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交往的变迁与工业文明的起源

2009-07-13 09:41陈振昌
人文杂志 2009年3期
关键词:交往

陈振昌

内容提要 交往是世界历史发展的重要动力。自农业文明产生以来,人类交往形态经历了从地域性交往向跨地域交往,继而向世界性交往演变的历史过程。发生在亚欧大陆的跨地域交往及其向世界性交往的转变,是工业文明赖以产生的根本条件。

关键词 交往 世界性交往 工业文明

〔中图分类号〕K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09)03-0159-06おおお

现代工业文明起源于西欧,是一个经验事实,但有关这一问题的解释却远不充分。传统的研究,通常是从欧洲中心主义出发,将欧洲文明的特殊性视为塑造工业革命的决定性力量。但长期以来,欧洲是亚欧大陆诸文明中发展相对滞后的外缘地区(注:〔意〕卡洛•M•奇波拉主编《欧洲经济史》第二卷,贝昱等译,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3页。)。一个外缘地区何以率先启动工业文明?显然,如果不从世界其他地区获得发展的能量,欧洲是无法实现这种历史性超越的。因此,工业文明的产生在本质上是世界历史发展的产物,只有“跳出欧洲,跳出西方,将视线投射到所有的地区与所有的时代”(注:Geoffrey Barraclough , History in a Changing World, Oxford: Blackwell,1955, P. 8.),用更加广阔的全球视野才能合理地解释这一历史巨变。其中,前工业时代,不同地域和民族之间由近及远,由小到大,由地域到全球的交往形态的演变,是造就欧洲文明在近代特定地位的决定性条件。

一、从地域性交往到跨地域交往

交往,是个人、社会集团、民族国家和文明之间不同形式的物质与精神交流、联系、互动过程。依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交往首先是一个历史的范畴,它的发生、发展一般受特定历史时期生产力发展水平的制约;同时,“生产本身又是以个人之间的交往为前提的”(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5页。)。这种相互作用,是交往不断发展的动力,也是不同时期人类的交往具有不同形态的条件。大约公元前8000年左右,人类经历“新石器革命”,从采集狩猎逐步过渡到农耕定居,地域性交往开始取代原始的血缘交往,成为人类交往的基本形态。在农业文明的条件下,由于土地、水源、牧场等自然形成的资源构成生产、生活的物质基础,人们之间的交往活动主要围绕这些基本的生产、生活资料来进行。由于生产力水平低下,人类群体活动范围的狭小,交往大都不超出与生产、生活资料有直接联系的地区;一些偶然发生的远距离交换或技术传播,通常是通过“分程传递”(注:〔英〕巴里•布赞﹑理查德•利特尔:《世界历史中的国际体系》,刘德斌等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年1版,第190页。)的方式来实现的,因而这一时期的交往带有浓厚的地域性特征。

地域性交往,是进入农业社会后人类相互影响、相互作用的初级形式。它所体现的历史横向发展,是文明赖以产生和扩展的动力,是保持已有的生产力,并使文明的组织形态不断扩大的前提。正是交往与生产力这种交互作用,在公元前3500年至前500年左右,原始的农业文明开始缓慢地向古典农业文明过渡。与此相应的社会组织形式也开始由部落制、城邦制,向王国制过渡,并在亚欧文明的核心地区出现了幅员辽阔的大帝国(公元前6世纪出现的波斯帝国,是第一个反映帝国稳定特征的文明实体)。在农业文明的外缘地区,即地处亚欧大陆以北广阔的草原地带和亚洲西北部的沙漠地区,结束采集狩猎时代以来的人类群体未能超越最原始的农业阶段,在地理环境的作用下转向以游牧生活为主的道路。(注:〔美〕拉铁摩尔:《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唐晓峰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7-38页。)在北温带的农耕世界进入古典农业文明和帝国时代,地处草原和沙漠地带的游牧民族也进入有组织的高级畜牧社会,其标志是马和骆驼开始被广泛地用于运输和战争,骑马战术和铁制武器开始得到广泛传播,分散的游牧部落开始被联结成广阔无比的“游牧帝国”。游牧民族骁勇善战,具有强劲的奔袭力量,他们常“逐水草而迁徙”,保持着高度的流动性和广袤的活动空间,这使得农耕地带的民族即便在专制帝国最强盛的时期,也面临着经常性滋扰、侵犯的威胁。但作为“一种经常的交往形式”,这种暴力冲突却是农、牧两种生产形式交换、互补、并部分融合的重要条件。然而,当游牧世界由于长期的历史交往,从农耕世界吸纳了更为充分的文明成就,并因自己内部组织的发展,形成与定居居民完全对立的文明形态时,那种局部的、短暂的对农耕世界的冲击,就会演变为持久的、大规模的侵袭浪潮,成为打破农耕世界闭塞状态,推动交往向跨地域交往演变的重要力量。

从公元前第二千纪中叶起,分布在亚欧农耕地带北部的游牧世界开始发起对农耕世界前所未有的大冲击。这种冲击打破了原来一直维持在农耕文明内部和农、牧两大世界毗邻地带的地域性交往,使地域性交往开始向跨地域交往过渡。这种暴力冲突间断性地延续了3000余年,曾出现三次浪潮,每次冲击都使农耕世界的社会组织在短期内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坏,但在和平的岁月里,“野蛮的征服者总是被那些他们所征服的民族的较高文明所征服”(注:《马克思恩格思选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72版,第70页。 ),因此每次冲击的结果都是农耕世界地盘的扩大和游牧世界领域的缩小。其中最后一次冲击发生于13世纪,主要发起者是蒙古人和突厥人。这次冲击范围最广,但延续的时间最短,到14世纪已进入尾声。冲击的结果摧毁了亚欧大陆的大部分政治组织,并使许多地区的人民被灭绝或永远改变了种族特征。在此基础上,亚欧大陆的大部分地区首次在一个政权的控制下,被联结成一个互有联系的整体,并开始了游牧世界与农耕世界最大范围的融合过程。游牧世界的军事优势在持续性的农耕化浪潮中逐渐消失,入侵的游牧各族逐步被融入以农耕为主的经济文化体系(注:吴于廑:《世界历史》,《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历史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0年,第11页。)。自此,游牧世界对农耕世界大规模的冲击宣告终结,两个世界的地理分界亦随着农耕生产方式扩展至生态环境所许可的极限,大致形成定局。这一结局对突破农耕世界诸文明之间长期相对封闭、隔离的状态产生了空前的影响,直接为相距遥远的东方与西方交往的扩大创造了前提。

首次由于广袤无垠的帝国的建立获得了广泛的直接联系(注:Jerry H•Bentley and Herbert F•Ziegler, Traditions and Encounters: A Global Perspective on the Past, New York: The McGraw-Hill Companies, Inc.,2000, P.240.),使西方成为这一交往中受惠最大的地区。李约瑟(J.Needham)的研究表明,在公元后的14个世纪中,中国一直是技术革新的伟大中心。这一时期,以蒙古帝国为高峰,中国传入西方的技术和发明共达35项之多,而同期西方传入中国的仅有4项(注:〔英〕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一卷,科学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53-254页。)。关于这些发明创造的深远影响,马克思写道:火药、指南针、印刷术——这是预告资产阶级社会到来的三大发明。火药把骑士阶层炸得粉碎,指南针打开了世界市场并建立了殖民地,而印刷术则变成新的工具,总的来说变成科学复兴的手段,变成精神发展创造必要前提的最强大的杠杆(注:马克思:《机器、自然力和科学的应用》,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67页。)。

交往所带来的新技术为正在孕育中的欧洲新文明注入了活力和动力。11至13世纪欧洲经济的复苏,或被称作“一场以城市为其发展基地的文化和社会革命”(注:C.M. Cipolla, Before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European Society and Economy, 1000~1700, London:T.J.Press,1993,P143)的发生,正是以东西方交往的扩大为背景的。新的交往推动了欧洲人采用和适应新技艺和新发明。到15世纪他们已开始展示出其机械技术上的创造性,并成为未来的欧洲文明的显著特征。然而,亚欧大联结撒下孕育新文明要素的种子,还要经历一场规模更大的交往形态的变迁,才能把这场跨地域交往的全部意义凸现出来。

二、从跨地域交往到世界性交往

由蒙古帝国开启的亚欧大交往伴随着帝国在14世纪末的解体暂时中断,但帝国时代跨地域交往的潜在影响却孕育了新的、规模更大的交往:以新航路开辟为标志的世界性交往。“当世界上的大洋被认为是不可航行的时候,它们就是人类在地球表面上运动的障碍,而人类的绝大多数也就生活在对远处的情况一无所知的状态中”(注:〔英〕杰弗里•巴勒克拉夫:《泰晤士世界历史地图集》;《世界史便览》,三联书店1983年,第284页。)。如何突破海洋障碍是人类交往范围不断扩大的需求,也是跨地域交往向世界性交往过渡的关键。然而,突破的动力和条件正源于此前的交往实践和生产力要素新的发展。

首先,蒙古帝国时期亚洲突然的开放,激发了欧洲人对东方财富的渴望,而贸易商路在帝国解体后的衰落,以及伊斯兰教在瓦解的蒙古汗国中的传播引起对基督徒的敌视、给陆上交往带来的巨大障碍,则推动了西方积极寻求通向东方的新途径。跨越人迹罕至的大洋,建立与亚洲的海上联系,成为欧洲人的希望和远洋航行的动力。

其次,帝国时代西传的技术成就,直接为探索大洋的航海提供了物质条件。到“13世纪末,有些具有冒险精神的欧洲人感到作环球航海的时机已经成熟。”(注:林恩•怀特:《500—1500年技术的扩展》,载奇波拉主编《欧洲经济史》第一卷,徐璇译,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132页。)

第三,东西方之间的贸易逆差,主要是西欧与近东贸易的入超性质,引起贵重金属的东流,刺激了缺乏贵重金属的欧洲人积极投身海外探险,以寻求可靠的贵重金属供应来源。非洲尼日尔河流域丰富的黄金蕴藏量已引起欧洲商人和贵族的巨大贪欲。除了穿越撒哈拉沙漠的种种努力,他们已经谋求利用新的航海技术,开发非洲西海岸以寻求可靠的海上供应。正是寻找黄金的欲望推动西欧冒险家沿非洲西岸持续航行,并激发他们向西横渡大西洋,开始了远洋航行的伟大壮举。

在上述各种动力要素的驱动下,伊比利亚半岛上的两个国家葡萄牙和西班牙,在15、16世纪之交率先拉开了地理大发现和海外扩张的序幕。伴随着1492年哥伦布发现美洲和1499年达伽马绕道非洲远航东方的成功,世界进入海道贯通的新时代。从此,亚欧大陆内部及其与非洲之间的相对封闭,美洲、大洋洲与世界其他地区完全隔绝的状态逐步被打破,以往神秘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海洋,因航海技术的进步和人类对外部世界观念的更新,开始成为把世界联接在一起的通途。

这一革命性的突破,深刻的改变了人类的交往形态,使以往有限的、以陆地和近海为主的地域性、跨地域性交往,演变为海陆并重并逐步以海洋为主渠道的世界性交往;交往的内容亦从直接的、自然产品的单一性交往,发展为包括人种、动植物、矿产资源以及不同文明要素全球性流动的复合性交往。交往形态的巨变对世界历史的影响是空前的。首先,新的交往改变了新、旧两大陆相对隔绝的发展格局,把发展相对落后的西半球以及半封闭状态的撒哈拉以南非洲和孤立迟滞发展的大洋洲,先后纳入以亚欧大陆为主体的文明世界,使长期分布在不同地域、处于不同文明梯级上的人类群体,首次由于全球性联系的建立,进入相互影响、直接交往的新的历史时期。以往地域性的历史,人类地域性的存在,开始因交往范围的扩大和相互影响程度的加深,进入向“世界历史”转变的新阶段。

其次,由于美洲作为一个新大陆被纳入文明体系,就为世界范围内物质文化交流和人力资源流动开辟了巨大的活动空间。随着白人殖民者对美洲资源的残酷掠夺,美洲的金银、物产、资源不断地流向西欧、亚洲;非洲的黑人劳动者则被大量输入北美和西印度群岛;亚洲的奢侈品、日用品和东欧的粮食开始不断地输往西欧;西欧的初级手工业产品则大量地进入新世界。这样,欧洲、美洲和亚洲原有的区域性市场和局部性的人口流动,就因新的交往空间的开拓,演变为世界性的物质、文化与人力资源大循环。其结果诱发了欧洲的商业革命、价格革命,欧亚两洲人口的骤增,东欧的“农奴制再版”,对美洲的垦殖与开发和人种的大融合,以及基督教和其它区域性文化在世界范围的传播。这些都明显加速了新旧两大陆的社会发展步伐,扩大了人类活动的空间,加快了分布在不同地域的人类文明进化的时间。

第三,由于东西两半球交往的沟通,大大加快了世界范围内的动植物大交流。美洲盛产的玉米、木薯、马铃薯、花生、西红柿、南瓜、菠萝、龙舌兰、橡胶、可可、烟草等植物和蔬菜开始流传世界各地;而旧大陆的各种家畜,包括马、牛、羊以及主要的农作物小麦、大麦、蚕豆、甜瓜、柑橘、柠檬和甘蔗等的种植栽培技术也引入新世界。此外,在旧大陆内部,出产于中国和南亚的山茶、大米、椰子、芒果和柑橘类植物,经殖民者引进或转手引入非洲和欧洲大陆。动植物大交流对农业经济的面貌和人类食物结构的变化产生了重要影响,这种变化对人口的增长又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被视为1492年以来世界人口增长的“生物效应”。此外,由于某些作物本身所具有的商业价值(如烟草),它的传播对商业和贸易交往就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是商业革命兴起的一个重要因素。

第四,新的交往在加强世界各地区经济文化联系的同时,也打破了自古以来维持在亚欧大陆内部各文明中心之间的力量平衡,使最先与美洲发生接触的西欧,因外部能量的输入,成为最有潜力向“大陆中心平衡”挑战的地区。西欧是亚欧大陆传统文明的外缘地区,由于地理上处于亚欧大陆的最西端,并不同程度地为各种海域所分割、包围,很早就具有面向海洋的外向性品格和农、商、畜牧、航海相结合的多样性文明特征。以地中海为中心的欧洲古典文明,由于长期经受周边多元文明的冲击、挑战,较之各大陆中心的纯农业文明,具有较强的社会变异性和吸纳外来文明的特殊机制。自蒙古帝国沟通陆路大交往以来,西欧通过广泛地吸纳中国、印度、阿拉伯的文化成就,较早地进入革新时期。新航路开辟以后,长期孕育在西欧封建社会内部的各种革命因素迅速成长,并通过海外扩张,获得支配各大陆中心的重要力量。借助美洲的白银、非洲的劳动力、东欧的粮食和亚洲的技术水平,西欧逐步成为世界手工业生产和全球性贸易的中心。这种新的国际分工打破了各地区凭藉自然分工所具有的优势,逐步把各大陆中心纳入一体化的轨道。这一变化过程延续了近3个世纪,它造成了亚洲的衰落、非洲和拉美的长期落后、东欧的依附和西欧在世界经济中领先地位的形成。新的全球性格局从根本上改变了历史上的民族(暴力)交往关系,由以前的“蛮族”进攻文明民族,边缘威胁中心,一变为文明民族进攻落后民族,中心威胁并征服外缘地区(注:罗荣渠:《现代化新论续篇》,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6页。)。新的交往结构,拉大了个文明区域之间的差距,也为西欧实现生产力要素的最优布局和新的飞跃,提供了物质前提和活动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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