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坛藏在民间的酒

2009-07-10 09:03许俊文
福建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傩戏小山村米酒

许俊文

春是立了,而残雪未消,时令给人以一种不真实的错位感。年初四“立春”时分,我沿袭多年的一贯做法,踏雪到淮河边观察物候的微妙变化。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里透着江南米酒的柔和味道。她说她是池州人,按古今一脉相承的民间习俗,正月初七看人傩,因此想找几位写散文的去她们那里的乡村,喝傩酒,看傩戏。听得此言,美酒尚未沾唇,便已然有几分醉意了。

如今被称作“中国戏剧活化石”的池州傩,是一种草根味十足的乡傩,至于它的源头在哪里,经历了多少岁月,我想那是人类文化史学者的事,用不着我在这里饶舌。但有一点似乎是可以肯定的,傩这个怪模怪样的汉字,最早竟是皇家奢侈的御用品,出没于幽禁、森严的宫廷之中,曾为天子祭祀充当过安魂的角色,想必是受过宠,也风光过的。然而,江山易改,国祚难续,或许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那曾经一度与天子相伴的傩,黯然走下巍峨的庙堂,遁入民间,把乡野作为自己最后的归宿;虽然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傩毕竟从此有了安顿宿命的地方。何况,乡野是个多么富有包容性的所在啊,那里有土地,山川,草木,炊烟,有土地和草木一样卑微而朴素的心灵。是的,心灵。它像大地一样仁慈、宽厚,你即使给它一把秕谷,它也会将其紧紧地揣在怀里,和岁月一起慢慢地酿成一壶醇香的美酒。如今,在池州民间,特别是在古风犹存的偏僻山村,每至农历的年头岁尾,庄重而热闹的傩事活动,通宵达旦,那委实就是一次神喜人欢的开怀畅饮了。

我的这种感觉(也只能说是感觉),当我们沿着一条蜿蜒的山道,斗折蛇行,缓慢地进入九华山腹地一个叫梅街的小村庄时,果然得到了验证。这里,山高林密,天窘地窄,几十户人家疏疏落落星散于大山的怀抱里,它那浑沌未凿的古朴,很容易使人联想起陶渊明笔下那个梦幻般的“桃花源”。面对着这样一个还少有被外界侵扰的处所,我隐约嗅到了岁月发酵的气息,那气息有几分玄秘,几分幽芬,就好比你在耕耘稔熟的土地时,一不留神掘开一座古老的酒窖,当你还没来得及弄清真相时,灵魂就已经飘摇欲坠了。

我也是。一踏进山环水抱的梅街村,就像多喝了三杯两盏米酒似的,从肉体到灵魂都仿佛不再是自己的了,时而亢奋,又时而缄默,跌跌撞撞地跟随着一帮满脸虔诚的村民走进一座古祠。那古祠的陈旧,从地面的石板曾被无数只脚蹭得流光水滑便可略知一二。还有那一根根合抱粗的立柱与房顶的木制构件,上面都布满了苍老的裂痕和水渍。不过,陈旧也有陈旧的味道,幽冥,苍凉,人置身其间,只有屏声敛息的份儿,仿佛所有的语言都是多余的。在昏暗的光线里,我看着一位耄耋老人,恭恭敬敬地将盛放在“日月箱”中的各方神祗(其实只是各式各样的神的面具),一个一个地“请”了出来。也许是出于敬畏吧,老人的双手微微有些颤抖,就在木箱被轻轻打开的刹那,我感到他打开的已不仅仅是一只木箱,而分明是开启了一扇神秘的天堂之门。此时,我发现那些一直以安详的姿态睡在木箱中的面具,面容和表情竟如此鲜活,或喜或怒,让人一眼便能看出它们的性格和“职业”特点;虽然它们与世隔绝整整一年了,谁又能说它们不是在暗中庇护着这块土地上那些卑微的生灵呢。

这时,一诵众和的《吉段歌》也响起来了:

新年上七接神灵——嗬!

顶礼躬身品物亨——嗬!

庆贺良辰佳节景——嗬!

名成立就万年春——嗬!

聆听着如诗如歌的迎神诵辞,尽管那浓郁的乡音也许会使你懵懂不知所云,但是,玩傩人的表情你是可以心领神会的,庄重,肃穆,似乎还有几份期待与兴奋。在这种幽冥的氛围里,你隐约觉得神灵离自己已经不远了,或许,神灵就站在某个暗处悄悄地看着你,还有村庄里的那些牲畜,山坡上的茶园、果树、飞禽……它们都是上帝的孩子,神灵怎么可能不眷顾呢?

当然,神灵也是喜欢热闹和恭维的,它们踏上土地之后,即被人们高高地抬在“龙亭”上,前呼后涌,着实过了一把被抬举的瘾。这时,五色伞舞起来了,喧闹的锣鼓敲起来了,古老的火铳宛如一声声隆重的礼炮,把沉寂了一冬的小山村闹腾得沸沸扬扬。此时的玩傩人也借助神的名义,很是爽了一回。是的,一年中能够腾出几个清闲的日子,用溪水洗去身上的尘土,让平日里负重的灵魂就此放松一下,狂欢一回,这有什么不好的呢。

于是,人们在神灵的参与下,头戴着各种傩具,从宗祠里走了出来,在毛茸茸阳光的簇拥下,游走在撒满鞭炮碎屑和点点残雪的村道上,把一份又一份美好的祈愿分送给每家每户。我发现,在傩神抵达的人家,案头上都供奉着各色祭品,当然人神皆喜的美酒是少不了的,那可是地道的米酒,它们就来自跳傩人脚下世代耕耘播插的土地,来自山涧淙淙流淌的清溪,尽管是给神灵准备的,但是我却分明感到整个村庄都醉了,甚至连料峭的寒风也醉了,吹在脸上已与昨天迥然不同,温温的,软软的,像是有一双醉饮后回归人性的灵性之手,轻轻拂去世间的一切困惑和烦恼,仿佛使每个生灵都获得了少有的安宁与踏实。

在傩人行进的队伍里,我意外地发现了那只黄狗,我们昨天进村时,它吠得多凶啊,可是此时它彻底安静下来了,一步亦趋地跟在人们的身后,当我走近它时,尾巴摇呀摇的,友善得可爱。一位妇女告诉我,他们全村就这一只狗,还是流浪被收留的。她说他们这里不需要狗,民风好着呢,从没见过谁家丢过东西。后来我有意识地问过一位老人,想验证一下那位妇女说的话,你猜老人怎么说?他长长的眉毛一挑:你说,神什么东西看不见?

这个小插曲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呢?我想,大概是敬畏吧。对,敬畏。人是要有一点敬畏的,不要以为你手里攥着科技就可以藐视一切,也不要以为你腰缠万贯就可以恣意妄为。其实神灵就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它是什么都看得见的。

傩乡的人们似乎是很在意这一点的,他们在一年一度神圣的“人日”(按我国古老的传统习俗,旧历初一是鸡日,初二为犬日,初三为猪日,初四为羊日,初五为牛日,初六为马日,初七为人日)这天,并没有目空一切,而是对神灵保持着一份恰到好处的敬畏。当夜幕缓缓降临,傩戏尚未登场之前,他们总是心怀惕厉和感激地来到村庄的“水口”处,毕恭毕敬地献上“三牲”与纸烛,迎接神灵的驾临。所谓的“水口”,依我看,不外乎就是村庄的一个隐蔽处,那里蕴涵着全村最好的风水,溪流潺潺,松风阵阵,此时天空有半轮弦月淡淡的照着,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幽深与暧昧。一位神色诡谲的老人小声告诉我,自古以来他们都是从这里把神灵“请”到村里来的,纳福逐疫,因此村庄里的人家,种什么长什么,养什么兴什么,信不信?我在灯笼与火把摇曳的光影中笑笑,也不知我的表情老人是否看得见。其实,即使看不见也无妨,只要他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是真诚的,能够带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好年景就足够了。对于那些把生命和希望全部寄托在土地上的人们,他们有理由祈求一份属于自己的幸福。

说来你也许可能不信,在从“水口”回来的山道上,我蓦然发现头顶的天空是那么洁净,脚下的土地是那么松软,而此时此刻的小山村,傩戏才刚刚上演,它犹如一坛被历史遗忘在民间的酒,在今夜被一群沾满泥土的手轻轻打开,那尘封了几千年的诱惑,谁又能够拒绝得了呢?

一场人与神痛饮的盛宴,便在小山村开始了……

责任编辑 贾秀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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