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述与反观:论世纪之交以来小说中的“1980年代知识分子”形象

2009-07-13 09:41
人文杂志 2009年3期
关键词:理想主义现代性知识分子

童 娣

内容提要 本论文侧重探讨世纪之交以来小说与1980年代小说在“1980年代知识分子”形象塑造上的差异,揭示这一叙述嬗变的历史、社会、文化根源,并在此基础上,对世纪之交以来小说中的“1980年代知识分子”形象塑造的意义及其缺失作出反思。论文指出,世纪之交以来小说在以下三个方面赋予“1980年代知识分子”形象以不同内涵:一是开掘“1980年代知识分子”现代性的另一副面孔,二是对“1980年代知识分子”的理想与激情作出反省;三是指认“1980年代知识分子”的世俗性特征。

关键词 世纪之交以来小说 1980年代 知识分子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09)03-0120-07おお

如果说,目前研究界对于1980年代小说中的“1980年代知识分子”①形象已经形成了较为广泛的共识,对其形象的内涵特征有了较为稳定、清晰的指认,那么世纪之交以来②小说中的“1980年代知识分子”形象则为研究界所忽略,即使有所关注也是将之想当然地等同于1980年代小说中的“1980年代知识分子”形象。其实,“1980年代知识分子”形象在1980年代小说中和世纪之交以来的小说中呈现出显著的差异。这一差异的成因可归结为以下两点:一是1980年代和世纪之交迥异的时代背景与历史文化语境影响着各个时代的文本建构;二是由叙事者的叙事观念与叙事意图的时代与个体差异所决定的。总体说来,1980年代小说中的“1980年代知识分子”具有当下性,这一当下性决定了作家的形象塑造既要体现出其对时代精神与时代意识的敏感度,又要最大限度地迎合其时的意识形态诉求。而世纪之交以来小说中的“1980年代知识分子”则更具反思性,它是作家摆脱特定时代限制,在新的历史语境刺激下对历史作出的重新打量与关照。这一反思性视角赋予了世纪之交以来小说中的“1980年代知识分子”形象更大限度的历史真实性,当然这一历史真实性也只是相对而言的。其原因在于世纪之交以来的小说作为历史叙述,难免不受“讲述话语的时代”的影响,特定的叙事意图决定了其在反思的同时也难免造成一定的遮蔽与误读。

本文试图梳理世纪之交以来小说中的“1980年代知识分子”形象特征,比较其与1980年代小说中的“1980年代知识分子”形象的异同,并在此基础上开掘这一叙事差异形成的内在根源并作出价值评判。应当指出的是,世纪之交小说和“1980年代知识分子”这两个时间置于同一标题中,表面看来似乎会引起模糊与混乱,但这一并置也使标题构成一定的叙事张力、形成自觉的对话状态并获得发散性的观照视角。

* 本论文为“南京大学研究生科研创新基金资助”项目,项目编号为2008CW04;“江苏省普通高校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资助项目”,项目批准号CX08B_023R。

① 本文中的“1980年代知识分子”指主要活动于1980年代,认同于知识分子角色,发挥知识分子职能的一群人。

② 本文将“世纪之交以来”指定为从1990年以来至今。

一、重述现代性:“1980年代知识分子”ば蜗蟮闹厮芗捌渚窒

1980年代小说中的“1980年代知识分子”形象多具英雄色彩,他们是批判文革极左路线的急先锋,是现代化建设的拥护者与主力军,是新时期文化启蒙导师与代言人。在他们身上寄托了作家及民众对一代知识分子的道德与情感认同。他们或是如蒋子龙的“开拓者家族”,崇尚科学、大刀阔斧推进经济改革;或是如“归来者”作家群笔下自觉反思极左路线,呼吁人性启蒙的的知识分子角色。一言以蔽之,我们可以将1980年代小说中的“1980年代知识分子”归结为现代性的追求者与担当者。这一形象无疑迎合了八十年代意识形态诉求,就1980年代作家的叙事态度与叙事立场而言,他们对作为“追求现代性”领军角色的“1980年代知识分子”无疑是持赞赏态度的。

世纪之交以来小说中的“1980年代知识分子”形象则是对1980年代小说形象塑造的颠覆与重塑。这一颠覆与重塑具体表现在三个层面:一是重述“1980年代知识分子”的现代性追求,或者说进一步挖掘“1980年代知识分子”现代性的另一副面孔;二是对“1980年代知识分子”的理想与激情作出反省;三是指认“1980年代知识分子”的世俗性特征,但又将之区别于“世纪之交知识分子”形象的世俗化。本文的论述亦相应围绕这三个层面展开。

1980年代小说中的“1980年代知识分子”是一群被民族国家的意识形态高度整合的知识分子,他们的现代性追求主要落实到现代性的民族国家层面,现代性所内蕴的个性解放、个人自由等层面受到民族国家诉求的压抑,这就导致1980年代小说中的“1980年代知识分子”作为政治启蒙家而非人性启蒙家的角色加以呈现。就作家的叙事态度而言,1980年代作家对这类政治启蒙家的角色表现出肯定性的认同。与之相对,世纪之交以来小说对这类政治启蒙家则表现出否定性的反思与嘲讽。王蒙《青狐》中的杨巨艇就是1980年代政治启蒙家的典型代表。王蒙以其尖锐老辣的叙述揭示出自我标榜为民主人道智慧文明的化身、愚蠢野蛮专制凶残的掘墓人的杨巨艇本质上的满嘴空话、大言欺世、凌空虚蹈、夸夸其谈,从而解构了“1980年代知识分子”的神圣性特征。在解构的基础之上,王蒙还塑造了青狐这一精灵,让其承担自己对“1980年代知识分子”面孔的重新认定。青狐因为长相妖冶另类,充溢着旺盛的生命本能与欲望冲动在反右与文革中受到压抑与打击,而新时期的思想解放则为她的生存提供了一定的土壤,她凭着几篇小说横空出世,一夜成名。独特的女性经验与敏锐的思想触角使她对其时占据思想文化主流的政治启蒙家的空谈充满警惕,相反,无论是其小说创作还是其个人生活,她都更为关心作为个体的人的情感、欲望、生命本能等层面。可以说,青狐以其独特的生活经历与生命体验书写了一部1980年代知识分子的野史,这一野史在相当程度上偏离了1980年代文学对“1980年代知识分子”的建构。

正是对个体欲望、本能的关注使得世纪之交以来小说中的“1980年代知识分子”获得了区别于1980年代文学中“1980年代知识分子”的现代性的另一重特征,然而,世纪之交以来作家的探寻并未止步于此。欲望、本能在“1980年代知识分子”作为反抗权力压迫、追求个性解放与人性觉醒的工具时,其力量是积极与肯定的,但随着1980年代中期消费主义与享乐主义文化的渐渐兴起,这一力量的否定性特征在“1980年代知识分子”身上则表现的更为突出。商河小说《家庭生活》的叙事时间是1986年,其主人公德生本是一个潜心研究佛学,执著于信仰的年轻学者,然而屋内的宁静安详怎么也抵挡不了窗外的欲望刺激:时髦性感的女孩屁股上怒放的玫瑰正被作为自由的象征而为年轻人所崇尚。德生的内心再也无法宁静,他的佛典里老是不断涌现着海潮、玫瑰、绿短裤诸形相似及相应的各种喧嚣,戴安芬牌高级真丝女士内裤一直在空中悬浮与飘扬。因此,很快他也走出佛典,汇入追逐欲望的时代洪流。他的欲望追逐恰恰是以追求自由与解放的名义而实施的,欲望的旗帜在自由之杆的支撑下迎风招展。更具讽刺性的是,这种形形色色的欲望往往打着新启蒙的旗号肆意狂欢,人性深处的种种污秽往往借助新启蒙的宏大话语尽情释放。1980年代部分作品以欲望、本能的释放作为人性解放与人性启蒙的表征,借以完成对新时期观念的建构,但由于历史的局限性,其对有些知识分子打着启蒙旗号行欲望之实的行为却缺乏批判的力度,可以说,正是对这一现象的萌芽的忽视与批判的乏力导致1980年代后期启蒙知识分子的内部崩溃。从这个层面来看,世纪之交以来小说对“1980年代知识分子”这种打着自由名义寻求欲望之实的揭示无疑具有警示与启发意义。

一方面,开掘为1980年代作家所忽视的“1980年代知识分子”的另一重现代性内涵,另一方面,对这一内涵也并非一味肯定,而是充分批判这一现代性维度下隐藏的局限与危机,这种重述现代性的意义是显而易见的。不过,应当指出的是,有些作家为了表达自己的历史观念,刻意将历史的另一面无限放大,从而陷入新一轮的遮蔽与扭曲,在对历史纠偏的同时又不自觉地陷入历史的另一个陷阱。换而言之,有些作家并非立足启蒙和现代性立场对“1980年代知识分子”形象的缺憾进行反省,而是借此肆意嘲弄与解构1980年代的启蒙与现代性话语,这一历史态度与价值立场同样是值得警惕的。

二、反省与追问:“1980年代知识分子”さ睦硐胫饕寮捌湮;

与1980年代作品中的“1980年代知识分子”相似,世纪之交以来作品中的“1980年代知识分子”也普遍表现出浓厚的理想主义情怀。这种理想主义情怀首先表现在知识分子对国家民族的关怀与对民众的启蒙热情层面。胡发云《如焉》中达摩、毛子等一群“青马”成员,聚集在思想家、理论家卫老师的周围,他们没有盲目加入主流意识形态的大合唱中,而是依旧保持在体制外独立思想的能力。卫老师平反后说“我还要看十年。”这是一个饱经磨难的知识分子对历史的清醒认识。他们聚会讨论,著书立说,深入反右、文革这些政治运动的社会、历史根源,并将这种反思深入到整个民族性格的根部以及知识分子自身,在启蒙民众的同时不停的进行自我反省与自我启蒙,发挥着公共知识分子的社会角色。这种启蒙激情和理想主义情怀在张梅《破碎的激情》第一部《殊途同归》中也得到了较好的呈现。《殊途同归》叙述了在80年代“思想解放”和“新启蒙”运动的文化背景下,作为时代弄潮儿的一群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激情。圣德是这群人的思想核心与文化教父,他借《爱斯基摩人》将这些“不屑于陈腐而追求真理的人”聚集在一起,立志把杂志办成像《新青年》一样具有启蒙意义的思想刊物,使全体撰稿人都成为社会的前驱。他们“痛恨市民的庸俗和无理想”,想通过杂志“把理想和文化灌输给市民”。他们在一起聚会、念诗、唱歌、尽情地争论发表新观点,执著地探索精神世界。

这种理想主义激情除了表现在知识分子的公共关怀维度以外,还体现在知识分子对自身道德、精神的关注层面。诗歌和爱情是这一理想主义追求的外在呈现。刘志钊的《物质生活》的第一部以近乎诗意的笔法塑造了作为八十年代理想主义的象征和符号人物的韩若东。他是八十年代的校园诗人,将诗歌和爱情作为自己的宗教和信仰,在他看来,如果没有诗歌,就没有思想,就是放弃思考,而放弃思考的民族是没有前途的民族。于是他疯狂地写诗,执著地追求爱情,急躁而真诚。因为有诗歌、有热情、有信仰,尽管他在物质上贫困,在精神上却是丰裕与自治的。他与乔其在学生时代和流浪生涯中的爱情可谓是擦亮了八十年代理想主义最为耀眼的火花。与《物质生活》具有相似性的还有荒水《伤逝》、格非《蒙娜丽莎的微笑》等。《伤逝》中孤傲的诗人诗泯是一个唯美的理想主义者,对爱情怀着近乎宗教般的虔诚和苛求。他与稚荷的恋情具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浪漫、诗意与澄明的气质,令人动容。对日益世俗化的现实社会,他像一个负隅顽抗的士兵,抵抗现实的功利与冷漠,维护自我的精神尊严与人格独立。《蒙娜丽莎的微笑》中的胡惟丏也是卓尔不群、超凡脱俗的时代精英人物,他与女售货员叶晓梅的恋爱超脱了现实功利与欲望,完全是专注于情感与精神的柏拉图式的恋爱。好友发表了媚上的研究论文,他断然与之绝交。这种与世俗的、现实的生活毅然决裂的理想主义生活态度标志了一个时代的精神标高。

上述作品有一个共同的叙事特征,即小说的时间跨度并不仅仅局限于80年代,而是进一步延伸至90年代。世纪之交以来几乎没有单纯以怀旧的笔调叙写1980年代知识分子理想激情的作品,而是以或哀婉或讽刺的笔调叙述这种理想主义激情在90年代的破灭与消解。这一方面与理想主义在世纪之交的边缘化不无关联,另一方面也表现出作家反思80年代理想主义的自觉意识:即在两个时代的勾连与对比中反映知识分子的命运变迁与精神历程,从而更好地揭示出时代特质及变迁依据。

上述作品中的主人公进入世纪之交表现出两种命运:一是抛弃理想,与时代同流合污,成为所谓的成功人士,如毛子、圣德、韩若东;二是坚守理想,与时代格格不入,成为时代的弃儿,郁郁而终或者干脆自杀,如诗泯、胡惟丏等。这两种命运都昭示了“1980年代知识分子”理想主义的失败。正如有研究者所追问的:“为什么在80年代‘思想解放和‘新启蒙运动中非常活跃的‘弄潮儿们,面对90年代的巨大社会变迁却不仅丧失了思考和批判的锋芒,而且其中很多人那么容易地认同物质主义和享乐主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②李陀:《破碎的激情与启蒙者的命运》,《读书》1999年第11期。)这同样也是作家在叙述80年代和世纪之交这两个时代时难以回避的一个问题,落实到具体层面这一问题也就是80年代的理想主义本身是否就蕴蓄了世纪之交物质主义的危机?郭平《谎言》中,叙事者“我”指着那些诗人或失恋者对主人公周一凡说,别看他们如今为形而上痛苦,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比所有的人都形而下的,他们对物质的攫取会比任何人都贪婪,他们对精神的抛弃会比所有的人都干净彻底。《如焉》中的卫老师早就对1980年代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激情充满警惕:“年轻人,特别是年轻的知识分子,理想主义热情烧完了,紧接着而来的,就是市侩主义犬儒主义。”也即是说,“1980年代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如一场精神的发烧,尽管表现得热情高涨,但这种热情并非源于知识分子内在理性的诉求,而是由于外力的催化。所以当现实外在环境一旦发生转变,知识分子则很可能会放弃理想与激情,迅速步入“理性”与“清醒”的物质主义与实用主义。这些观察与反思可谓具有深远的历史预见性与深邃的洞察力。果不其然,《如焉》中毛子在八九事件中,终于承受不了社会的恐惧与内在精神恐惧,精神出现异常。逃过这一劫后,他迅速抛弃理想,走向物质主义和犬儒主义,甚至通过帮领导写论文以讨好领导。毛子式人物的蜕变除了政治原因和世纪之交商品经济文化的影响外,80年代的理想主义自身的问题也难辞历史之咎。同时,小说还触及到疯狂及其痊愈的问题。如果说,毛子的疯狂一方面是出于对政治压力的恐惧,另一方面可以看作其理想的坚守的话,那他的痊愈则表现出这种理想主义的破产和现实生存原则占据了上风。

从80年代理想主义自身的问题入手,可以进一步透视80年代的理想主义蕴蓄着世纪之交物质主义危机的原因。首先,1980年代的理想主义的浪漫激情本身就蕴含着欲望的觉醒与扩张。也即是说,理想主义的浪漫和激情除了带来创造和改造的冲动以外,同时也激发了人的生命原始欲望,有时候这两者是相伴相生的。张梅《破碎的激情》中的《爱斯基摩人》的撰稿人都疯狂地追逐女人,莫名三个月就使两位具有娇骄二气的女撰稿人失去了贞操,其教父圣德也不例外。女主人公之一黛玲额头上的紫色唇印因激情而出现,一旦激情消逝。紫色代表神秘和轻佻,而那个张开的嘴唇则是性的暗示,“诡秘和邪恶”。正如有研究者所注意到的,“追究90年代物质主义的盛行,不但要分析它和商品经济的复杂关联,(可以大胆提出这样的问题,商品经济是否必然要导致物质主义对全社会的支配?)还要研究它和80年代知识建设和话语建构之间的内在关系,也就是说,追究那个时期的哪些‘新观念为今天的物质主义盛行提供了框架和资源?这些‘新观念又是从哪里来的等等,如此提出和讨论问题,势必引出对80年代‘新启蒙运动的种种质疑,事实上,当前思想界种种争论也都和这些质疑密切相关。”②可见,世纪之交的享乐主义与欲望狂欢除了导因于消费文化语境的激发以外,1980年代知识分子的思想观念与文化观念也起到一定的催生与引发作用。换而言之,种种本能欲望往往借助一定的合理性观念将自身合法化,打着激情、理想、启蒙的旗号习焉不察地名修栈道,暗渡陈仓。

其次,理想主义与现实批判是一对孪生姐妹,但如果这种理想主义和现实批判不是建立在社会公共性的层面,而是建立在以自我为中心的基础之上,那么这种偏激与极端的理想主义极易使人走向偏执与专制。这种偏执型人格所引发的性格悲剧在某种程度上可谓是理想主义之果。《伤逝》中的主人公诗泯,固执地生活在爱情和诗歌所营造的理想主义幻梦中,与现实格格不入。在他看来“每张脸的笑容下都隐伏着盘算和觊觎,轻松的寒暄闲扯有一种暗中试探和较劲儿的紧张感,每一寸空气都充满了可疑的秘不示人的味道。”他固执地以自我为中心,容不得别人拂逆自己的意志,进而与整个世界为敌。这种偏执的理想主义除了伤害自己以外,同时也伤害自己最亲近的人。王彪《死是容易的》中,美貌的女友宋丽娜是诗人司马梦舟确证自我存在和价值的工具,是自我理想主义的外化与投射。一次郊外游泳他们遇到一个无赖拿走他和宋丽娜的衣服,面对无赖他表现的软弱无能,但当宋丽娜拿回衣服,他又对宋的贞操产生怀疑,以致后来由于心理障碍导致生理问题。这一情节极富象征意味,表明知识分子对理想主义坚守无力,却又肆意勒索。“1980年代知识分子”的自卑与自负、虚荣与偏狭的性格可以看作理想主义危机的人格表现。

其三,作为从文革中走过来的一代知识分子,其理想主义热情尽管在内容上与文革的理想主义乌托邦相迥异,在形式上却延续了文革的特征,可以说是“反乌托邦时代的乌托邦”。这种理想主义缺乏理性的自觉,浪漫、激情、天真有余而深度不足,更多是一种任性与盲动。《破碎的激情》中的《爱斯基摩人》杂志经常紧跟社会潮流,流行一些瘟病,如爱说话、寻找痛苦等等。生活优越的子辛甚至为了紧跟这种寻找痛苦的潮流,违心与丑陋的女诗人恋爱以体验痛苦,这种不负责任的爱情导致的结果是女诗人患上了精神忧郁症。这种理想主义的缺憾还表现在由于知识分子尚未形成独立的批判性的价值立场与价值体系,这种理想主义极易为主流的宏大叙事所收编,为政治和意识形态所利用。

世纪之交以来小说叙述1980年代知识分子理想主义的作品其叙事态度是复杂而游移的。一方面,在世纪之交的消费文化语境下,作家对80年代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充满怀旧情绪,但与此同时,现实的历史境遇又迫使作家不得不以清醒的历史意识与批判性的眼光对“1980年代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进行反思和追问甚或反讽与嘲弄。叙事态度的复杂性也造就了世纪之交作品内涵的丰富性与多义性,从而有别于1980年代作品对“1980年代知识分子”理想主义的一元概括与本质化认定。

三、反观与投射:“1980年代知识分子”さ氖浪灼沸约啊跋笳髯时尽钡脑始积累

如果说,叙述“1980年代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及其危机侧重的是精神维度的话,那么揭示“1980年代知识分子”世俗品性则更为侧重隐性的感官层面。与1980年代小说相比,世纪之交以来的“1980年代知识分子”叙事,普遍表现出“解圣化”的倾向,即解构80年代知识分子崇高、伟大、神圣、纯洁的人格品性,最大限度地开掘其卑下、低贱、委琐、平庸的世俗品性。这一叙事倾向与世纪之交文学“告别神圣”、“躲避崇高”有着内在的一致性,可以说是顺应了世纪之交的文学潮流。如此说来,世纪之交以来叙述“1980年代知识分子”世俗品性的作品除了呈现出解构历史的野心与开掘出知识分子内在灵魂的丰富性多样性以外,似乎无更大价值。然而,细读作品可以发现,尽管同样隶属于叙述知识分子世俗化范畴,“1980年代知识分子”形象的世俗品性与消费文化语境下世纪之交知识分子形象的世俗品性在表面上某种相似性却无法弥合背后的巨大裂缝。可以说,对这一裂缝的关注与开掘赋予了世纪之交以来作品中的“1980年代知识分子”区别于世纪之交知识分子的历史价值与审美价值。

世纪之交以来作品中“1980年代知识分子”的世俗化特征可概括为三个方面:一是追求物质利益;二是放纵性欲望,三是臣服与攫取权力。这三个方面在世纪之交的知识分子形象中也不例外。但由于历史文化语境的差异,知识分子在走向世俗的成因、世俗的表现方式及内在精神方面表现出显著的差异。按照现代知识分子与后现代知识分子的区分,如果说“1980年代知识分子”形象的世俗品性尚隶属于现代性范畴,那么世纪之交知识分子形象的世俗品性则更多表现出后现代症状。

首先,世纪之交以来,当物质主义已经成为支配普通人包括知识分子的黄金法则时,“世纪之交知识分子”对这一法则表现出积极顺应的姿态,对物质的攫取较少心理障碍与精神游移。《废都》、《桃李》中的知识分子较轻易地将自己打造为快乐的消费者,直接将知识、能力转化为金钱。“1980年代知识分子”对物质的攫取则表现出相对复杂的姿态。戴文杰《穷诗人》中的王贵生曾经对诗歌有着疯狂的热情,但他却没有钱买一条作为诗人标志的牛仔裤,他们想办诗歌刊物却苦于没有经费,一场大火更是让他无家可归。于是他不得不投奔钱国栋的剪裁预制厂,为他宣传,成为一个曾经自己鄙弃的宣传四化的吹鼓手并得到厂长女儿的垂青。在工人讨好的微笑中他发现了自己以前作为一个诗人从未体验过的尊严、价值与人格。80年代知识分子王贵生并非是自己积极主动地走向世俗,而是在现实诸多无奈因素的刺激下的被迫选择,因此在走向世俗的过程中,他的世俗化快乐只是短暂的,分裂、挣扎的痛苦不断的咬啮着他脆弱的心灵。小说中的疯女意象可谓是王贵生内心挣扎的外化。疯女投井后,王贵生看到死后的疯女,“突然发现那细眯的眼缝里竟射出一束亮光,他浑身颤抖了一下,像被子弹击中了似地瘫软下去。” 疯女投井是对日趋世俗化社会的抗争,王贵生的幻觉正反映了“1980年代知识分子”在世俗化中的游移与对放弃精神追求的恐惧。

其次,世纪之交以来小说中的“世纪之交知识分子”在个人欲望追求方面往往表现出“为欲望而欲望”的特质,也即是说,他们往往抽去欲望的历史、文化、道德功能,将之完全生理化与符号化。1980年代小说对欲望的叙述更侧重其人性解放功能,欲望的觉醒是进行启蒙的重要一环。世纪之交以来小说叙述中“1980年代知识分子”的欲望,则既非单纯的崇高,也非纯粹的本能,而是掺杂着更多的历史文化印记,难以简单划分与归类。王安忆《叔叔的故事》中的叔叔与王蒙《青狐》中的米其南可以做对位式阅读:文革后他们的纵欲与狂欢是出于对文革禁欲主义的报复式反抗并进而寻求补偿的心理在作祟。米其南被打为右派后极度性压抑,甚至用钝剪刀铰自己的生殖器。一旦平反,他就疯狂地征服一个又一个女人,博得她们的眼泪,更博得她们的身体。他觉得自己二十多年当‘右派太亏了,他现在要的是数量,他的目标是一百零八个。他将一个又一个新的性爱纪录作为新时期新形势的些微补偿,心理的社会的更是物质的与生理的补偿;叔叔与米其南无论是在个人经历上还是行为上都存在某种相似性。由此可见,“1980年代知识分子”的纵欲有其深厚的历史文化原因。但作家并未因此放弃自身的道德批判立场,也即是说,知识分子并不能将苦难作为放纵欲望的借口,这种无休止的勒索苦难的行为本身暴露了知识分子内在理性的匮乏与信仰的缺失。这一后果无疑是可怕的,90年代的纵欲主义也可以从这一群知识分子的思想观念中寻找到一部分根源。

最后,“世纪之交知识分子”逐渐丧失其在1980年代所占据的中心与主流地位,在商业和物质文化巨流席卷下被抛向社会的边缘。他们逐渐认同于自己的边缘地位,对自身的社会地位与在社会权力资源中的角色分配表现出相对淡然的态度。而“1980年代知识分子”,文革中被打压与改造的屈辱地位使得他们平反后对权力与自身的社会地位则表现出逆反式的渴望。《叔叔的故事》中的叔叔,文革后将自己打扮成一个现代的普罗米修斯,崇高的苦难是他的宝贵的财富,供他作出不同凡响的小说,还供他俘虏女孩。叔叔一方面不断渲染自己的苦难历史与痛苦经验,借以博取人们的同情。另一方面,他还通过自我叙述将历史中的自我美化。在叔叔的自我描述中,其可谓在苦难中依然坚贞不屈,“叔叔的形象和声音有一种受难的表情”,可实际上,“在叔叔的档案袋里,装满痛哭流涕卑躬屈膝追悔莫及的检查”。这一美化策略不但表现在对自身历史的扭曲,还表现在对屈辱历史的抹煞,叔叔坚决与妻子离婚就是这种将有损自我形象的历史一笔勾销的表现。叔叔与妻子度过的小镇生活亵渎了他的尊严,在小镇中他迅速放弃自己的个人主义与浪漫理想,变得粗俗和狡诈、猥琐,这与叔叔“重写他的历史”中的崇高受难形象无疑是相背离的,于是,“他要把往事全部埋葬,妻子便做了陪葬品”。一方面,对待历史,“1980年代知识分子”缺乏应有的自我批判与自我反思精神,反而不断进行自我美化以获取社会地位与社会资源,成为所谓的社会名流与成功人士;另一方面,对待现实,“1980年代知识分子”借助文化启蒙等策略积累符号资本,并进而获得经济资本与权利资本。正如有论者研究1980年代历史时所指出的:“从符号生产和符号消费的经济学角度看,‘文化热揭开了当代中国符号资本‘原始积累的帷幕,其规模之浩大,足以作为近代史上继洋务和五四之后的又一高峰。”③张旭东:《重访八十年代》,《读书》1998年第2期。)借助布尔迪厄的“象征资本”理论,研究者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1980年代知识分子”借积累符号资本并进而获取经济资本与权力资本的部分事实。世纪之交以来作品对“1980年代知识分子”以启蒙作为他们获取象征资本的符号也有一定的反应。比如《青狐》中的杨巨艇对青狐说“要让那些愚蠢的、无知的、呆板的、白痴般的、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物走开,让文明的、智慧的、讲道德更讲现代意识现代方式的新人物……”青狐则一针见血地取笑“要让好人占住茅坑去拉屎,对不对?那就是你去拉屎啦!对不对?”这种玩世不恭的反讽与嘲弄尖锐地揭示出启蒙者启蒙话语背后的权力诉求。《青狐》还叙述了在各种官方组织的文化活动中知识分子享受优裕的待遇:华丽的饭店,优雅的服务员,温馨的软卧、北戴河疗养。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1980年代知识分子”在现实体制中所占据的社会身份和地位,而这一身份的获得表明“1980年代知识分子”与主流意识形态的合作关系,揭示了文化资本与权力资本的合谋与转化。正如有研究者指出,“80年代文化资本与文化权力的重新分配带有从上到下的特点,而且思想观念的斗争与变革是其主要的促动力量;更重要的是,它是在原体制内的资本再分配。”陶东风:《社会转型与当代知识分子》,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第161页。)也即是说,1980年代知识分子的文化资本积累必然受到各种体制的支配,它并未获得自身独立的力量。

有学者认为“八十年代文化热或西学热所带有的强烈的审美冲动和哲学色彩无法掩盖这样一个事实:‘文革后中国思想生活追求的是一种世俗化、非政治化、反理想主义、反英雄主义的现代性文化。”③尽管这一反思不无武断和以偏概全之处,却也在一定程度上触及了长期被遮蔽的时代特征,具有片面的深刻性。世纪之交以来作品对“1980年代知识分子”世俗品性的叙述似乎也应证了上述结论。进而言之,这种对于“1980年代知识分子”世俗品性的指认在某种程度上为世纪之交中国的社会转型寻找到了历史根源与文化依据。也即是说,世纪之交物质主义与享乐主义的泛滥并非空穴来风,它早就根植于80年代启蒙文化之中,在某种程度上是新启蒙运动之果,只是在1980年代的新启蒙运动中,这一层面被许多作家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世纪之交以来,经受过89政治动乱和市场经济大潮冲击的作家对自身角色定位及身份意识产生了犹疑、困惑,进一步引发了身份认同危机。理想破灭、激情消逝后,他们以清醒的自嘲与反讽重新反思1980年代知识分子的话语系统与社会角色,进而深入知识分子的精神内部去探寻与反省80年代现代性追求的局限性、激情背后的专制与虚妄、崇高背后的世俗与功利。作为从80年代走过来的作家,他们对“1980年代知识分子”形象的整体解构无疑是一种自掘其心的生命与精神自戕行为。“知识分子与俗人的唯一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们的理性批判精神,它们不仅仅要批判现实的罪恶和不义,也要批判自己的历史局限和错误判断,惟有通过这一理性批判,知识分子才能不断地超越历史空间的局限,趋向永恒和普遍。”佘碧平:《译者的话》,朱利安•班达《知识分子的背叛》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第4页。)然而知识分子同样面临着梦醒之后无路可走的悲剧命运。这种否定性的解构知识分子正面意义和崇高特征的叙述背后流露出的无奈、感伤、惶惑、迷惘、寂寥也暴露出作家对自身责任的逃避与放弃。因此,这一具有自我怀疑与自我批判精神的知识分子叙述与其说表现了作家的自我启蒙,不如说揭示了世纪之交以来作家内在的无力与懦弱。オ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杨立民

猜你喜欢
理想主义现代性知识分子
谈李少君诗歌的“另类现代性”
重构现代性
严爵 以最理想主义的态度做一张“现代艺术”
对知识分子的希望
对知识分子的希望
知识分子
你是知识分子吗?
理想主义的感召
现代性:未完成的和不确定的
校徽消失说明了什么(讨论)/自信不能带有理想主义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