王八你们又喜欢吃大闸蟹了

俺们刚能吹风扇你们就又用空调了

俺们刚有点钞票你们就倒腾股票了

……

为什么俺们跟风站着你们却要躺着

为什么俺们跟风躺着你们却要走着

为什么俺们跟风走着你们却要站着

为什么俺们吃饭撑着你们情愿饿着

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欲望的自我清理

——读唐不遇“梦”

唐不遇,原名张元章。1980年2月14日生于广东省揭西县樟树下村。1998年考入北京中央民族大学语言学系。现为珠海某报记者。著有诗集《写给一个性无能的世界》、《魔鬼的美德》等。

唐不遇吸引我,是在他涉世未深的年谱上,早早表达出对存在的深度思考。一系列针砭、戏谑、挖苦、不满与讽喻,显示自我与存在的抵抗、纠葛与挣扎,这和一大帮同年龄段的青年诗写者,热衷生活琐事的白描,有很大区别。

在《高大明亮的落地窗》前,他游魂般俯瞰建筑工地,不是通常的灯火辉煌,竟是一座座“衣冠冢”,而且有即时俯冲下去的“蚂蚁感觉”;盲肠式的《吸尘器》,发出轰隆声,他意识到那是装满灰尘,令人焦虑的谎言世界;在经历被禾叶、稻芒割过的乡村变迁,他深感历史骚动留下的道道红痕之痒;他也看清知识精英,“磨了几十年的思想快不过/一只缓缓拧紧的小阀门”;面对灵魂“染黑的白衬衫”,“晾在起毛的旧绳上”,他反刍着精神,有着怎样尴尬的出路。

有道是“功不成,梦频仍,名难就,剑却狂,空添深愁”,唐不遇在《梦频仍》这首诗里,表达的不是传统士人的功名寂寥,壮志未酬,而是指向时代的一种病症。

人们更多在电视荧屏上

而不是天空中欣赏月亮

自然实物,不断变成镜中虚像,它道出当前普遍的都市世相。当以电视为代表的类像文化、工业复制、流行时尚,添满我们每一寸空间,原先最纯真、最自然的“她”,则变成“不会流泪、说谎和做爱”的木头了。对象失去“活人”性质,就和塑料、器皿没有什么两样了。

都市痼疾的继续蔓延,使得“她们既不是处女,也不是独身者,她们的伴侣,只剩下长着巨大阴茎的城市”——女性失去贞洁,婚姻失去约束,青春剩下生殖器。一旦物欲与情欲,共同支配都市,都市以物欲与情欲为荣耀和标志,那么原先,那些充满古典情味的东西统统变质了,比如“床前明月光”,“实际上只是精液,/将在早晨被擦去”。那种月光流动的质感、那种人体真实的体温,那种本真的情愫,就变成物质性触摸,机械性动作;情感在“一夜情”中作秀,情感在无数夜中麻痹,谁敢保证黑夜不是永远的虚幻?

一切都是瞬间,一切都是“及时”,天空,再也制造不出永恒的偶像——爱情至上的偶像、爱情不渝的典范。仿佛是为着给这个欲望的城市和情欲的梦境浇一把凉水,“一只苍蝇”停在了脸上,主人翁便“从一个激情的喷嚏中醒来”。欲望的“梦频仍”该结束了。

果真清醒了吗?

每天,如此准时,垃圾车

像一颗心脏突突跳动,

把我们的身体运载到焚烧炉里;

而我们却为焚烧炉装上空调。

早晨的垃圾车,时代强有力的清洁器,每天,周而复始地把我们的欲望垃圾送往“焚烧炉”,去埋葬它——道德的伦理的约束是必要的。然而,存在的惯性、尤其是人的本性、欲望的无底洞,在情感与灵魂的废墟上,并不会放弃本能的“维护”工作,甚至还会给处置性的“焚烧炉”,装上“降温的空调”——进行一番抵抗?禁止?以维持某种隐秘的平衡——比如“魔鬼的美德”(唐的第一本诗集)。

反省中,有欲望的粉饰?矛盾的挣扎?更多还是城市病症的自我清理。

附:梦频仍/唐不遇

人们更多在电视荧屏上

而不是天空中欣赏月亮,

她不是我们漂亮的女主角,

不会流泪、说谎和做爱。

不结婚的女人越来越多,

她们既不是处女,也不是

独身者,她们的伴侣

是长着巨大阴茎的城市:

床前明月光实际上只是精液,

将在早晨被擦去。当我们

躺在床上,除了触摸对方的身体

黑夜永远是虚幻的。

天空,再也制造不出

永不过时的沉默的偶像。

一只苍蝇停在城市冰凉的脸上,

他从一个激情的喷嚏中醒来。

每天,如此准时,垃圾车

像一颗心脏突突跳动,

把我们的身体运载到焚烧炉里;

而我们却为焚烧炉装上空调。

2006.4

陈仲义,著名诗评家,现居福建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