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晨
朱光璧教授是我的文学老师。不过那时候文学叫“满语”。当时的“满洲帝国”是日本法西斯占领下的傀儡政权,我们都是日本法西斯统治下的亡国奴——“满洲帝国的臣民”。
辽宁技术学院的前身,我读书的时候是“奉天省立本溪国民高等学校”,是一所很不甘心做亡国奴的学校。本溪市的领导机关已经有书面结论,证明“本高”的“反满抗日”组织“读书会”,是共产党作家花喜露领导下的地下进步组织。
我的高班学长李侃(中共党员,离休前是中华书局总经理、总编辑,中国历史学会秘书长),是在花喜露领导下建立起“本高”第一届“读书会”的三位领导之一。花喜露对“读书会”的要求是:
“要呼喊!在不允许的情况下,也要呻吟!”
李侃等人领导的“读书会”创办了秘密文学刊物《三人行》《行行》《星火》,便是为“反满抗日”呼喊。
李侃考入伪满的军官学校,一心扩大他的工作。同样著名的高班学长、第二届“读书会”主要领导人马忠骏,他们这一届“读书会”创办了秘密文学刊物《铁之流》《黑焰》和《铁笛》,也是为“反满抗日”呼喊。
他们还把工作推广到“本溪女子国民高等学校”,由朝鲜族女学生朴明霞领导成立了本溪“女高”的“读书会”,创办的秘密文学刊物《春之花》,同样为“反满抗日”呐喊。
1943年,日本帝国主义在太平洋战争节节胜利之际,马忠骏等“读书会”的同学,还借着到本溪柳塘、茨沟煤矿矿井实习,与采煤的“特殊工人”(大部分是“八路军”战俘)中的共产党员建立联系,为他们密谋暴动,替他们与矿外中共地下组织建立联系。
1943年8月31日,马忠骏、邓崇仁、王抗、王勇等四位“读书会”的同学,冒险逃离伪满,秘密进关,到太行山的中共革命根据地,投奔八路军,走上真刀真枪的抗日前线……朱老师就是一位想当好样儿的老师。我想,不必多说,只要说说他伪满时候的一节课是怎样上的,也就可见一斑。
在“本高”,我读的是工业化学科。一次,我们和电气科一起听朱老师的文学课程。这一天,他走进教室,一脸的严肃,先是向着教室正面黑板上端供奉的“文圣”孔子、孟子和“武圣”关羽、岳飞画像深深行了一个礼,才走上讲坛。这不平常的动作,立即引起了我们好多同学的注意。走上讲坛,他望了我们一会儿,也不急于翻开这一天要讲的教科书,而是转过身去,在黑板上默默地用粉笔写下了他的一首诗:
夕阳一抹照孤城,
独对荒原吊落英。
老树不知秋气劲,
临风犹作不平鸣。
写完,他也不加任何解释,只是高声朗诵了一遍,叹了一口气,淡淡地说:
“这是我昨天晚上因故睡不着觉作的一首诗。现在写下来,向同学们就教!”
我看了,听了,立即猜出了朱老师可能是为什么而作。我家订有一份《盛京时报》,报纸上刚刚报道:日本法西斯又枪毙了一位本溪籍的中共党员!我心里很为朱老师捏一把冷汗。我想他上课之前先坦然把这一首诗写出来,可能是还不知道我们工业化学科该有多么复杂。“级任教师”(即班主任)兼日语老师日本人石田,是一名日本特务,他已经在学生中发展一名“特务腿子”(我不说他的名字),这人每一个星期都到石田家里去打“小报告”,帮助干家务。平时和班里同学吵架,常威胁着:“我四个字就要你命!”(他的“四个字”,是所谓“思想不良”或“反满抗日”)
我有点儿暗自埋怨朱老师太大意,一时非常为他担心。幸喜那一个“特务腿子”文学水平太低,人也太麻木不仁,他对朱老师的诗,倒只是等闲视之,始终没有悟出什么来。朱老师无恙。
我1945年12月参加革命,1946年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了。1946年初退出本溪。再回本溪,就是40年以后。一行40年没有回过家乡的本溪籍老同志,应本溪党政机关的邀请,回到本溪。我有去看望陈广学老师和朱光璧老师。他们都已经八十多岁,离休(他们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前的干部)在家。我去看望朱老师的时候,一些久别重逢的唏嘘之言过后,我背诵了当年朱老师在黑板上写下的那一首诗:
夕阳一抹照孤城,
独对荒原吊落英。
老树不知秋气劲,
临风犹作不平鸣。
相去四十几年了,我却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我背诵完毕,问朱老师:
“朱老师,您还记得那一天和这一首诗么?”
朱老师很是惊讶!他很是惊讶地问我:
“都四十几年了,你还记得?那一天,你看懂了?你还是一个孩子,真是难得,真是难得。那时候的学生,我最喜欢李侃和你。可见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朱老师也背诵了一次这一首诗,他告诉我和同在的人说:
“我写那一首诗,确实是因为报载日本法西斯又枪毙了一位本溪籍的中共党员。我不是共产党人,但是,我是爱国者,我为每一位被日本法西斯杀害的爱国者,都对日本帝国主义充满仇恨!”
(作者是著名作家、编审、研究员,有突出贡献专家,国务院特殊津贴领取者。出版有30种著作。)
责任编辑陈昭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