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力
1
斧头是矛盾的统一体。
斧头就是两个人,共同居住的身体,一个尖锐,一个迟钝。
但有时,他们会同时抵达,一个相同的目的地。
刃,就像一个人的唇。它包含一个人的尖利、疼痛、泪水,甚至于锋利的爱。它迅捷地直抵树木的深处,啜饮生命甘美的汁液。
刃,有时会身处险境,陷入木头的陷阱而无法脱身。
树木也会使刃卷起,遭受挫折。就像一个失意的人,面对坚硬的命运,默不作声,紧抿着唇。
斧背,像另一个人,闪着黝黑,沉着的光,它显示的是力量和厚重。它的抵达,往往是大面积的抵达。摧毁、瓦解、消灭。它是沉重的,沉稳的,沉默的。它将一切阻碍视若不存。它不会去寻找一个缝隙,就像刃去寻觅一个人的伤口,一个薄弱环节。它不会。它堂堂正正,有如正义之师,摧枯拉朽。
斧背,它显示的是思想之光,如果它比斧刃,先于抵达事物的本质,你千万不要惊讶。
2
斧头是木头的敌人、解剖师、修理者、创造者。
斧头是木头的敌人。面对斧头奔涌而至,木头既不能躲闪,逃避,也不能反抗,它只能挺身承受,这雷霆和风暴。就像大多数的人,挺身承受不可避免的命运。
我理解木头,就如理解我自己的身体一样。
斧头是木头的解剖师。木头面对斧头,就如一个人,要将身体交给医师。斧头将会阅读,分解木头的表皮、筋骨、年轮、纹理。内部的一切它都将洞息,洞若观火。斧头甚至会阅读到木头内在的秘密的火——无名之火。
我理解木头,就如我理解我的疾病一样。
斧头是木头的修理者。它砍、劈、削、挑……它将重塑一块木头,改造一块木头。它的动作,就如一个人的身体砍去疾病,重塑健康;砍去毒素,重新纯净。砍去芜杂的思想,重还精神的秩序。
斧头是木头的创造者。斧头,使一块木头光彩照人,熠熠生辉。斧头使一块木头,洗心革面,风华绝代。
斧头会使一块木头,成为另一块木头。
当然,斧头也会使一块木头面目全非。
3
木头的头在那里呢?木头有头,也许就不会叫木头了。就如在老家的一条河流上,或者说一个山坳里,或者在桥上,或者在大风吹拂晓的村庄里,那个叫木头的,木讷的少年,他就不会让自己满身长满木纹,让一圈又一圈的年轮在身体里旋转,总不能停止,总不能指出方向(时间的指针,刻下一圈又一圈的疼痛)。他总是枯坐春天,让身体在雨水中浸泡,直至长出木耳。
正如雷平阳所说:他的存在,比死亡更简单。
斧头的头在哪里呢?斧头的头是那斧背厚重的一块吗?是的,它在斧刃的后面,当此时斧头砍在木头上,它站立着,那斧身顶着的不是头颅吗?它的深厚,轻轻压住木头,压住木头下的大地,大地就不敢翻身,它们必须对重保持敬畏。
然而,它真是斧头的头颅吗?它真是斧头的头,那么,此时在农家的庭院里,在一大堆柴禾之中,躬身劳动的人——大面积的阳光砸碎在他的身上,又是谁呢?他一直起身,阳光就一股脑儿地倾倒在地上,发出金石交鸣的声音——阳光打在地上。
他是父,在木屑纷纷如雪飞溅之中,古铜色的父,运斤如飞的父——他才是斧头真正的头。
4
他站在庭院中。
他把一块木头直放在地上。然后轻轻一点,斧头就站在木头上了,斧柄向上。
他放开斧柄,向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然后比手握起斧柄,提起了斧头,高高扬起。
这时斧头比人要高,仿佛要飞去,或者就要带领那个人飞去,它有这种冲动。
而他,几乎握不住这把想要飞翔的斧头。
劈柴的人没有让斧头飞去,他让飞翔的意志划成一道弧线,斧光,划开了空气、空气、空气。一直划下去,落在木头上,木头不能阻止,斧头继续划下去,木头的身体,分成两半,倒在地上。
这时候,劈柴的人的喉咙响亮地喊了声:嗨。
而划开的空气,久久没有合拢。
5
斧头追赶着木头,犹如一种宿命追赶另一种宿命。
斧头嘶喊,木头分开,流出疼痛的泪水。
斧头嘶喊,树木倒下,轰然激起尘埃。
斧头嘶喊,森林惊惧,让出世袭的领土。
我曾经目睹,在一个家具店,我看到刚刚打造好的精美家具。所有的木头都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它们端庄地接受着顾客的目光的检阅,它们的兴奋,在油漆的表面泛着光。突然,一把斧头掉在地上,哐啷,它叫了一声,我立即看到,所有流光溢彩的木头,纷纷变了脸色,用一只看不见的手,掩住内心的伤口。
斧头和木头,两个对头,一对冤家。一个在杀戮,一个在承受。
然而,令木头百思不解的是,控制斧头,恰恰是木头——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