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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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见到玛丽,是在她的葬礼上。她安详地躺在厚重的胡桃木棺材里,嘴角带着微笑,一如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般恬静。雪莉在我身边轻轻地啜泣着,这是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结局,不仅是她,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敢相信,就是这样一个身材瘦小,弱不禁风的老太太,竟然如此成功地在她临死前,编织了一个这么大的谎言。
初次见到玛丽,也是在雪莉的陪同下。那时,我还是个刚刚到旧金山留学的大学生,想要寻找一间价廉物美的出租屋。经人介绍我认识了雪莉,她把我带到了玛丽的独立公寓里,说可以租一间房间给我,租金也可以便宜点儿,只是有一个附加条件,就是希望我能照顾一下年迈的玛丽。
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玛丽一直在旁边微笑地看着我,她的眼睛微微陷在细密的皱纹中,灰蓝色的眼眸虽已有些浑浊,但目光却如冬天的阳光般温暖。那种温暖让我一下子想起了老家的母亲,鼻子竟有些酸酸的。就这样,我和这个美国老太太的“同居生活”开始了。玛丽是雪莉的母亲,一个普通的美国老太太,丈夫去世、女儿出嫁后,她寡居多年。在美国,为了保证彼此空间的独立性,子女一般很少和父母共同生活,玛丽和雪莉也不例外,尽管玛丽的身体并不好,但她能做的也只是卖掉老家的房子,在女儿家附近买一套小公寓,独自生活。雪莉曾提出把她送到老人院去安享晚年,但玛丽却不同意,硬说自己能照顾自己。
我不得不承认,玛丽是个再好不过的“同居伙伴”。每天早上,我都会在她做的罗宋汤的浓香中醒来,有时她心情好了,还会兴趣盎然地为我做一盘水果披萨。当然,我偶尔露一手的中国美食,也让她惊叹不已。一间小小的公寓房里,常常充斥着我们一老一少的欢笑声。
我也曾经问过玛丽,与其这样孤独地生活,还不如去养老院,那里有专人服侍,也有很多同龄的伙伴。对此,玛丽笑而不答,依然执著地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其实,玛丽的生活也非常简单,每天只是做做饭,看看报纸和电视,再不然就是一个人坐在南边的那扇大落地窗前发呆。有一次,我悄悄来到她身后,循着她的目光向窗外望去,突然明白,从这里望过去,正好可以看到她女儿的房子。那里,两个小外孙正和保姆快活地在门前的绿地上玩耍。我恍然大悟,怪不得玛丽怎么也不愿意搬去养老院,原来,她舍不得的是这扇落地窗前的风景。
不过,玛丽也有高兴的时候,那就是每年的各种节假日或一些有纪念意义的日子。每到这时,雪莉总会带着孩子们来公寓看望玛丽。
这些日子,对玛丽而言,都不亚于一场盛大的节日,从节日之前的几天开始,她就会把自己关在厨房里,细心准备精致的食物。甚至到了头一天晚上,她还会不厌其烦地问我,那条湖蓝色的花格开司米披肩是否应该配那件黑色的套头毛衣?那条砖红色的长裙是否显得有些陈旧?我常为此打趣她,看你这模样,仿佛明日前来赴约的人,不是你的女儿和外孙,而是你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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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着。两年后,我转学到另一所城市的大学。离开旧金山后,我常常怀念玛丽老太太的蒜泥面包和罗宋汤,有空时会给她打个电话叙叙家常。和以前一样,玛丽的记性还是那么好,她总在电话里不断叮嘱我,你上次说膝盖疼,过两天你们那里要下雨,记得穿条长裤……这些话,和老家的母亲打来的电话里所说的,竟是出奇的一致。
然而,就在我离开仅三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我突然接到雪莉的电话,她伤心地告诉我,玛丽因为脑溢血离开了人世。病发时,她一个人在公寓。直到两天后,送奶工发现这个爱笑的老太太已经两天没有出来拿牛奶了,便报了警。
我迅速赶回旧金山。医生告诉我和雪莉,其实,根据老人的病情,她应该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也就是我们所常说的老年痴呆症。这是一种常见的老人病,通常表现为健忘、抑郁等。而像玛丽这样早已有脑动脉硬化、脑供血不足的病人,应该很早就有血管性痴呆的表现,如严重的近期记忆障碍……
我和雪莉都无法接受医生的诊断。我们都清楚地知道,玛丽是个记性多么好又多么聪明的老太太,她不仅能记得你昨天说过的话,还能告诉你今天搭配哪件衣服最完美。这样的玛丽,谁能相信她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随后,我应雪莉之邀,和她一起回到玛丽的公寓,整理她的遗物。如我当初离开时一样,这个公寓依然整洁温暖,湖蓝色的纱质窗帘、微微绽放的黄色车矢菊、似乎还散发着暖意的装满了灰烬的壁炉、摆满漂亮餐具的圆形餐桌……我在玛丽的床边抽屉里发现了一个硬面笔记本,封二的右下角,玛丽写着一行字:记忆城堡。
我翻开一看,里面是玛丽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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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莉看完玛丽的日记后,经过她的授权,我翻看了这本名为“记忆城堡”的日记,走进玛丽的记忆城堡,里面的内容让我大吃一惊。它不像普通的日记一样记满人生感悟或生活趣事,而是对每一天每一件事进行简单记录,比如,雪莉今天穿了一件白底红花的连衣裙,很漂亮,她说她最近腰瘦了;约翰今天对自己的超人玩具很不满意,为此发了脾气……诸如此类,每件事没有丝毫关联,仅仅是对当天所发生事件的刻板记录。里面甚至还有关于我的:安妮做的炸酱面,微咸,味道不错;安妮的右膝盖痛,风湿……
我不明白玛丽为什么要这样记录自己的生活,雪莉告诉我,或许圣玛丽医院的默索医生能够给我们答案,她刚刚在玛丽的电话簿上找到了这个标记为非常重要的电话号码。
默索医生告诉我们,其实,早在三年前,玛丽就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她在醫院的例行检查中发现自己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而这种病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只能靠药物治疗来减缓伤害。玛丽因此恳求医生,自己会在家里坚持药物治疗,但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因为她不希望被送进养老院。我因此猜测,玛丽之所以记下那么多莫名其妙的琐事,就是为了能在我们面前表现得记性好又聪明,表现得那么“健康”吧!而这样,她就不会被送到养老院去了。
“您怎么能够听一个老人的话,帮她撒下这种弥天大谎呢?”雪莉有些失控地质问医生。“抱歉,当时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可是神智清醒的,我们有义务保护病人的隐私。”医生的回答很程序化,没有任何感情,却也无懈可击。
“真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不愿意去养老院,如果那样的话,也许她还能多活几年……”一路上,雪莉不停对我说着这样的话,看得出来她对这件事很内疚。人世间的事真的很奇妙,一个患上老年痴呆症的老太太,可以忘了生活中的一切,却忘不了要守在女儿身边,忘不了自己要骗过所有的人演这场戏。
我想,我应该知道玛丽为什么要撒这么大的谎,她只是希望在有生之年尽可能多地坐在那扇向南的落地窗前,欣赏窗外女儿一家的快乐风景。也许,这就是这个普通美国老太太的最后遗愿。听警察说,当时发现玛丽时,她就静静坐在那扇落地窗前的椅子上,面容非常安详,一点儿也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她走的那一刻,一定看到了这世上最美的风景。
(杨方摘自《家庭主妇报》)