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读起张爱玲的散文《爱》,心中总会不由地浮起人面桃花的画面,和着崔护的那首古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一文一诗写了相似的意境,相似的青春之爱。春天、桃树、美人,是构成相似意境之美的相同要素。少男、少女、偶然的邂逅、朦胧的青春躁动、开始就是结束的故事。二者都在写姻缘——千万人之中,千万年之间,独独与你而不是别人,有了一个美丽短暂的相遇——姻缘里含着的是一个与青春有关的爱的故事,它羞涩、美丽又惆怅。
但心底细细地品味这一文一诗,滋味又有深刻不同。相对于古诗,张爱玲的散文意境显得更沉静:春日的夜晚、不知桃花是否已然绽放的桃树、少女月白色的衫子、轻轻的一声招呼。一切那样的静谧,静得就像沉在水底的一弯月影。崔护笔下的画面却充满朝气的动感。古诗以一名年青男子的视角写一名女子的在场与缺席。我们可以想象这画面:春和景明,茅屋一幢,春风微薰,桃花灿烂,人面含羞。一少年畅游郊外,为之驻足……第二年少年再次故地重游,早已物是人非。桃花灼灼依旧,那少女却不知去向哪里。是依旧待字闺中还是已经嫁人?过得好吗?快乐还是不快乐?带着遗憾,少年在门扉上写下这首千年佳作。
是啊,古诗中那女子后来怎样了呢?张爱玲的散文《爱》就写了那女子后来命运之一种。这篇小小的散文可以看成是那首古老诗歌的现代改写与续写。它从一个女子的感受出发重写了那场邂逅(虽然时空已隔千年)和邂逅之后的人生。《爱》可与那首古诗在文本语境上形成一定程度的互文性。把这两个文本置于互文性语境中解读,可以更清楚地把握散文《爱》的深层意味。
对于女孩的去向,《爱》只用了短短几句话作为交代: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了,卖到他乡外县去做妾,又几次三番地被拐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她因为什么样的原因被卖,是他人的还是自己的?她经历了一条怎样的从希望到失望,从伤心到绝望的心理路程?这一切文本都没书写,长于琐碎生活细节描绘的张爱玲在这里只用短短的几句话浓缩了女人长长的一生,凸出的只有两个字:买、卖。其间的坎坷曲折人生的委屈一一省略,女人只是在买与卖中活着,活着而已。可又是多么凄惨的活着啊!与这浓缩相对应,用许多笔墨放大了的是年轻时那相遇的一瞬。过去的那一刻定格成永恒的画面,牢牢地镶嵌在回忆中,夸张地放大在她凄惨暗淡的一生中。老去的女人在活着的寥寂中,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个年青人”。她正是在一次次的回首凝视(gaze)中获得活着的微薄的暖意。青春的相遇在文本中不再是原始意义上的少男钟情少女怀春的心有灵犀,它已经在女人多次的凝视中成为一种幸福和人世温情的表征与想象。在女人的回忆中,那一刻的细节越来越丰盈、越来越细致,成为一抹玫瑰色的梦罩在女人的一生之上。想象越瑰丽,现实越显得苍白。想象与现实如此遥不可及,它介入女人的生活,仅仅是一种精神的抚慰,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上燃过的火焰。可是它不能改变女人的现实生活,面对现实的冷酷和丑恶,这份玫瑰般的色彩恰似森森白骨之上磷磷的鬼火,让女人失去温度的人生更显苍凉。所以《爱》不仅仅是一个青春之爱的故事,更是一个关于人生言说的文本。
怀恋,怀恋。怀恋那青春的美丽?怀恋那年轻人温暖的招呼?怀恋自己从青春到老去从未获得却一直在渴望的幸福追求?而这频频的回首于这落魄的颓势人生又有何补呢!《爱》的画面只是“苍凉”人生中一个“华丽”的手势而已,充满让人难以抵御的凄然和哀伤。张爱玲曾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女人的生命之袍并不华美,很是寒碜,千疮百孔,已无法抵御生的寒冷。人生就是这样可怜!而这样阴冷、沉重又令人绝望的人生才是张爱玲眼中的本色人生。张爱玲把崔护的古诗续写成一出悲剧。它暗示着张爱玲对人生虚无的体验,反映了张爱玲深刻的悲观主义的人生态度。张爱玲的深刻、悲哀、虚无赋予《爱》比崔护的古诗更深层次的美学内涵,使青春之爱的惆怅变为人生之悲的深深感叹!
沈秀英,女,中国矿业大学银川学院教师,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