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文学家族的地域性及其家族文化探究

2009-07-13 09:41童岳敏
人文杂志 2009年3期
关键词:藏书家族文学

童岳敏

内容提要 唐代文学家族的兴盛,就地域性而言,多集中于两京地带与江南东道,而陇右、剑南、黔中等地区处边隅荒芜之地,文化相对落后,文学家族较少。在文学家族的人员构成上,或父子,或祖孙几代,或兄弟多人。从时间段上看,唐初文学家族多文化世家,除诗文传家外,还擅长经学、史学,而后期一些出身寒门的文学家族则无深厚的文化根基。另外,唐代文学家族的文化属性则丰富多彩,如家族中拥有大量的庋藏,家学内容呈多样化的趋势,既有经学、史学、文学,也有书法、绘画等技艺的传承。在家族的文学实践方面,主要体现为文人创作时的崇宗意识;家族内部的文学研究与交流;郡斋诗文集会的家族化现象以及对家集的编撰等内容。此外,文学家族的家学中尚有变异性的特点,特别是外家之学的传承,既丰富了家族原有的文化传统,又增强其社会适应性,为家族的兴盛提供强有力的保证。

关键词 文学家族 地域 家学 文学实践 变异性

〔中图分类号〕I1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09)03-0133-09おお

魏晋以来,公立学校沦废,学术中心移于家族。陈寅恪在《崔浩与寇谦之》一文中曾言:“中原经五胡之乱,而学术文化尚能保持不坠者,固有地方大族之力,而汉族学术文化变为地方化与家族化矣。故论学术,只有家学可言,而学术文化与大族盛门常不可分离也。”

(注: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31页。)可见家学的传播殷衍,不仅是家族持久不衰的保证,更是民族文化延伸的脉络。在唐代,门阀制度虽受到一定的冲击,但学术文化与大门盛族不可分离的状况依旧得以延续。在一定程度上,唐代的家族文化的盛衰演变,成了唐代社会文化嬗变的重要因素之一。唐代的文化家族,凭借深厚的家学传统,冠冕蝉联,绵延不坠。而作为文化家族的次生态之一,唐代的文学家族,也同样盛极一时,引人注目。元代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二云:“历观唐人,父子如三包,六窦,张碧、张瀛,顾况、非熊,章孝标、章碣,温庭筠、温宪;公孙如杜审言、杜甫,钱起、钱珝;兄弟如皇甫冉、皇甫曾,李宣古、李宣远,姚系、姚伦等;皆联玉无瑕,清尘远播。”当然,唐代文学家族的兴盛,一方面是由于世家尚文的传统为其底蕴,另一方面,则是唐代君臣的文学爱好及进士科的诗赋取士为文学家族提供了生存的空间,此外,家族教育中的重文习尚也致使着家族内文学传统的骚雅接响。

一、文学家族的区域性及其分析

隋唐统一南北之后,学术文化渐趋融合,但在这融合统一的过程中,各区域之间也同样保留着文化的相对独立性。唐代的文化区域,若从宗教信仰、学术风格及语言、生活习惯等因素来考察,可以分成南北两大区,南方以江南文化区域为主,北方有关中、山东两大区域。就地域的文学特性而言,关中尚气力,故文风多雄深雅健。山东多经学世家,文风则崇义理。而江南艺文精湛细腻,重情韵。下面我们可以从区域的角度来审视唐代的文学家族,并对其作横向的比较与纵向的考察。

一、文学家族的区域分布(参见附表)(注:附表见文后。)。

唐代的文学家族,其地域分布并不均衡。总体而言,政治、经济与文化教育发达的区域,聚集的文学家族比较多,而边陲荒芜的州县则反之。唐代共有十五道,其中陇右道、黔中道、岭南道、关内道及剑南道,或地处边隅,或交通不便,经济落后,文化也相应的滞后,文学家族则少之又少。只有秦州姜氏、沙州李氏、张氏,梓州李氏与严氏、韶州张氏与周氏及桂州裴氏等少数文学家族。而关内道、山南西道与黔中道则基本上无文学家族的存在。这六道的面积占唐代总面积的一半多,但文学家族只有区区的八个左右,只占4%。相比较而言,淮南道、江南西道及山南东道虽然地处荆襄蛮夷之地与沿海边陲地带,但初唐以后,北方战乱,南方发展迅速,江南的物质往往通过长江干道运及荆襄,然后北上两京,而淮水的漕运作用也日益突出。经济、交通的发展也刺激着文化的进步,这些地区的文学家族也相应的有所增加,共计二十五个,占总数的14%左右,其中邓州就有六个著名的文学家族,而襄州的皮日休家族、荆州的岑文本家族、段文昌家族及扬州的王起家族也曾兴盛一时。当然,文学家族汇集最多的当属两京地带和南方的江南东道,其中京畿道、都畿道、河东道及河北道的文学家族共计一百余个,占总数的56%强。北地尚阀阅,重家学,故多文化世家,“山东则为‘郡姓,王、崔、卢、李、郑为大。关中亦号‘郡姓,韦、裴、柳、薛、杨、杜首之。代北则为‘虏姓,元、长孙、宇文、于、陆、源、窦首之。”(注: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柳冲传》))其文学家族可分为关中文学家族群与山东文学家族群。关中以京畿道、河东道为主,文学世家有京兆的韦氏、杜氏、崔氏,弘农杨氏,河东柳氏、裴氏等。此外,代北胡姓的元氏、令狐氏及窦氏等家族,崇文之风也非常兴盛。山东地区,历来重礼法经术,为华夏文化之德镇,世家大族虽多以经术干政,但也同样重视诗文,如清河、博陵崔氏,“嗣后达官膴仕,史不绝书,而能诗之士弥众,他姓远弗如也。……初唐之融,盛唐之颢,中唐之峒,晚唐之鲁,皆矫矫足当旗鼓。以唐诗人总之,占籍几十之一,可谓盛矣。”(注:胡应麟:《诗薮》,《外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卷三))此外如绛州王氏、洛阳张氏、宝鼎薛氏,皆为诗书簪缨之族。南方江南地区,也是文学家族众多的地方,但主要汇聚在开发较早,文化传统比较深厚沿太湖地带,如润州权氏、常州萧氏、苏州陆氏和杨氏及杭州的钱氏。而江南西道,如宣州、池州、虔州等地方则地处荒凉,文学家族较少,只有八个,占总数的4%左右。

细言之,若单从数量来衡量,两京一带的文学家族最兴盛,其中京兆府二十三个,河南府十六个,究其原因,除了地处政治、经济中心,文化发达外,科举仕进也是吸引山东、江南士族汇萃京师的一个重要原因。“隋氏罢中正,选举不由乡曲,故里间无豪族,井邑无衣冠。人不土著,萃处京畿。”(注:杜佑:《通典》,《选举》,中华书局,1984年。)一些士族著支也多往此迁徙,如兰陵萧氏,六个著支,三个在京兆府,三个在河南府。河北士族迁往两京地带的情况也极为明显,如清河崔氏悉数迁移河南府附近;范阳卢氏、赵郡李氏、博陵崔氏绝大多数迁往河南府,少数迁向京兆府;渤海高氏族迁移京兆和河南各半(注:毛汉光:《从士族籍贯迁移看唐代士族之中央化》,《中国中古社会史论》,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330-332页。)。这些士族往往以科第仕进,注重诗文传家,自然也促使着文学家族的进一步发展壮大。但安史之乱时,中原鼎沸,士族多播迁南方,“自中原多故,贤士大夫以三江五湖为家,登会稽者如鳞介之集渊薮。”(注:穆原:《工部尚书鲍防传》,《全唐文》,中华书局,1983年。(卷七百八十三))崔峒《送王侍御佐婺州》云:“闻君作尉向江潭,吴越风烟到自谙。客路寻常随竹影, 人家大抵傍山岚。缘溪花木偏宜远,避地衣冠尽向南。”如柳宗元、崔翰、梁肃、王质等北地文人皆转徙南方,扶风窦叔向家族则举家迁往江东。这对南方文学家族的发展无疑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山东地区,虽然饱受战争的破坏蹂躏,但凭借教育的普及和深厚文化传统的底蕴,其文学家族数量依然可观,并且在州县的分布上也比较均衡,如河东道的蒲州、绛州、太原府及河北道的深州、赵州等地文学家族数量均在五个以上,其它如潞州、博州及邢州等也多有文学世家。

二、文学家族的构成及其分析

唐代的文学家族,在人员构成上,或父子,或祖孙几代,或兄弟多人。首先,父子皆擅长文学的有万年李氏、河南府于氏、缑氏吕氏、魏州罗氏、博陵崔氏、延陵包氏、金城窦氏、句容刘氏、义兴蒋氏及东阳滕氏等。而延及几代人的文学世家则更多,如万年王珪族、韦应物族、长安韩休族、颜真卿族、华原柳公权族、洛阳张说族、陕州姚合族、郑州李益族、徐州刘知几族、齐州崔融族、蒲州薛元朝族、绛州王勃族、荆州岑文本族、润州权德舆族、湖州钱起族及袁州郑谷族等,其中绛州王氏与博陵、清河的崔氏,皆是文人辈出,盛极一时。此外,兄弟皆通诗文者也极为普遍,如曲阿皇甫冉、皇甫曾;洛阳李渤、李涉;相州沈佺期、沈全交、沈全宇;下邽白居易、白敏中、白行简;同州乔知之、乔侃、乔备;定州赵夏日、赵东曦、赵和璧、赵安贞、赵居贞、赵颐贞、赵汇贞等。另外,还有一种情况应值得我们注意,即在家族的文人中,尚有许多擅长诗文的女性作家,如上官仪孙女上官婉儿,一度秉掌宫廷文坛创作,并多次参与游宴唱和,诗作绮丽,有其祖父之风,时人多有讽诵。又贝州宋氏姊妹,除著有《女论语》外,还精通诗文,与德宗君臣多诗文酬唱。另如杨炯侄女杨容华,幼善属文,曾作《新妆诗》。杨敬之之女杨德邻,十三岁时即题诗于长安奉慈寺。而元稹妻裴氏、杜羔妻刘氏及元载妻王氏皆擅诗文。

从时间上看,唐初文学家族一般为传统的文化世家,多集中在两京地带与河东道、河北道,这些文学家族,传统文化底蕴深厚,不但诗文传家,骚雅相续,还擅长经术、史学。如长安韩休家族,工诗文,但韩滉还熟精《易象》、《春秋》,并善绘画。徐州刘知几家族,虽以词学著称,但史学成就更知名于时。如刘知几《史通》、刘秩《政典》等。而在南方,只有吴郡陆氏、兰陵萧氏还能冠冕蝉联,其它如陈郡谢氏、吴郡的朱氏、顾氏也都光彩不再,全面没落了。但唐中期以后,随着科举仕进的进一步发展,一些出身寒门的文学家族也斩露头角,这在南方的江南东道尤为明显,如润州包融族、常州蒋子慎族、蒋乂族、湖州徐齐聃族、钱起族、苏州归崇敬族、沈既济族、睦州皇甫湜族、章八元族等,皆通过科考仕进,凭借文学才华成了新兴文学家族,并进而在仕宦之中占有一席之地。

二、唐代文学家族藏书述略

在唐朝,家族的盛兴仅依靠敬宗睦族、孝悌慈惠的礼法家传显然不够。一些家族也充分地认识到只有文化教育的传承才是世代簪缨的保证,俗谚有云:“遗子黄金满籝,不如教子一经”,白居易曾言:“虽有子弟,无书不能训也。”(注:刘昫:《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卷一百六十六))而培养家族博学好文的文化品质,最基本的条件就是必须拥有大量的庋藏书籍,只有这些丰富的文化资源才能为家族积淀出深厚的文化底蕴。进而在科第与文学上获得成功,并以此保持家族的延续与壮大。另一方面,随着文化的普及,唐人也热衷于买书、抄书及藏书,并以家富藏书作为文化身份的象征。“藏书拄屋脊,不惜与凡聋。我愿拜少年,师之学崇崇。”(孟郊《劝善吟(醉会中赠郭行馀)》)“朱氏西斋万卷书,水门山阔自高疏。我来穿穴非无意,愿向君家作壁鱼。”(张祜《题朱兵曹山居》)“万卷图书千户贵,十洲烟景四时乐。”(殷文圭《题陆龟蒙山斋》)许多藏书家也受到了世人的敬仰与推崇,如王方庆,王羲之后裔,聚书甚多,不减秘阁,连武则天都曾向他访求羲之墨迹,王氏也乘机好好炫耀家世与自己的庋藏(注:刘昫:《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卷八十九))。又晚唐徐修矩,拥有图书数万卷,颇受皮日休与陆龟蒙的推崇。皮氏《二游诗•徐诗》云:“念我曾苦心,相逢无间别。引之看秘宝,任得穷披阅。”陆龟蒙《奉和袭美二游诗》中也赞云:“吾闻徐氏子,奕世皆才贤。因知遗孙谋,不在黄金钱。插架几万轴,森森若戈鋋。风吹签牌声,满室铿锵然。”

据统计,唐代的藏书家人数多达六十余人(注:范凤书:《唐代的私家藏书》,《中国私家藏书史》,大象出版社,2001年,第40-45页。)。其中许多是诗文传世的文学家族。就地域而言,北方庋藏丰富的文学家族多聚集于两京,如:

万年李泌家族,李氏家族善于藏书,李泌父李承休,每遇秘籍,比购买或抄录,藏书渐多,后为李泌所继承,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云:“李承休藏书二万卷,诫子孙力读,不许出门。有求读者别院供馔。其子泌承父藏书,构筑书楼,积书至三万余卷。”李泌子李繁后任随州刺史,书籍也随之而走,韩愈《送诸葛觉往随州读书》云:“邺侯家多书,插架三万轴。一一皆牙签,新若手未触。”李繁大和三年为舒元舆诬构下狱赐死,其书籍也渐渐散佚。

华原柳公绰、柳公权家族,书法传家,也工诗文,柳氏一家也以藏书著名,公权,史称不善理家,但“唯研、笔、图籍,自鐍秘之”(注: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柳公权传》)),公绰家藏书千卷,其子柳仲郢曾为校书郎,家里藏书更丰,《新唐书•柳仲郢传》云:“家有书万卷,所藏必三本:上者贮库,其副常所阅,下者幼学焉。”仲郢子柳玭在《柳氏序训》中也提及其家升平里西堂富有藏书。

蒲州张弘靖家族,三代为相,弘靖祖张嘉贞,应五经举,善属文,平生好储图书,并刻有“河东张氏”之印,其子张延赏,工诗,有才名,亦好藏书,并刻以“乌石瑞”印。延赏子弘靖,少为才俊,为杜佑赏识,后居相位,致力于典籍收藏,“家聚书画,侔秘府”(注: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卷一百二十七)),其藏书之印有“鹊”、“瑞”、“鹊瑞”等字。

此外,京兆韦述家族、杜牧家族皆以藏书著称。如《旧唐书》卷一百零二云:“家聚书二万卷,皆自校定铅椠,虽御府不逮也。兼古今朝臣图,历代知名人画,魏、晋已来草隶真迹数百卷,古碑、古器、药方、格式、钱谱、玺谱之类,当代名公尺题,无不毕备。” 杜牧《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也云:“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第中无一物,万卷书满堂。家集二百编,上下驰皇王。”

南方藏书家在人数上虽不及北方,但也有典藏甚丰的文学家族,如江夏李墉为北海太守李邕从孙,任京兆尹时,家富藏书,至李栻、李磎时,积藏已达万卷,《新唐书•李墉传》云:“磎好学,家有书至万卷,世号‘李书楼,所著文章及注解诸书传甚多。”至李沈时,广求天下秘本,曾建“万卷书楼”。常州蒋氏,蒋乂外祖父吴兢居史职多年,家藏典籍甚多。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二云:“《西斋数目》一卷,吴兢撰,其家藏书凡一万三千四百六十八卷。”吴氏藏书大部分后皆归蒋乂所有,蒋氏由曾入集贤殿校点官藏,“结发志学,老而不厌,虽甚寒暑,卷不释于前,故能通百家学,尤明前世沿革。家藏书至万五千卷。”(注: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卷一百三十二))又荆州段氏,段文昌,自幼博览经史,后为相二十余年,藏书颇丰,但往往凭权势所得,如《旧唐书•钱徽传》载云:“文昌好学,尤喜图书古画。故刑部侍郎杨凭兄弟,以文学知名,家多书画,钟、王、张、郑之迹在《书断》、《画吕》者,兼而有之。凭子浑之求进,尽以家藏书画献文昌,求致进士第。文昌将发,面托钱徽,继以私书保荐。”段氏藏书后皆归其子段成式,《旧唐书•段成式传》云:“家多史书,用以自娱。”如其《酉阳杂俎》,内容繁杂,足见书籍征引之广泛。

另外,一些著名的文学家也富有庋藏。如白居易,有书一车,并作池北书库(注:白居易:《白居易集》,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卷六十九))。柳宗元也富有藏书,《新唐书》卷一百八十一载其《诒京兆尹许孟容》云:“家有赐书三千卷,尚在善和里旧宅,宅今三易主,书存亡不可知。卢仝,《唐才子传》卷五云:“家甚贫,惟图书堆积。”后自扬州迁徙洛阳,唯书一船而已。

首先,唐代文人创作的崇宗意识。如前文所揭,家族的文学创作具有一定的因袭性与相似性,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三曾云:“芝兰续芳,重难改于父道;骚雅接响,庶不慊于祖风。”这种创作的趋同性往往表现为对家族文化传统的接受。如陈子昂,家学传统尚儒业,又兼诸家杂说,也善饵食炼丹之术。子昂自己也云:“余家世好服食,昔尝饵之。”(注:陈子昂:《观荆玉篇序》,《全唐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又《堂弟孜墓志铭》中云:“吾家虽儒术传嗣,然豪英雄秀,济济不泯。常惧后来光烈,不象先风。每一见尔,慰吾家道。”陈氏的诗文创作也明显受到家学的影响。如《感遇诗》及其它一些古体诗“考察天人”、“幽观大运”的创作主题,则是家族善于幽观大运、觇时隆污的文化传统的诗学体现(注:杜晓勤:《初盛唐诗歌文化阐释》,东方出版社,1997年,第224页。)。又杜甫,不仅在诗体创作上曾追摹其祖审言,在《宗武生日》、《又示宗武》等训喻诗文中也告诫子孙要秉承家业,维护诗文传家的美誉。此外如王勃、杜牧、陆龟蒙等的创作都有强烈的崇宗意识。此类情况在唐代家族文学中皆普遍存在,兹不胪列。

其次,家族内的文学研习与交流。如弘农杨凭、杨凝、杨凌,大历中擢进士第,时号“三杨”,俱善属文,杨氏兄弟幼时皆一块研习艺文,《大唐传载》曾云:“杨京兆(凭)兄弟皆能文,为学甚苦,或同赋一篇,其坐庭石,霜积襟袖,课成乃已。”又怀州穆氏家族,穆宁礼法传家,其子赞、质、员、赏,皆有文名,《旧唐书》卷一百五十五云:“赞俗而有格为酪,质美而多入为酥,员为醍醐,赏为乳腐。”其中穆员尤善为文,许孟容《穆员集序》云:“属词匠意,必本于道。其文融朗恢健,沉深理辨。墉阃四会,精铓百练。结而为峻极,散而为游衍。其工也异今而从古,其旨也惩恶而从善。”穆氏四子,曾于和州郊外筑馆读书课文,崔佑甫《穆氏四子讲艺记》云:“于是考州之东西四十里,因僧居之外,阶庭户牖,芳划拳石。近而幽,远而旷,澶漫平田,觱沸温泉。可以步而适,可以濯而蠲,谓尔群子,息焉游焉。” 此外,家族的诗文唱和往来也是诗艺交流的主要形式之一,柳宗元在《王氏伯仲唱和诗序》中云:“间以兄弟嗣来京师,会于旧里。若璩、玚在魏,机、云入洛。由是正声迭奏,雅引更和,播埙篪之音韵,调律吕之气候,穆然清风,发在简素。非文章之胄,曷能及兹?”(注:董诰:《全唐文》,中华书局,1983年。(卷五百七十七))又如白居易,与白行简、白敏中等多诗文唱和,并一起教喻子弟,其《孟夏思渭村旧居寄舍弟》云:“前年当此时,与尔同游嘱。诗书课弟侄,农圃资童仆。”而当其学有所成时,欣喜之情则油然而生,《闻龟儿咏诗》云:“恋渠已解咏诗章,摇膝支颐学二郎。莫学二郎吟太苦,才年四十鬓如霜。”可见,家族中的吟咏唱和不仅是情感的纽带,也为艺文的切磋提供了便利,

第三,郡斋诗文集会中家族化现象。以浙西联唱为例,大历八年至十二年,颜真卿任湖州刺史,曾聚江东文士撰编《韵海镜源》,并有登临游赏、联句唱和之举。浙西联唱,以颜真卿、皎然为核心,前后共聚集九十五位文士(注:贾晋华:《唐代集会总集与诗人群体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93页。),其中多文人家族,典型的有颜氏家族、张氏家族等。真卿任职湖州,家人多参与当时诗文唱和,《嘉泰吴兴志》卷十二《古迹•石樽》载云:“大历中刺史颜真卿及门生弟侄多携壶舣楫以游,乃作《故李相公石樽宴集联句》诗。”据真卿《湖州乌成县杼山妙喜寺碑铭》记载,参撰《韵海镜源》的颜氏家族文人有颜真卿、颜察、颜策、颜浑、颜暄、颜超、颜岘、颜顾等。颜岘、颜颛、颜及颜须还参与竹山题潘氏书堂的联句唱和。深州张氏家族,诗文传家,张荐祖张鷟,精判策书文,著有《龙筋凤骨判》及《朝野佥载》。荐精史学,其兄著、谟与弟蔿也有文名,皆为真卿赏识,并一起参撰《韵海镜源》。其中张荐还与颜真卿、皎然、李萼等联句唱和。又弘农杨氏之杨凭、杨凝于大历十一年来湖州聚会,并多唱和,今存《水亭咏风联句》、《溪馆听蝉联句》中四联。另外,隋末唐初的河汾作家群的酬唱往来就有王氏家族(王通、王绩)、薛氏家族(薛收、薛德音、薛元敬)。大历年间,鲍防、严维等于浙东联唱,江南文士登会稽者如鳞介之集渊薮,南阳谢氏家族的谢良辅、谢良弼兄弟即参与其盛况。而晚唐五代时的詹氏家族(詹敦仁、詹琲)则是泉州诗人群后期的积极倡导者。

第四,家集的编撰。为了彰显家族的创作,唐代文人往往乐意于家集的整理编撰。如杜牧《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诗》云:“家集二百编,上下驰皇王。多是抚州写,今来五纪强。尚可与尔读,助尔为贤良。”(注:杜牧:《樊川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卷一))皇甫松也《古松感兴》云:“我家世道德,旨意匡文明。家集四百卷,独立天地经。”(注:彭定球:《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卷三百六十九))唐人家集有:《李敬方家集》三百首,李敬方,长庆三年进士,工诗文,顾陶《唐诗类选后序》云:“歙州敬方,才力周备,兴比之间,独与前辈相近,亡殁虽近,家集已成三百首。”又《廖氏家集》一卷,《新唐书•艺文志》著录匡图《廖氏家集》一卷,后《崇文总目》总集类及《通志•艺文略》皆著录。廖氏为虔州著名的文学家族,匡爽,工诗文,其子匡图、匡齐、匡凝、匡偃皆有文名。齐已《寄廖匡图兄弟》云:“风骚作者为商榷,道去碧云争几程。”又《窦氏联珠集》五卷,褚藏言编,收窦常、窦牟、窦群、窦庠、窦巩五人诗一百首。此外尚有《李氏花萼集》二十卷、《韦氏兄弟集》二十卷及李逢吉的《家集》(注:陈尚君:《唐代文学丛考》,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218-219页。)。

要之,唐代家族文人在文学实践中,具有明显的家族化特征。主要体现为创作上的崇宗意识及文风因袭相传性。而家族内部的诗文唱和则为其研习交流、切磋艺文提供了便利。另外,对家集的整理,一方面是家族文献得以保存,另一方面则是彰显家族的文业功德,以增强后人的自豪感与凝聚力。

最后我们谈谈家族家学的变异问题,家学一旦形成,就具有一定的稳定性与因袭性。但仅有传承而无创新开拓的一面,那么这个家族就很难适应外部新的文化环境,可能就会被时代淘汰。就家学的内部传承而言,因生活环境与个人禀性的不同,家学的世代传承还是具有异质的因素,如杜审言,精五言律,为律体之正宗,杜甫诗学虽有家学的一面,但更多是以“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昔人之所独专”为后人敬仰。又京兆韦氏,韦应物,五言诗高雅闲淡,自成一体,至韦庄,诗风雅正,兼有神韵,有家学的色彩,但韦氏更以词学著称,与温庭筠并称“温、韦”。当然,家学的变异性,还受到外部因素的影响,如时代的变迁、家族的迁徙、新的文化时尚及科举标准的变化等,都会对传承中的家学产生很大的冲击。如郭峰先生研究吴郡张氏家学时曾说:“吴郡张氏后胤一支,家学自南朝至唐肃宗、代宗时期,经历了一个玄易——玄儒佛兼综——经学为主——道学这样一个变化过程,又与时代好尚之变迁一致。”(注:郭峰:《唐代士族个案研究——以吴郡、清河、范阳、敦煌张氏为中心》,厦门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52页。)此外,外家之学介入也会引起家学的变异。唐代的文学家族,特别是文化世家,其婚娅网络极为发达,这为外家之学的产生提供了便利,一些文人也多受学于外家,如元稹受教于姊夫陆氏(注:元稹:《诲侄等书》,《元稹集》,中华书局,1982年。(卷三十));韩弘从舅氏学(注:韩愈:《司徒兼侍中中书令赠太尉许国公神道碑铭》,《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卷七));薛据、薛播、薛塞等早孤,悉为伯母济南林氏教以文辞(注:刘昫:《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卷一百四十六));韦丹以甥孙从太师颜真卿学(注:韩愈:《唐故江西观察使韦公墓志铭》,《韩昌黎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卷六)),这些外家之学既延续着家族的文化传统,又为家学带来了新的内容。以京兆颜氏为例:魏晋以来,颜氏家族皆儒学传家,如颜之推、颜师古、颜杲卿等皆以通经义、重节气著称于时,至真卿一族,与殷氏家族累世联姻,殷氏奕世工书尚画,如殷仲容、殷践猷等,以书额、草隶擅名。真卿及其父惟真、伯父元孙皆早孤,并都养育于舅家,其书艺成就则明显受益于舅氏之学。又常州蒋乂,家传儒术,工诗文,乂幼时受史学于外祖父吴兢,颇得吴氏精传,后蒋氏以史传家,则应源于吴兢。此外,苏州陆柬之家族,精于书法,则受到了舅氏虞世南的影响,陆氏书法后又传于张旭,而张氏为陆彦远之外甥。可见,正是这种姻亲关系的存在,外家之学才得以传承,并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家族原有的文化传统,为其补充了新鲜血液,在新的文化环境中也能表现出灵活的适应性,进而为家族的延绵兴盛提供强有力的保证。オ

此文为安徽省高校青年教师项目《唐代的私学与文学》(2008jpw084)阶段成果。オ

作者单位: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

责任编辑:杨立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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