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自己非亲生，自卑心病缘于父母太优秀

岩　紫

“你仔细看看吧，看完再问我问题。如果你觉得我是在没事找事，或者认为我患了精神分裂症，我看我还是另请高明的好。这年头，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专家……”一见面，她就用咄咄逼人的姿态掩饰内心的不安。这女孩究竟怎么了?郁闷。遗传规律为何对我失效?

肖燕，济南一所技工学校会计电算化专业三年级学生，今年18岁。因为不爱交往、有自闭倾向，在老师的推荐下，她才联系我。2008年11月8日下午，她按约第一次走进我的咨询室。进门后，她连招呼都没打，径直将一沓照片摔在我面前，并大声嚷嚷着。我没接话，而是瞪起眼睛跟她对视，她很快转过头去。

照片上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和一个端庄秀丽的女人。基本上都是他们的合影，有些还是黑白的老照片，男子拥着女子，一脸幸福。最后两张是家庭照，男人与女人中间站着个小女孩。

我还没翻看完，她就继续说起来：“你不觉得很奇怪吗?这么一对有型有款的夫妻，竟然生出我这样丑陋的女儿。我简直是他们缺点的集合。我快疯掉了。”

她越说越激动。我不由得仔细打量起她来：虽然单眼皮，皮肤黝黑，但五官精致，身材修长，根本没有她说的那么难看。如果面部表情不那么忧郁，自然一些，会更好看。

“知道吗?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跟他们一起照相了。别人见我就说，哎呀，这孩子跟她爸妈长得太不像了，遗传规律怎么就没起一点作用呢?就连他们自己也经常失望地说，你怎么就不像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呢?我甚至怀疑，我是我妈的私生子，或者是他们抱养的，或者就像电视里演的，我在医院被人掉包了，而他们一直蒙在鼓里。”肖燕继续抱怨。

生活中经常有这样的情况，父母过于优秀，孩子过于普通，反差太大，以致孩子一直生活在父母的阴影中，很难找到自我，经常感到自卑、焦虑，严重时还会患上各种心理疾病。肖燕极度不自信、怀疑自己不是父母亲生，是否也属于这种情况呢?

“可事实或许并不像你说的那么糟糕。你的父母可能只是跟你开玩笑。如果下次他们再这么说，你可以当面反击呀。比如在参加亲友聚会时，你可以这样说，大家注意了，我是这对优秀设计师制造出来的产品，这件产品内在质量不错，可惜外观差些，也不能再返厂维修打磨，更无法退货，所以请大家谅解。”

我试图用调侃的言语跟她拉近距离。这招果然有效，她“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本来歪着的头突然扭正了，并开始正视我。

“你和你父母的确长得不像，有你这样的想法，实在不足为怪。”我盯着肖燕的眼睛说，“可是，我相信，你既然怀疑不是父母亲生的，一定还有别的证据吧。俗话说，‘一胎生九仔，连母十个样。孩子的长相与父母差异大，这在遗传学上完全解释得通。”我话锋一转，继续往深处挖。

“除了长相，还有身高。我不到1.60米，我爸1.82米，我妈1.65米。除了身高，还有智慧。我爸博士学位，现在是教授；我妈年轻时就是有名的交际花，舞跳得一级棒。你看我，只能勉强读技校。技校是什么人读的?都是像我这样，进去混日子的。我爸妈都这么说。”

“你的怀疑有一定的道理，但未必正确。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你和父母的血缘关系很容易证明。扯几根头发，验一下DNA就可以了，准确率99.9099％。”

没想到，肖燕轻蔑地哼了一声：“我倒一直有这个想法，就怕他们不敢，因为他们做贼心虚。要不你帮我想办法说服他们?”

肖燕的话让我吃了一惊。

暗战,优秀夫妻多年貌合神离

一个星期后，肖燕的父亲肖洋坐到了我面前。肖洋戴着金边眼睛，穿着名牌西服，斯文、儒雅。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也怀疑过燕子是不是我的亲骨肉……”

肖洋出生在鲁西南农村，自小好学上进。90年代，在济南一所高校读研究生时，他与导师家的独生女卢欣相恋了。后来在导师的帮助下，他得以留校任教。卢欣时尚、漂亮，爱好广泛，在学校团委工作，尤其擅长交际，经常身穿一袭长裙，成为舞池中的焦点。跟肖洋结婚后，她还能收到火热的求爱信……肖洋虽然有些看不惯，但妻子既是导师的女儿，又在同一所高校工作，更何况，他从没抓住过什么把柄，所以只能将各种猜疑和不安藏在心底。

两年后，肖燕的出生暂时缓和了这个小家庭的压抑气氛。可女儿越长大，肖洋心中的疑虑越多，因为女儿既不像他，也不像妻子。一个朋友跟肖洋咬耳朵：“女儿通常会像爸爸，你家燕子身上怎么一点没你的影子呢?”肖洋拉长脸走开了。他忍不住质问妻子，是不是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卢欣冷冷地回答：“女儿不像你，怎么不从你身上找原因。成天就知道胡乱猜疑，算我当初瞎了眼……”岳父知道后，狠狠地批评他：“我女儿的人品不可能有问题，你这个年纪应该把心思放在业务上。”

此后，肖洋对女儿的关心也越来越少，他一心扑到教学和科研上。到了肖燕小学毕业时，他已经是那个专业的学科带头人了。每当妻子斥责他不花心思教育女儿时，他就理直气壮地说：“牛大自耕田。我父母都是文盲，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我不照样年年拿第一?”丈夫对女儿不管不顾，一向比较自我的卢欣也不愿意多花时间管教肖燕：“女儿跟你姓，凭什么你不管，就你事业要紧?”

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大学干部，肖燕却并没有得到父母的关爱。不仅如此，父母的光环还给她带来很大压力。别人关心的是，教授的女儿一定家教良好，成绩优异。肖燕偏偏发现自己成了没有发动机的机器，不断让周围人失望。

虽然女儿长到十六七岁了，还是一点不像自己；虽然偶尔还是好奇，肖洋却已经不再猜疑妻子。这些年来，夫妻双双事业有成，岳父一家对自己的帮助很大，谁愿意主动让风平浪静的日子起波澜呢?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他的冷漠不知不觉中伤害了女儿……

肖洋面带愧疚地对我说：“都怪我平时没注意，忽略了小燕的感受。我以为，她是个乖巧的孩子，话不多，没啥心思，没想到深深伤害了她。”

“情况或许比你们想象的还要严重。肖燕7岁那年，你们吵架的内容，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你们夫妻相互责怪时，竟然拿她的长相说事。你还嚷着要去验血型，看女儿到底是不是你的。你们没验，肖燕已经验过了，她和你的血型都是O型。可是她现在知道血型还不能说明一切……”

我将肖燕的情况如实告诉了肖洋后，他不停地用左手去扶眼镜架，显得十分局促不安。一会儿，他犹豫着问我：“或许一份权威的亲子鉴定很有必要?”

拔刺，家和孩子才能真正有春天

12月10日下午3点，肖洋一家三口来到我的咨询室。肖洋的精神好了很多，卢欣优雅、华贵，但双眼通红。肖燕始终离父母一米远，低头摆弄着手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助理将肖燕带到隔壁休息室。卢欣扭头看女儿出去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份亲子鉴定复印件，抖着手递给了我。随后，她低下头，哽咽着说：“我们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满以为有了这份鉴定，就能彻底打消燕子的顾虑，让她开朗起来。没想到，她还是摇头，并说我们串通医生作假。没想到这孩子心理问题这么严重……”肖洋将哭得泣不成声的卢欣拥在怀里，边替她擦眼泪，边自责道：“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以前小心眼，伤害了你们母女俩。以后我保证会多关心燕子，尽量补偿她。”

我让助理陪这对夫妻去休息室并请肖燕过来。

肖燕扑闪着狡黠的眼睛说：“报告我也看得懂，可我依然找不到感觉。如果这份报道是另一个结果，或许我更容易接受。”

我知道，要扭转肖燕的认知、重新建立起她对父母的情感依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在肖燕的意识深处，理想的自我、理想的父母究竟是怎样的?我让肖燕躺在沙发上，引导她放松并回忆。

关于自我，她希望“身高1.70米，身材超好，男孩很喜欢的那种”。“是泼辣能干的王熙凤还是楚楚可怜的林黛玉?”我问。“后者。”肖燕很肯定地回答。“这个大美女看上去好孤单，失恋了吗?”

这时，肖燕猛地坐起来，盯着我说：“你怎么会知道?他们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的!”

这显然触动了她内心的情结。

“你的神情出卖了你!”我继续诱导她回忆。

原来，肖燕一年前爱上了同校的一个男孩。肖洋知道后大怒，斥责女儿自甘堕落。肖燕顶嘴说：“你经常说我浑身上下没一点像你，你根本没把我当女儿，何必这么假惺惺地为我着想?怕我恋爱、再未婚先孕，丢脸丢到你老家去吧?”肖洋狠狠打了她一巴掌。这一巴掌让肖燕哭了好几天。从此，她开始怀疑，她刺到了父亲的痛处，她很可能不是他亲生的。

“想象中，你的父母是什么样的?”我继续引导她。她沉思了一会，才小声说：“可能是农民吧，很穷，但一定很疼我，会把我捧在手心。”

“想象一个场景，你和理想的父母在一起，谁最高、谁最有能力?”听到我这样问，肖燕随即回答说：“我，我在帮他们干活。他们什么也不懂，我在教他们，他们很认真地听我讲，我们都很开心。”

“如果现在有一份亲子鉴定书证明你们没血缘关系，你会怎么样?”“假的，那肯定是假的。我不会相信那东西，我相信感觉，感觉比什么都准。”

肖燕的心结逐渐浮出水面，我抓住这难得的机会，用肯定的语气总结，其实也是在转化她：“你内心需要的不是两个被称为父母的人，而是你一直渴望的那种亲情，谁是你的亲生父母并不重要。”

咨询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过了好久，肖燕慢慢睁开眼睛，并微笑着对我说：“我刚才记起了许多往事，那些事在证明一个问题：如果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不会有另外的人是。可我似乎陷入了一个死胡同。”

“这个胡同叫什么名字?”

肖燕疑惑地看着我。

我接着说：“这个胡同的入口处左边写着：‘大树太高遮荫蔽日小树生得体弱多病。右边写着：‘小树奋起几多失败只能捶胸顿足逃避。上方还有五个大宇：‘自卑与超越。”

肖燕低头琢磨着我这即兴的对联，笑了，随后说了两个字：“精辟。”

……

在肖燕成长过程中，因为父亲心中的阴影，导致她没被父母深度接纳；又因为父母优秀，她逐渐生出强烈的自卑感。当恋爱受挫，并跟父亲矛盾激化时，为了避免心灵崩溃，那就需要一个合理化解释，这时肖燕就产生了“非血统妄想”症状。可真正杀伤她的是那些汹涌的家庭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