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啊草原

2009-07-10 09:03
福建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草原生命

肖 勇

那是个金色的秋天,草甸子、苞米地披上了浅黄的秋装,唯一没有响应季节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沙坨子,依然白花花地横亘在原野上。曾经是王爷牧马场的这片土地,便在我懵懂的视野里分离成两种颜色。

园子里的豆角、西红柿摘光了,系着红头绳的种瓜还恋在藤上,南瓜、西葫芦摆在窗台,辣椒吊挂在屋檐,割了好多茬的葱和韭菜长荒了,只有带穗的苞米还沉甸甸地翘挂。牛羊一亮天就被赶走了,上绊的马在视线里吃草,老母猪和崽子们挤在勒勒车下,闲得发慌的狗蜷在柴禾垛旁,饱食的鸡群占领了牛粪堆儿。寒陋的土坯房顶着荒草,糊满墙的牛粪似乎干透了,纸糊的窗子敞开着,没有一丝一缕的风吹来。屋里窗外仿佛一幅静止的画面。

那是1972年的画面,似乎很遥远了,却又那么生动。画面上的我还是个婴儿,被绑在炕头窗体顶端的摇车上,屁股底下垫着烘烤过的沙土,摇啊摇、摇啊摇……

生在草原的我,却躺在沙子上,被摇上了生活的道路。村前村后都是沙坨子,在苍天烈日下连绵起伏。那金灿灿的沙土,软绵绵、热乎乎,躺在上面好舒服,而且,尿了屙了换掉就是了,真是天然的“尿不湿”呵。

起初的我,静静地躺在沙子上,聆听恍若天籁的民谣,甜甜入睡。之后的我,蹒跚在沙坡上,留下一行行稚嫩的脚步,清脆的笑声和鼻涕甩得一样多。随后的我,奔跑在沙坨子上,撵着跃跃欲试的狗,雀跃欢呼地追逐跳兔,那是我童年最大的乐趣。与此同时,那被分割、碱化和蚕食中的绿色,渐渐从视野中淡化,被春秋的苞米地代替了。

草原离我远去了,远去的仅仅是草原吗?

再后来,无论我如何哭闹,还是被接到了城市。那时候的城市,匮乏鲜艳的色彩,犹如一张尘封的照片,就连沉淀的记忆都是黑白基调。而我,不幸是照片上的小鸟,漠然望着笼外的世界,内心深处却天马行空。当时没有蒙古族小学,只好硬着头皮学汉语,就再也读不懂我民族的文字了,那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蒙古族文字是在马背上锻造、草原上篆刻的,浩浩荡荡的蒙古史就是草原奔流的热血呀。蒙古史有多么波澜壮阔,草原就有多么辽远苍茫。那飘逸如云、饱满如弓的蒙古族文字,就是走进马蹄沓沓的蒙古史、开启草原千古风流的钥匙啊。遗失了母乳一样的民族文字,我还能读懂草原吗?

磕磕巴巴地说着汉话,磕磕绊绊地体验城市。我学会了沉默,在沉默中追忆,追忆童年的点点滴滴。于是,我少年的作文里便淌满了沙子,像一条飘舞的哈达,像一条欢畅的小溪。却没有人告诉我,那载满我欢笑、让我魂牵梦萦的沙土地,对草原意味着什么?草原就这样淡出了我的温室生活。再回到赋予我生命的热土,灵与肉便刻满了城市的符号。给活佛一样的长辈拜年,我的膝盖不会弯了,却能对泥胎五体投地。居然被狗追丢了魂儿,姥姥便被夜风送出了门,如泣如诉的招魂声飘忽不定。孕育我民族骄傲的马背,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巨峰,仅仅是我梦里的主题了……

远离了草原的洗礼,我还是真正的草原人吗?

若干年后,闭门造车,学会了掩耳盗铃。我一次次读,也一遍遍写着,“科尔沁草原水草丰美,风光秀丽……”诸如此类的文字。我虔诚地对着长生天起誓,我对家乡的无比热爱是真实的,源自内心、发自肺腑,决不容亵渎。我的家乡,富饶神奇的科尔沁草原,有着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凌空断月金戈梦、纵横史书铁马声、千古悲欢融碧野、长歌天地寄豪情,是一部厚重的民族史诗啊。铿锵的足音世代相接。踏着祖先游牧的足迹,沿着民族繁衍的血脉,新时代的科尔沁人豪情满怀、激情飞扬,正续写着新的文明与辉煌。然而在繁华如梦的背后,生于斯长于斯的草原民族,又付出了多么沉重的代价?

就这样爱与痛着,草原便以两种形态,并存于我的思想意识了。一种是我梦中的原生态草原,鲜活于历史或是未来。坐井观天的我一直固执地认定,这样的草原已淹没在传说的海洋,注定不会在现实中呈现了。另一种是我视野里残缺的草原,合着马头琴纵送的弓弦,伴着一曲奔放的斗牛曲,激情舞动着绿色的绸巾,与掀沙布尘的蛮牛碰撞着、交缠着、撕咬着、翻滚着。无论能否风光重现、辉煌再续,它还是我心中永恒的草原,就像我永远是草原人,草原蒙古族人。

远远飘来歌声:草原在哪里,草原在哪里……

读懂了至纯至真的草原人,就读懂了原汁原味的草原。

那一年春季,家乡举办文学笔会,冠以“草原”的名头。也许是“草原”这两个字所蕴涵的魅力吧,也许是不同区域的草原文化也需要碰撞与共鸣吧,鄂温克旗文联一行人携着“最纯净的草原”的清香,还有浓郁的游牧文明气息,风尘仆仆地扑入我的视野。而又在来年草长莺飞的季节,带我走进天堂草原的千年雾色和七彩流云,让我的草原梦从此多姿多彩、回味无穷。

坦白地说,我对呼伦贝尔大草原的最初认识,仅仅是抽象的地理概念。我能够牢牢记住它,归功于蒙古史书的注解中经常会读到的克鲁伦河、额尔古纳河、根河,还有呼伦湖和贝尔湖,这些著名的河流湖泊承载了蒙古民族太多的爱恨情仇。诸部混战、血雨腥风的年代,那里有位叫做德薛禅的老人,把美貌贤惠的女儿嫁给了铁木真。也是游牧那里的倔强的塔塔儿人,杀害了他的父亲也速该,开启了一代天骄的铁血生涯。

不是没听说过“北国碧玉”、“绿色净土”、“蓝天绿地”、“牧草王国”,曾经也聆听过“我的心爱在天边,天边有一片辽阔的大草原……”的天籁歌吟。但在我想当然的思维里,如同我笔下的“水草丰美,风光秀丽……”,那是对家乡绵绵不断、抒发不尽的情怀,怎么说怎么写怎么唱都不过分。然而,真的走进呼伦贝尔大草原,融入浑然天成的原生态沃野,我就被迅速地俘虏了、强烈地震撼了,也深深体会到,面对美仑美奂的大自然,一切形容都是那么苍白无力。正应了那句诗,梦里寻它千百度,却在灯火阑珊处。绿波千里、一望无垠、鸟语花香、牛羊遍地的原始草原,仿佛从我梦里流淌下来,铺展成我眼眸深处的热泪。真实得又像梦境了……

呼伦贝尔大草原,中国最纯净、最美丽、最茂盛的草原,一个被悠久的历史、厚重的文化、神奇的传说和悠扬的牧歌覆盖的沃土,一个被世界传唱的地方。那里有多少条逶迤的河流,就有多少文明的延伸和历史的流长;那里有多少个圣洁的湖泊,就有多少民族的图腾和文化的交融。奔荡的马蹄震响千里松涛,飘舞的彩带遥应亭亭白桦,芬芳的花香弥漫绿野如醉,浮动的畜群缀亮星空灿烂。呼和诺尔环湖草原、维纳河矿泉圣水、“天下第一敖包”、鄂温克族“瑟宾”节、鄂伦春驯鹿狩猎、神秘的西博山、布利亚特传统服饰、数不尽的珍禽异兽和野生植被……一道道风景一路路歌,一杯杯美酒一串串梦,飘落在我迷醉的沉思里摇曳着、流淌着、飞翔着、诗意着……

不是梦,不是梦,你看夕阳的余辉里,载满秋草的牛车翻在路边,牛犊静静吃着车上的草,母牛安详地舔着牛犊,如此生动的神来之笔不早已脱离我的梦境了吗?然而,还是一场梦吧,间或是美丽的谎言。我宁愿相信是一场梦。因为梦醒之时,我就不会对照梦里梦外的世界,心底隐隐作痛了。

如果说,呼伦贝尔大草原给我视觉的冲击,那里的草原人就给我心灵的涤荡。叩开他们的心灵世界,扑面而来的是迥然不同的草原风、草原情,还有更多草原的坦荡、质朴与真诚。他们是长生天的宠儿,幸运地生活在碧玉无瑕的天然草原,沐浴草原雨雪,饮食草原乳肉,汲取草原文化,从而拥有了草原般的胸怀与激情。他们是一群率性直为的人,张扬着、快乐着,活得那么自然。他们是一群不需要设防、也不会对别人设防的人,从而活得轻松,也令所有人轻松。他们是一群有感染力的人,让你不知不觉地改变自己,或是拾回自我。他们更是一群热爱民族、热爱草原的人,由此活得扎实,活得充沛,活得有滋有味。他们才是现实生活中,真正意义上的草原人。

没有碰撞就没有感悟,没有感悟就没有共鸣。

他们能策马扬鞭,驰出一路风景。而我只能远远眺望,胸臆填满落寞。他们祭拜每个经过的敖包,一切行云流水般自然。而我束手束脚,心头怅然若失。他们敢于直抒己见,朋友之间坦诚相对。而我经常瞻前顾后,多数时候沉默为金。他们一诺千金,能为点滴真诚捧出全部的心。而我谨小慎微,常把商业定律奉为经典……从我身上流失的,还在流失着的,正是他们生命的亮点。

是因为草原。

拥有了草原,就拥有了草原的一切。

草原不仅是蓝天白云下的碧波绿浪,不仅是散落的蒙古包袅袅的炊烟,不仅是浮云落珠般的羊群牛群,不仅是飘香的乳汁和深情的哈达,不仅是醇浓的美酒和悠扬的长调,不仅是马头琴踏着马蹄痕激情的旋律。草原更是草原人的草原。是草原人不息的生命河流,是草原人不灭的生命火炬,是草原人永恒的生命主题。

草原就在草原人的生命里……

鲁迅文学院的窗前搭着竹架子,爬满了绿色的秧子,吊着小小的南瓜蛋子,秋千似的摇来荡去,煞是有趣。我小时候识得它,它大了就可以拌饭吃了,于是我指点着问架下的女人。女人却“嘘”一声止住我,不要指点它,它会不长的。我觉得好笑,又有些感动了。是啊,它虽然脆弱,却也是生命。就象校园里的流浪猫,就像来自天南海北的我们,就象我爱与恋着的草原,都是一样的生命。我们对一切生命的态度,就应该谨慎一些呀。我忽然捕捉到,女人的心灵深处,还在固守着一样东西。一样正被现代文明疏远,注定要在某一天被唤醒的东西……

感谢鲁院,让我远离尘世的躁动,去做更多深层次的思考。

走进鲁院的那一天,是草原春意勃发的季节。迎着鲁迅先生扑面而来的目光,我重温着长辈们的嘱咐,暗暗告诫自己,你是唯一来自草原的蒙古族人,不仅代表着草原,还代表着民族。

我这样介绍自己,我是科尔沁草原蒙古族人。于是,我受到了关注。我知道,他们关注的不是我,而是草原风情,还有一个马背民族的神话。他们想象中的草原是一望无际的,比我梦里的还要辽阔和纯净。我们都住着蒙古包,喝着马奶酒,吃着手把肉,唱着歌跳着舞,放牧着牛羊。甚至还有同学天真地问我,你上班是不是也骑马去?他们不知道草原已经退化到什么程度,更不知道这对草原民族意味着什么。他们神往着一个梦,一个关于草原和草原人千年传奇、百代悲欢的梦。梦中的主角英勇剽悍、血性张扬,纵马驰骋在茫茫绿野,把弓拉得满月一样……

而我离他们的梦太远了,远得再没有猎奇的价值了。在他们的眼里,我除了个头略高点儿,笑容憨厚点儿,和他们没什么两样,根本体现不出草原的豪放、马背的狂野和民族的粗犷。如果非要找出点差别,那就是比他们更收敛、更内向、更循规蹈矩,蛮像个之乎者也的老夫子。要知道,他们是一群儿童文学作家,坚守着晶莹剔透的童心,飞翔在彩虹飞扬的天空,编织着七彩斑斓的梦。构筑他们精神世界的基石就是真诚、热情与快乐。而自以为是的我,恰恰掩盖了真诚,封闭了热情,忽略了快乐。他们怎么会对我还有兴趣呢?

可是有一天,我忽然放开了。那是临别前夕的晚会上,惜别的味道已经很浓了,酒也悄悄成为主题。不完全是因为酒,更为心与心的融合。我感觉自己化做了一匹野马,无拘无束地狂奔在草原上,把风远远甩在了身后。不是草原,而是餐厅围成的舞池,我随心所欲地释放掀起了阵阵欢潮。后来,我抢过话筒,以我著名的破箩嗓子高歌一首。管他呢,反正北京的狼都关在动物园里。虽然调儿跑得不象样,但我的确是用心唱的。我的女同学,那些年轻的妈妈,把我和我的歌声围起来,拍手跺足快乐地尖叫。而我成为漩涡的中心,不停地忍受着她们温情的暴力,心头却幸福无比。

这之后,我一直在思索,哪个更是真实的我呢?

我惊异地发现,自己居然有着双重性格,就像我梦里和视野里各有一个草原一样。一种是从我视野里脱落,浮于表面,打磨得圆滑的球状东西;一种是在我梦里沉淀,深入骨髓,牛角马蹄狼牙一样的东西。前者在我生活里扮演着主角,让我逐深地融入大众、流于世俗,而被更广泛地认可。后者却淡出我的生活,潜伏到我生命的底河,只是在外力的激发下,才偶尔会泛起浪花。

不是吗?一切像是注定的。小时候多病,老人说名字硬了,就奇怪地给我改成汉名,那可是纯正的蒙古族村子啊。七岁那一年,我被接到城市。那时候的我还没有摆脱野性,偷摘大院儿的沙果被抓了。警卫是个汉族,一遍遍问我姓什么,我却一次次答非所问,惹来围观的孩子阵阵哄笑。我就是在哄笑声中,居然懂得羞愧了,下决心要把汉话学会。这一年应该是个分水岭,我的世界从此一分为二……

我需要深思的是,为什么不让我的世界合二为一呢?就像梦里和视野里的草原,不已然融为一体,成为我生命的主流了吗?我需要反省的是,为什么不以自己更接近于大自然的天性去生活呢?就像草原上的所有生灵,活着就是生命的全部,而不会去刻意强求,因此活得比人类更真实、更超然、更洒脱。

草原留出的问题,还由草原来回答。

你看草原上空的鹰,飞得再高再远也不会迷失,因为它把根留在了草原。草原人千年无改的守侯,不就是对根的依恋吗。只有守住我们的根,才能真正留住草原。不是单纯地留在梦里和视野里,而是留在生命里。因为生命才是永恒的。

责任编辑 贾秀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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