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冲 李 忍
曹禺的悲剧戏剧在西文化的背景下,他学习和钻研了大量西方优秀悲剧名著,从中吸取营养,接受了西方“正宗”的悲剧观念,体现在他的代表作《雷雨》中。通过对其人物周朴园的分析,周朴园是《雷雨》中的悲剧制造者和承受着,及《雷雨》的生命意志与伦理意识的冲突。悲剧意识既是人对世界的理性思考,又是感悟的人生态度。更加深刻领悟和阐释曹禺悲剧艺术蕴含的丰富、深刻的悲剧观念、审美意识。
一.曹禺在《雷雨》中的悲剧精神
悲剧本是西方文化的一种艺术形态,悲剧文学也本是西方文学的一种文学体裁。根据西方文学观念,不仅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并不存在悲剧艺术,而且中国文化精神先验地注定不可能生长出悲剧意识和悲剧艺术。然而,20世纪中西文化碰撞和文学交流的结果却有力地反驳了上述观念。曹禺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和戏剧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历史地位。他学习和钻研了大量西方优秀悲剧名著,如黑格尔的悲剧美学思想,从中吸取营养,接受了西方“正宗”的悲剧观念。他十分强调悲剧应具有悲剧精神,应出现具有极端的激情、片面的精神、致命的倾向,以自己的行动为法律,使人产生敬畏、激越的崇高感。他独特的哲学理性思维、宗教信仰方式和道德情感状态,构成了其独有的悲剧意识,这种悲剧观念与悲剧意识通过他的作品表现出来,《雷雨》正体现了他的悲剧意识。
“他们怎样盲目争执着,泥鳅似地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初的深渊在眼前张着巨大的口。他们正如跌在沼泽里的赢马,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怎样呼号也难逃这黑暗的坑。”①曹禺将悲剧主人公置于没有出路的死胡同,让他们别无选择地选择死亡,或不可避免地走进悲剧情境中。正是人物处境和追求的悲剧性矛盾,使悲剧性命运成为历史必然。他们的痛苦都是精神的痛苦,他们的追求也是精神的追求,是为了寻找心灵快乐的幸福之路。但他们的精神追求乃是一连串的炼狱之路,他们无不向往自由,希望出走,但最终只能走向死亡。在曹禺的悲剧观念里,纯粹的“个人的不幸”是算不得悲剧的。“真正的悲剧,绝不是寻常无衣无食之悲”,“有崇高的理想,宁死不屈的精神的人,才能成为悲剧的主人公”。也就是说,悲剧主人公应该是具有悲剧精神的好汉,“有所欲,有所取,有所不忍,有所不舍”,“所爱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的悲剧精神。
二.周朴园是《雷雨》中的悲剧制造者和承受者
曹禺的第一个剧本《雷雨》的主人翁周朴园是整个悲剧的制造者和承受者。曹禺在塑造这个人物时,着意刻画他的冷酷、专制和伪善,周朴园贯穿《雷雨》之中,其思想就是要维护封建家庭秩序、保持自己家庭中的统治地位,为维护一个人的体面、和睦家庭的表象,压抑着妻子、孩子的个性,将他们视为统治对象,加以严格管理。
周朴园处于双重异化中:(一)作为一个资本家,资产阶级开拓疆域,攫夺金钱的本性,使其丧失人性,撕去笼罩于家庭关系上温情脉脉的面纱,把浪漫的情感关系变为冰冷的金钱关系;(二)作为一个有着浓厚封建性的家长,他虽为中国资产阶级之一员,但并没有在理论形态上认同和弘扬自由、平等、博爱的近代民主精神,只是经历了资本主义的感性实践,其思想意识、价值观念仍然是封建性的。他的理性无情的伤害和吞吃着感情深厚的不幸女人,她们的感情愈是深厚,周朴园给她们造成的不幸愈是深广。侍萍生活的“自在性”不仅有力地揭示了周朴园这个选择的“主动者”异化的严重性,而且映照出繁漪反抗命运的自觉性和生命意义。屹立于我们面前的繁漪,是一个有着饱满而旺盛的生命情欲,生命意志受到严重抑压而精神无限痛苦的女人。“这是‘五四以及所谓‘解放的资产阶级的女性,任性,傲慢,完全活在爱的情感当中,而这个‘爱是在比她岁数大得多的周朴园的身上得不到的”。②周朴园整个生活在理智中,这便使繁漪无往而不压抑,“总是有形无形地和他的思想、习惯与为人的方法有抵触的”。③
周朴园与前妻侍萍之间的悲剧。侍萍就是当时周朴园家的女佣梅妈的女儿,在当时,青年时期的周朴园与侍萍相爱并结婚生活三年,有了自己的孩子。周朴园对年轻时候的这段感情始终是难以忘怀的,他依然承受着难以言表的精神折磨,存有深深的愧疚和沉痛的回忆。这些都是误以为侍萍不在人世间为前提的。可是30年后,侍萍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时,周朴园感到震惊,想用“钱”来结束这30年的感情恩怨。当时侍萍被抛弃就是一种悲剧,这样更能够体现周朴园的感情,难以逾越的资本家本性。周朴园与后妻蘩漪之间的悲剧,蘩漪是一个受过“五四”思想影响、幻想自由爱情、幸福追求个性解放的青年,但是现实的冷酷打碎了她的幻想,被迫嫁给了大她十岁的周朴园。在周公馆里,蘩漪感到压抑、愤恨、没有自由、没有幸福、没有爱情。在第一幕里,周朴园逼迫蘩漪吃药、却遭到蘩漪拒绝,在这个细节里,就表现了周朴园专横冷酷。正如对蘩漪说:“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当替孩子着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替孩子们做个服从的榜样”。④通过周朴园与蘩漪的悲剧冲突,表现了“文明”涂饰的专制,来维护封建家庭的秩序。可见,周朴园对蘩漪是人性的摧残,蘩漪不是百依百顺的“贤妻良母”,她“任性,傲慢,完全活在爱的情感当中”。⑤我们看到繁漪对爱情狂热的追求,领略到她最“雷雨”的性格;“她是一个最‘雷雨的性格,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她拥有行为上许多的矛盾,但没有一个矛盾不是极端的。‘极端和‘矛盾是《雷雨》蒸热的氛围里两种自然的基调,剧情的调整多半以它们为转移”。⑥他这种心里确认愈是真诚、愈是坚定,恰恰说明他的异化愈是厉害、愈是严重,就此而言,周朴园既是理性文明的自觉维护者,又是理性文明的盲目牺牲者。
三.《雷雨》中的命运意志与伦理意识的冲突
再从《雷雨》的“肉的关系”与“血缘关系”切入,在复杂的人物关系和尖锐的矛盾冲突中。作品复杂的人物血缘关系构成盘根错节的网络,这种网络的伦理使命就是规定其中人物只能按自己扮演的角色行动,不得逾规越矩。而在这种僵死网络里挣扎的个体如果不满现实的痛苦生活,向往并追求“生存的自由”,便必然要破坏网络的天然秩序,但人又注定地必然与这个网络相联属、相依存,因而他们的挣扎和反抗最终必然是徒劳的,必然导向自我否定、自我毁灭。周萍与四凤的乱伦则是盲目的,当双方一旦知晓就要拼死反对,因而他们的关系就其“乱伦”而言不具有任何“生命自觉”的意义。第一个乱伦故事中的“天神”是伦理意识,“上帝”对乱伦予以肯定和嘉奖,“天神”对乱伦予以否定和惩罚。《雷雨》的悲剧冲突便是“上帝”与“天神”的冲突,即生命意志与伦理意识的冲突,也就是作者所谓“情感的憧憬”与“无名的恐惧”。作者以饱满的激情讴歌了繁漪和周萍争取实现生命本质全面占有的崇高斗争。酣畅淋漓地渲泄了他们不可一世的生命情欲,最后又满怀悲悯地否定了他们的挣扎和反抗,把他们送上绝望和死亡之路。他们自我肯定的生命追求都包含着自我否定的因子,清静无为等于放弃自我的权利,积极追求必将导致毁灭,这就是他们的宿命处境。对罪恶的逃避却更深地走进罪恶,这难道不是命运的恶作剧吗?
上述悲剧性冲突的结果,导向对伦理的认同和皈依,对生命的反叛和疏离,作品表现的,便是情欲的力量和伦理的胜利。“情欲的力量与伦理的胜利”是对曹禺悲剧《雷雨》的文本分析。《雷雨》的显在结构是乱伦故事,“乱伦是反社会的,文明包含着对它们的不断否定。”⑦作者对于乱伦的双方给予激情、赞美(繁漪)和深刻的同情(周萍),表明了他对文明的强烈不满和鲜明的反社会倾向,这也说明了作品的着眼点不在“暴露大家庭的罪恶”,而是赤裸裸地表明其对文明的不满和抗议。他把人与文化置于尖锐对立的两极,文化成果结晶的文明吞食的生命寄予同情,讴歌他们争取实现生命本质全面占有的崇高斗争,这也正是作者“蛮性的遗留”。作为感性生命受到严重抑压的繁漪的直接对立物,周朴园乃是一个理性异化的“无骨软体”,他在剧中是以理性文化代表人物自居的,作品正是要写出这个完美的人的残缺,仁慈的人的狠毒,正直的人的自私,道德的人的虚假!
在《雷雨》悲剧世界里,周朴园的人生悲剧是理性的自我异化,人沦为没有灵魂、没有血肉的“无骨软体的悲剧,他最后意识到自己的沉沦,在没有删去的“序幕”和“尾声”中,周朴园的白发苍苍,孤苦伶仃,风烛残年,老境凄凉,弃绝尘世的生命意志和价值追求,在彻底的自我否定中忏悔自身的罪恶,追索失落的人情人性,以补偿人的价值和心灵的平衡。繁漪的悲剧则在于,她既没有渴饮到西方式自由平等的爱情美酒,也未能饱尝到东方式夫唱妻随的天伦之乐。她的生命力受到严重抑压、精神无限痛苦,整个生活在爱的情感中而得不到实现,她觉醒的自我激励着她享受生命的意志,这是人生活和充分生活的神圣权利。但由于其处境的特殊性,她要求生命本质全面占有的正义行动导致了非正义的后果。虽然她并不以乱伦为目的,但她实现自我生命权利必须以违背伦理意识为代价,因而她的悲剧性冲突本质上是生命意志与伦理意识的冲突。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合理的片面性的极端残酷和“报复”周氏父子的毁灭性后果,终究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意志和反抗旗帜,在自毁式的“彻悟”中,和悲剧冲突的片面性或合理性达成“和解”,这就是精神反抗的必然结局:对生命的疏远,对伦理的认同。
《雷雨》这部悲剧中,人物心灵分裂的程度,内在冲突的强度是不同的,即在人与文化的关系中更强调内在冲突,在人与社会的关系中更突出外在冲突,而这是由矛盾冲突双方的性质和特征决定的。《雷雨》的悲剧性冲突是生命意志与伦理意识的冲突,是两种各有片面的合理性或各有合理的片面性的冲突,生命情欲在发泄了它不可一世的威力后,宁静地皈依于理性文明的旗帜下,最终是“永恒正义”、“伦理力量”的胜利,是对伦理的认同,对生命的疏离。《雷雨》表现的是生命意志与伦理意识的冲突,是“情感的憧憬”与“无名的恐惧”的矛盾,“悲剧人生观首先就是肯定我们难逃命运的可避免的浩劫,这一事实就是一切悲剧作品的源泉。”⑧悲剧意识既是人对世界的理性思考,又是感悟的人生态度,因而可以表现为人的悲剧气质或悲剧直觉,这种敏锐感受悲剧性的察赋,可以造成一种心灵的倾向,固执地追究人生的悲剧性,同时自然地、必然地以悲剧的方式解释人生、视人生为悲剧性的。
注释:
①曹禺《(雷雨)序》,《曹禺研究资料专集》上册,(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17页。
②曹禺《关于(雷雨》在苏联上演的通信》,《曹禺研究专集》上册,(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65页。
③曹禺《关于(雷雨》在苏联上演的通信》,《曹禺研究专集》上册,(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65页。
④傅光明,《曹禺剧作》,浙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5月第1版,第51页。
⑤曹禺《关于(雷雨)在苏联上演的通信》,《曹禺研究专集》上册,(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65页。
⑥曹禺《(雷雨)序》,《曹禺研究专集》上册,(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年,第18页。
⑦弗洛伊德《文明及其缺憾》,傅雅芳、郝冬瑾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页。
⑧柯列根《悲剧和悲剧精神》,转引自陈瘦竹、沈蔚德《论悲剧与喜剧》,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37页。
陈冲,李忍,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2008级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