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的几种状态（六章）

王　族

坚硬

我突然发现，许多树其实都没有开花，从春到冬，它们绿了，又凋谢了，一直守着寂静，似乎寂静是不可更改的神圣。

而疯狂开花的则是那些不起眼的小草。有的小草甚至一生都在开花，那些小花朵纷繁灿烂，同样也是对生命的一种证明。

我远远看着，突然变得无比感动……寂静，让一棵棵树变得更加从容；热闹，让一棵棵树变得更加生动。对于我而言，这寂静和热闹犹如树身上长出的刀子，要刺透扑下来的阳光，要让痛再次证明生命。

我想，也许不开花的树怀着更多的祝福，也更懂得坚贞。就像眼睛，有时候不看世界也能流淌泪水，也能让泪水变成对事物的回答或证明。

但那样的泪水多么坚硬，让我在诗中不想再写“内心”。

一棵树的身体里隐藏着风暴

一阵风起，一棵树的枝叶间涌起一阵声响。必须相信，一棵树的身体里隐藏着风暴，当它确信风——这位世界的女儿，可以成为自己的恋人时，便忍不住涌动。这狂热的爱情让春天变得更为生动。

此刻，那些起伏的绿色叶片，像一场风暴的代言人，从低处看，天空被它们划出了颜色，被分割出了许多块绿色的田园。哦，一棵树身体里的风暴又种植了天空。

但风很快会停。一棵树隐藏在身体里的风暴，甚至可以不动声色，柔软地下垂，或无声地延伸，变成寂静的一部分。

这是真正的永远，是风暴养育着内心的伟大例证。

崖边的小树

大风曾经无比猛烈地吹动过它。站在崖边，它为一座山承受了很多。它很小，它的承受甚至超出了命运。

风向上吹，这棵小树经历一场侵犯；风向下吹，这棵小树经历一场打击：风向左吹，这棵小树经历一场劫持；风向右吹，这棵小树经历一场磨难。

风从无数个方向吹，不停地吹，时间长了，便变得像沉寂的呼吸。这棵小树便不再经历，站在崖边，为一座山保持着沉缓的呼吸。

现在，一棵小树和我默默对视，一座山又变得清晰无比，一棵小树的影子变得柔软，似乎在隐退，要退入一种更为平和的强大中去。

风停了，我转身离去。

秘盟

是风让叶子浮动，继而也让一棵树摇晃。

我伸出手感受风——此时的它是一个征服者，或者说是它无数征服中的一次停顿，再或者说，是它与树在寂静或狂热中交换着心灵。风和树相爱，彼此用呼吸找到对方哦，一片爱情的森林已经开始显形。

扭头张望远处的树，它们都已长高，那曾经的被征服，以及无数征服中的一次停顿，在它们身上都已结束，就连记忆也已经停顿。也许风的一生必须要不停地吹动，也许让跳舞的树叶挥霍自己是最高的秘盟。

但也许有另一种不为人知的事实——在山顶，一棵树向风投怀送抱的枝叶，怀着内心的秘密，一次次把风踢出了火星。

叶子

这些从树的身体里爬出的绿，在短短的时间里便灼热了空气，让绿色光芒一闪而过，只留下忽闪着的眼神。

但这是暧昧的眼神，不停地忽闪着，有点像诗不能被写出的另一行，或者它在诗之外，但却充满诗意。

因为这是春天，所以它的占有是无穷尽的。它在枝头跳舞，呼唤着更多的事物，谁爱上它，它便长到谁的心里去，让他懂得怎样去爱，怎样经由爱获得幸福。

这无法隐藏的绿色闪电，让一棵大树不得安宁，让梦想飘忽不定，让疯狂的心像一只鸟儿，悬在半空，发不出任何声音。悄悄生长的根

一片落叶，本应该在秋天飘落，但它却一直坚持到了现在，和一场汹涌的大雪一起落下。它身上的光，甚至比风还要猛烈。

这推迟的典礼，或世界延长的奔跑，让灵魂再现，让一棵树得到幸福的偿还。

再向深蔓延一点，就比愿望还亲切。在寒冷的大风中，一棵树挽留着儿女，这样的时刻，甚至比春天还要显得温馨。

所以，我现在更愿意依靠一棵光秃秃的树，它的身体让我感到快乐，甚至在刮着大风的山坡上，我和它站立不稳，但却共同忍受着磨难，就像共同忍受着光明到来之前的暗淡，并把这种坚持视之为从不背叛的风暴。

一片落叶，我甚至愿意让你无声地消失，弃我在原地，让眩晕再次包围我。

眩晕，又是“冬天”这棵大树悄悄生长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