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与《唐吉诃德》“戏拟”叙事之比较

2009-07-13 09:41戴承元
人文杂志 2009年3期
关键词:金瓶梅

戴承元

内容提要 以讽刺世相来揭示生存的荒谬和人性危机的《金瓶梅》与《唐吉诃德》,都采取了传统小说既成的“戏拟”叙事谋略。但基于各自不同的文化境遇及美学价值指归,两部作品又各有其讽刺的具体内涵。因这一缘故,读者从两部文本同一性的“戏拟”叙事方式中获得的审美体验是完全不同的。

关键词 《金瓶梅》 《唐吉诃德》 戏拟 讽刺视角 悲剧的崇高

〔中图分类号〕I0-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09)03-0147-03おおお

16—17世纪之交的世界文学史上,有两部经典永远不会被人们遗忘。一部是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创作的《唐吉诃德》,另一部是署名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将两部大致创作于同一历史时段的经典并置,通过细读文本,我们可以在两部作品中发现二者虽然旨趣有异,但在“戏拟”叙事方式及喜剧效果上却具有一定的同一性,同时这一同一性也彰显出了中西文化中喜剧审美各自不同的价值归属。

一、“戏拟”的运用

《金瓶梅》头十回借用了《水浒传》潘金莲偷奸鸠夫的情节,但借用中有转化和戏拟。在词话本中,对潘金莲身世进行了重构和铺陈,她本是“大户人家”的使女,在王招宣家学会了“描鸾刺绣,品竹弹丝,又会一手琵琶”,转卖给张大户之后,以其淫荡害得“大户得阴寒病症,呜呼哀哉死了”。这一重构丰富了这位女主角的文化储备和淫邪尤物色彩,也开始改变了写潘金莲是为了写武松的描写角度。 “最后让武松在狮子桥下酒楼打死的不是西门庆,而是‘替身李外传,则实在是让这位打虎英雄,表演了一场误把风车当魔鬼来大战一场的滑稽剧了。”“第一奇书本《金瓶梅》首回,把‘景阳岗武松打虎改为‘西门庆热结十兄弟,一方面固然是照应全书以西门庆为叙事中心,另一方面,也可以看作对《三国演义》以桃园结义开篇,或是对《水浒传》以水泊聚义为扭结的戏拟。”然而在这跪拜结盟前,已有应伯爵诸人在集资酬神的银两分担和成色上作了手脚,结盟之后即有西门庆对花子虚的占妻谋财,有应伯爵在西门庆府繁华时的趋附揩油和落败后的落井下石,有西门庆死后他的结盟“兄弟”们委托一位秀才所写的讽刺性祭文,最后还有西门大娘子在兵荒马乱中所作的云理守杀死她的儿子、并霸占她的恶梦。“这番戏拟,表明戏拟者对桃园结义、梁山泊聚义曾经有过的理想化体现,而玉皇庙拜疏又冠冕堂皇地重复的‘生虽异日,死冀同时、‘安乐与共、颠沛相扶的信念,在市井人情的冲击下已经动摇破灭。这场‘热结,实际上包含着以卑劣嘲笑崇高的悖谬。”就戏拟谋略的具体操作而言,《金瓶梅》“戏拟了早期章回小说的豪侠道义,戏拟了话本小说的儿女真情,戏拟了传奇小说的文酒风流,从而还原了市井社会中的铜臭熏天、人欲横流的平凡世界,建构了世情书的叙事形态”。

《唐吉诃德》中对“戏拟”手法的运用更是明显。作者沿袭曾经风靡整个欧洲的骑士小说的一般框架,让一个冒牌的骑士沿用中世纪骑士小说中的常规模式去行侠。结果,一种习惯性的阅读期待与唐吉诃德的实际表现之间出现了巨大的反差,进而制造出了无数可笑的戏剧场面。

在广为流行的中世纪的骑士小说中,最吸引人的“叙述”,除了骑士的侠义和壮举外,恐怕就是骑士和他的女“恩主”之间的动人爱情了。按照一般的叙述模式,女“恩主”都是气质高雅,相貌迷人的。唐吉诃德作为引导叙述进程的一位“骑士”,幻觉中的骑士身份使他本能地渴望能有一次浪漫的爱情遭遇。而叙述者也按照常规给他安排了这样的一次遭遇。但是,唐吉诃德的女“恩主”——“托博索的杜尔内西娅”,这个有着“悦耳、美妙、有意义”的名字的人,却是一个还长着胸毛的又丑又蠢的乡下姑娘。可即便如此,唐吉诃德还是把每一次冒险都当成是为她争取荣光,仍然在每一次“战斗”前都向她祈求“恩泽与保佑”。

根据中世纪的惯例,要成为骑士,就得隆重地举行受封仪式。唐吉诃德当然也有着这样一种庄严的期待,他渴望体验受封为骑士那一刻的神圣感。可是,唐吉诃德、主持者及作为旁观者的市井妓女,共同为这一受封仪式涂上了一层滑稽和荒唐的油彩。骑士的尊严和荣誉,骑士道精神的神圣,在这一本应庄严的时刻却遭到了残酷的嘲弄。

还有,按照骑士小说的一般套路,骑士在经历了一番冒险历程之后,最终会得到爱情和荣誉。但是,依据常规的骑士行侠方式闯荡了一番的唐吉诃德,不仅没有得到他幻想中本应属于自己的荣光,相反,使他得到了被世俗所认定的“疯癫者”的身份。

二、讽刺视角比较

《金瓶梅》和《唐吉诃德》都在叙述中采用了“戏拟”的手法,而且,正是通过这一手法,使得两部小说的叙述始终都伴随着一种喜剧效应。但是,在一种热辣、滑稽的喜剧氛围的背后,却始终贯穿着中西喜剧不同的美学价值指归。

《金瓶梅》采取的是一种真实的讽刺视角。这种讽刺来自于作者和不同时代的读者。当历代的读者在为《金瓶梅》中描画的为欲而生的一群人形动物的丑陋和疯狂感到惊骇的时候,我们似乎能够在西门庆死时的挣扎和孝哥儿实为西门庆来世的赎罪之身的叙述中,听见作者的一身带有冷静嘲弄的哀叹:“看,这就是纵欲的下场!”西门庆在叙述层面上的恐怖死亡和断子绝孙的结局,构成了小说中最具讽刺和警诫意味的一个隐喻性符号。西门庆的结局,在小说的作者看来,无疑要释放出这样的信息:纵欲,其实就是生命的一种死亡形态。由此可见,《金瓶梅》的核心形象西门庆,其实从反面承担起了反纵欲的说教功能。作为这种说教模式总导演的作者,他对文本中的西门庆,以及以他为中心的那些的游荡于金钱和本能欲望中的男女们,所进行的讽刺及嘲笑,是真实而直接的。在作者看来,个体一旦唯身色货利是图而无文化规范可言,完全依靠肉体的感官冲动而存在,则其个体生命将成为一具纯粹的形下之物。目睹由这种众神狂欢态势的纵欲之风所导致的已病入膏肓的文化困境和现实困境,以及以纵欲为生之目的的普遍生存病态,试图在这末世光景中开启出一种新的文化价值向度的焦虑,不由得变成了绝望和无奈之余的冷眼旁观。

在《唐吉诃德》中,塞万提斯的讽刺视角是虚拟的,或者我们可以将其称为讽刺的讽刺。也就是说,在《唐吉诃德》中,作者真正讽刺的并非唐吉诃德,而是唐吉诃德所处的那个现实中的人。“当作品的现实中的人物嘲笑唐吉诃德‘恢复骑士道的理想时,他们是有了某种优越感的,因为似乎只有他们是头脑清醒和识时务的。其实,从作品深层内涵和作者此时的视角来说,他们自己成了嘲笑和抨击的对象。因为在唐吉诃德的心目中,骑士道盛世是一种理想社会,那里没有邪恶,没有以强凌弱,而只有公道、正义和自由,所以,他要为之赴汤蹈火而在所不辞。”了解唐吉诃德所处时代文化背景的人都清楚,这只是他的幻想。而唐吉诃德一直生活在这种幻想之中,并以实现这种“幻想”作为自己的信仰。正是由于唐吉诃德对这种“幻想”的坚守和执著,使得他自踏上行侠历程的第一步开始,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与现实的持续冲突之中。但是,在由一系列的冲突所制造出的滑稽的喜剧场景的背后,一切有思想和良知、有着“善”的追求的读者,都能体味到一种正在被残酷的嘲弄甚至蹂躏的悲剧崇高,或者能感受到塞万提斯正在以悲悯和哀怜的眼光注视着 “可笑”的唐吉诃德。因为,当我们撇开唐吉诃德的理想社会实现的可能性,而从其合理性、正义性看问题时,他就不再是一个结合了呆痴与疯癫的纯粹的喜剧形象,而成了一个献身信仰的斗士,一个充斥着各色人形爬虫的世道上的真正的人、真正的英雄。

在实现“骑士”梦想的历程中,无论是被迫还是自愿,堂吉诃德作为最终的失败者的身份是确定的。毫问疑问,堂吉诃德的失败,是理想对现实的失败,美善对邪恶的失败。从审美层面上讲,唐吉诃德无论是坚持还是放弃那个“疯癫者”的身份,都具有一种强烈的悲剧色彩。唐吉诃德的悲剧,反映出了在意识深处对上帝有着天生的亲近感的塞万提斯,在重构人文主义时的痛苦和两难。

结 语

西门庆的丑陋与恐怖的死亡,是晚明乱世的一声丧钟,是惊现于仍在人欲之海中放纵自我的世俗男女头顶的一道暗示惩罚的闪电。西门庆的死亡和他事实上的断子绝孙,在充分体现了作者对纵欲世风从根本上持一种严正的批判立场的同时,也相对充分地实现了一般读者道德向度的阅读期待。这种阅读体验,带有一种“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古训终于应验的愉悦。

但在《唐吉诃德》中,我们发现,唐吉诃德的死亡却是隐喻着一个关于人性的圣洁童话的破灭。当滑稽的油彩从他的行侠历程中剥落之后,我们再以理性和良知重新审视唐吉诃德试图恢复“骑士道盛世”的理想,我们体会到则是一种悲剧的崇高。正是这种悲剧的崇高,使得唐吉诃德成了我们文化理想和精神记忆中一尊不朽的雕塑。

参考文献

1、(美国)韩南:《<金瓶梅>探源》,《<金瓶梅>西方论文集》,徐朔方编校,沈亨寿等翻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

2、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

3、梅向东:《正反悖谬风月镜——<红楼梦>对一种文化困境的意识与隐喻》,《中国古代、近代文学研究》1997年第2期。

4、尹恭弘:《<金瓶梅>与晚明文化——<金瓶梅>作为笑书的文化考察》,华文出版社,1997年第8期。

5、蒋承勇:《西方文学“人”的母体研究》,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40页。オ

作者单位:安康学院中文系

责任编辑:杨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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